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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61、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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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濯!”
皇帝的低吼彻底拉回顾清濯的神志。皇帝鼻翼张翕,双腮抽动,不怒自威,
顾清濯难得的惊了惊魂。齐国一再壮大,早已虎视眈眈。叶行云此番出使势必要带走叶行风,此时和齐国起冲突,强行扣下无风委实留人话柄。于理,有刻意挑起纷争之嫌,于情,摊开面直说都不一定有人相信。
起初还能盘算着打死不认账,只要叶行云不挑破无风的身份,万事好谈。可皇帝知晓无风的身份后会怎么想,顾清濯真不好估摸。
如果顾清濯执掌大权,他必不会放走无风。哪怕叶行云挑破无风的身份,也不该放走无风。留下叶行云的血脉至亲,自然利大于弊。
可他的父皇会怎么想,顾清濯得探探口风。
“父皇”
“闭嘴。”
顾清濯刚张嘴,皇帝就喊住了他。就顾清濯三三两两的小心思,皇帝一看就破。他沉着声喝道,“顾清濯,看清你的身份。”
顾清濯服了软,“父皇。”
皇帝怒不可遏,指着顾清濯呵斥道,“你别叫朕父皇,你现在就是个影卫,奴才!”
顾清濯一愣。
皇帝的话可不轻,意思却有点指桑骂槐的感觉。看似在训顾清濯不让人省心,连互换灵魂这种骇人听闻的事都搞得出来,斥责顾清濯枉顾储君的本分。实则却在问罪无风。就算这出闹剧顾清濯也出了力,但始作俑者必定是无风。
顾清濯知道他父皇的顾虑,可不想在这个事上深究,也没给无风开口的机会。
“父皇,这是个意外。”顾清濯说,“这事发生没多久,也就两个月左右。那时候府里进了一批贼,我让无风去处理再回来守着。没想到第二天醒过来就成了这样。”
顾清濯打定主意不说的事,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是常有的事。皇帝不好打发,目光逼向无风。
无风垂下眼帘,“确实如殿下所言,当日发生了什么,属下也一无所知。”
“事出反常必有妖!身为影卫连太子的安危都护不住,要你何用?”皇帝拢起广袖,一字一顿,“不论大小,事无巨细,把那天的经过一一给朕说一遍。”
无风目光微挑,正好撞上顾清濯侧过来偷瞄他的眼神。
顾清濯撇撇嘴,示意无风如实说。左右他们俩到现在也没找到灵魂互换的症结所在。
顾清濯问心无愧,无风可心虚的紧。他强自镇定,把当天的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从早到晚,事无巨细,除了最后图谋不轨那一段。
顾清濯边听边点头。无风毫无隐瞒,没出什么纰漏。顾清濯感觉不同的是,无风当日的情绪不高,睡前几近固执的让他喝了那杯赔罪茶也很奇怪。
细想下来,顾清濯愈发觉得无风那些日子很古怪。收拾完顾清宇的杀手就足够打消他的顾虑,可无风最后一定要敬他一杯赔罪茶。明知在他气头上招惹他讨不到好处。
无风人情练达,着力点微妙又恰到好处。
皇帝也发现了唯一不合常理之处,发难道,“濯儿最后是喝了你的奉的茶,自该是茶的问题。你们这两个月就什么都没查,干等着?!”
顾清濯汗颜。倒是被他父皇提了醒,他们从没考量过无风端上来的茶水问题,说不定是被什么神魂下了药。
事已至此,无风坦然认罪,“属下失职,万死莫恕之罪。”
皇帝横眉以对,“你的确罪该万死。却不是因为失职,而是明知故犯,与旁人合谋蓄意迫害太子。”
无风顿惊。
顾清濯连忙替无风解释,“父皇,儿臣与无风相处足有十年之久,他便是有心也没有胆。我们这都互换两个多月了,他什么都没干。多好的机会是不是?”
顾清濯有理有据,皇帝偏要固执己见,冷冷的垂下眼眸,“王莽谦卑未篡时,时机未到而已。”
“父皇。”顾清濯耐着性子劝慰,“如今叶行云出使出云,可算得绝佳时机?可您哪见得无风对儿臣有丝毫的忤逆。便是前几日他才救过我一命,分明是过了命的交情。”
“本分罢了。”
皇帝依旧黑着脸,任凭顾清濯好说歹说,怎么都不肯松口。可皇帝究竟想要一个什么交代,又不明说。
顾清濯搞不懂皇帝,对无风的猜忌好似这几年无风在皇宫里白干了一般。皇帝的顾虑顾清濯摸不大透,无风这个局外人倒是心知肚明。
无非是储君之位,国之根本。
就算普天下的平头百姓不识,朝廷的达官要员也都知道长着一双桃花眼的俊逸青年是他们的太子,出云未来的国君。若是换了芯,还是别国的血脉,公之于众必将迎来伤筋动骨的动荡。
皇帝丝毫都赌不起。
他意识到无风在隐藏着什么。以无风对顾清濯的感情,旁人在顾清濯的饮食里下手的机会寥寥无几。
可无风不会说。他的意图,他的想法,他的动机,饶是顾清濯都无法体谅。当然,他宁可顾清濯不去体谅。就让他默默的埋葬秋夜的冲动,不惊一草一虫。
他把一件心事藏了十几年,从来不差这一风一月。
顾清濯好说歹说,给皇帝下军令状说一定会查清幕后主使才得以拽着无风离开御书房。望着无风站在葱郁树荫下安然无恙的侧影,顾清濯涌起深沉的无奈,“你以后能不能少给我招事?”
无风望过来,略带呆愣的眼神里多是无辜。
顾清濯轻啧一声,“哪怕你事先跟我通个气也行。就这么把你的身份公之于众,你真当那是你齐国父皇?平时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这会就没得卖弄了?”
无风问,“殿下不问问那杯茶的事?”
顾清濯挥挥手,不以为意,“还用说,除了顾清宇还能有谁?也不知他是从哪听来的野方子。正事干不了,供奉牛鬼蛇神倒是一绝。”
无风面色柔和着,泛在心底的苦涩沉甸甸的,堪比砚石磨都磨不开。注视着顾清濯的眼神里,温柔中溢出了悲伤。
如果他还有时间,这辈子他都只想给顾清濯撑一柄竹伞。不用多么花哨的伞面,只消能兜住夜色,只消能梳下雨帘。
“时间不多了。”无风如是道,
顾清濯坐在石凳上,百无聊奈的撑着脑袋,微微歪头,侧耳去听,“什么时间?父皇那?”
无风不欲多言。他这个套着太子皮囊的人还没站着呢,顾清濯一届影卫反是旁若无人的随意闲坐。正想着叫顾清濯收敛些,一道视线迎面而来。悄无声息,锐利逼仄,毫不客气,似月夜潜伏的幽狼。
一丈外的人身着深霭色长袍,身形挺拔,标杆似的杵在夜色里。夜风扯住宽松单薄的长袍,勾出这人健硕的体魄。他神色纹丝不动,不远不近将将隐在无风的视线死角,不知静默的窥伺了多久。
顾清舟。
出云大皇子,徽王顾清舟。虽非嫡出,皇帝也曾动过立长的念头。只是齐国兵强马壮虎视眈眈,偏爱舞刀弄剑的顾清舟毅然决然从军入伍。在边疆一待便看透了十余年的光景转换。
年少时,顾清濯甚是钦佩自己的大皇兄,能为江山社稷抛头颅洒热血,是真英雄。年长一些,顾清濯就不再缠着顾清舟要留在军营里上阵杀敌,也再没和皇帝争得面红耳赤。
储君可以不是顾清舟,但储君总要有个人。不立长,则立嫡。满朝文武的呼声中,连成一片的自然是皇后独子顾清濯。
皇帝沉思三天三夜,应了。
顾清濯再没机会去瞧瞧漠北风沙,塞上牛马。他烦躁的啧一声,不想过多搭理,示意无风客套两句赶紧走人。
无风仅见过顾清舟两面,一面是身为质子被送进皇城,另一面是前几日的宴席上。这个人沉默寡言,一举一动的气势却不容忽视,十足的大将风范,不动则已,一动风云皆变。
顾清濯让他打发两句走人,无风也没多留心,随意道,“徽王护送齐国太子,一路劳顿。怎不回府邸休息,此番是?”
没想到顾清舟眉头微耸,目光深深的探究,微抬下巴,“这就是你的那个影卫?”
无风毫不意外的捕捉到顾清舟神色里的变化,不由得谨慎道,“他一向如此。”
顾清舟面色微动,滴入墨汁般,慢慢沉下来,“见过叶行云?”
“这事刚被父皇问过,大皇兄又来问一遍。”无风语气轻佻,“大皇兄和父皇不愧是父子连心。”
顾清舟眼底划过几分意料之中,没再追问,抬手掷来一小物件。
是一个漆红小马木雕。红漆的质感触手细腻,但在囊尽世间珍宝的皇宫里着实不起眼。顾清舟再如何两袖清风,送给自家兄弟的东西也不该如此寒碜。
无风有些诧异,不动声色揣摩着顾清濯的反应。
顾清濯目光瑟缩了一瞬,别扭的挪开视线,欲盖弥彰。
无风眉梢下意识的抽动,分明已经做好了所有的预设,此时却滋生莫大的敌意。顾清濯身上竟还有他一无所知的事。
顾清舟说,“你要的,郭师傅让带给你。以后用不着往边境跑。”
顾清濯不自在的嘀咕一声,多久前的事还晾出来晒。
他声音很小,却没逃过顾清舟的耳朵。
顾清舟锐利的视线逼过来,顾清濯不退反进,毫不畏惧的冲进顾清舟审视的视线。
顾清舟波澜不惊的眼底少有的震出波澜。
无风身形一移,阻断了顾清舟继续深究的视线,“徽王,不好让父皇等急了。”
远远的,老太监踏着青石板过来。顾清舟不好多言,转身跟着老太监去了书房。拐过御花园的门洞后,一向沉默的顾清舟反常的向老太监打听起消息来。
“几年不见,小五的性子大有转变。”
老太监没听出顾清舟究竟想问什么,只好顺着话头附和着,“说来也是,太子殿下这两个月消停了不少,鲜少和三殿下当众争执。陛下都说省心不少。”
顾清舟神色微亮,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小五那个影卫叫什么?”
“王爷是说无风?”老太监轻率的甩了下拂尘,“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太子殿下消停了,倒把他这影卫惯得恃宠而骄,很折腾了一些事。”
顾清舟心下已有推断,叫停了老太监的絮叨。
皇帝被顾清濯打发后,越想越不对劲。顾清濯再不换回来,出云江山都得不保。偏偏现在他还拿无风没辙,杀也杀不得,连骂都不得劲。
咋办成了个大问题。
老太监一句徽王求见打断了皇帝焦虑。顾清舟一心为国,和朝廷六部鲜少牵扯。即便顾清濯接下储君之位,顾清舟也未生妒恨之心,可谓之坦荡干净。
顾清舟惯例给皇帝请安,“父皇,儿臣此次”
话音未了,皇帝一探手抓着顾清舟按在圆椅里,“舟儿,见过小五了。”
皇帝压在心里的急切被顾清舟尽收眼底。果然顾清舟能看出来的事皇帝自然也能看出来。
顾清舟神色平静自然,“刚见过。”
“可瞧出什么不对劲?”
顾清舟摇头,“听闻最近消停不少,好事。”
皇帝深深看了顾清舟两眼,斟酌一番叹了口气,“你不清楚正常。”毕竟他都是设了局,派出护龙卫,威逼利诱才试探出了真相。
顾清舟追加了一句,“小五身边的影卫和叶行云的相貌如出一辙,说没有牵扯万般不能叫人信服。以小五的秉性,从他手里要人不容易。”
皇帝负着手,绕圈踱步,圈子越走越小。前思后想半晌,才慢悠悠憋出一句,“舟儿,你久在边疆,熟知两国风土人情,可曾耳闻一些民间奇闻异事?”
“不少。”
皇帝慢吞吞的挪到顾清舟身边的桌子,轻悄悄的敲了下桌子,“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换了身体?”
顾清舟指尖陡然一跳,皇帝的试探无异于挑明了答案。他面不改色的回道,“坊间流言不可信。”
“便是听过?”
顾清舟有意避而不应,“若问鬼神,国师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皇帝正色道,“此为天子家事,怎能轻易托交他人?”
顾清舟也肃起脸色,“若询行军打仗战时良机,当问元帅将军;若询苍生贫富,当命丞相侍郎。术业有专攻,神鬼灵异轶事,国师当更胜一筹。”
皇帝狠狠的瞪起眼,“朕非戏言。”
顾清舟肃然的脸色慢慢的升起一股子茫然,显然根本不信皇帝没头没尾又虚头巴脑的志异故事。
皇帝没得奈何,摆摆手让顾清舟回去。
顾清舟长年镇守边疆,征战沙场的硬汉子信不得神鬼一说,对顾清濯却是有着独特的偏爱。
顾清濯偷摸去军营里打滚的那几年,看上了一匹小马驹,红棕马的种,风里来血里去。老马在生下小马驹不久后就战死沙场殉了国,留下小马驹哀鸣数日。
草色葱郁的原野上,红棕马鲜血一样红,不灭的旗帜般。顾清濯一眼就瞧上了,特意嘱咐顾清舟替他好生照看着。他能偷溜去军营的机会愈发少了起来,见着顾清舟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敷衍,唯独看着小红棕心情才能畅快些。
在皇帝颁布诏令立顾清濯为储君的第二天晚上,顾清濯连夜奔去了军营找顾清舟。风餐露宿在山里过了夜,吃了冷水就馒头,跑死了一匹马,听了一夜狐鸣狼嚎。
帅帐里副将围在沙盘边,争得面红耳赤,顾清舟气定神闲决断江山,无人异议。立储的黄帛摊在顾清舟的手边,明晃晃的朱砂字迹尚不及他腕上刀伤红艳,
顾清濯不顾账外守卫的阻拦,跌跌撞撞的冲进帐中,“哥!”
顾清舟慢条斯理的缠着纱布,甚是意外的抬起眸,见顾清濯又偷跑出来,眉头一锁。“怎么回事?”
顾清濯急忙前冲几步,压不住身体的疲惫踉踉跄跄,“哥,你得回京一趟。父皇他发了疯,竟然想”
顾清濯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被晾在一边的圣旨惊得一晃,脑袋瞬间木了一下。
顾清舟上前拍去顾清濯衣襟上的草木灰,却被愣神的顾清濯一手打开。顾清濯直凛凛的望着顾清舟,说话空洞洞的,没多少力气,“你现在打算干什么?”
顾清舟道,“齐国滋扰边境,刚派人过去侦查,要是齐国有”
“侦查?有什么好侦查的?”顾清濯前倾几步,步步压实,怒火直冲,咬死了牙根,一句重过一句,“齐国要开战你拦得住?你拦不住。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看看那份圣旨。你是长子,储君该是你的,他要立幼子为君你知道吗!”
“早立储君能早日安定朝臣。”
顾清濯怒不可遏,拎住顾清舟的衣领咆哮,“你什么意思?你真打算在这犄角旮旯里待一辈子!?”
顾清舟任由顾清濯胡闹,只纠正了他的错处,“边境重地,军营之内,不得儿戏。”
顾清濯气极反笑,“顾清舟多聪慧,会听不懂我说什么?你不是听不懂,你根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顾清舟,你有种!你有种就待这一辈子,永远都别回头!”
整肃的军营冷硬得不近人情,四下的目光充斥着不满,宛如见了个疯子,案几上黄帛更是刺眼得紧。
顾清濯用尽力气撕开锦帛,把残肢断骸丢进火盆,动作决绝还透着几分帅气。
顾清舟沉着脸色,一口气闷在胸口甚是难受,偏偏他无话可说,只能任由顾清濯胡闹,“潇湘可在军营?”
顾清濯冷嗤,顾清舟还是那副风轻云淡自以为是的样子,潇湘?哪里来的潇湘?估计整个京都急得马都跑不开。
天光一刹,艳阳似火热烈。顾清濯愤然离帐,顶头灿白烈日似乎近在咫尺,他眼前一黑,身体随着绵软下去。
之后顾清濯就失去了意识,脑袋昏昏沉沉。期间他迷糊的醒过几次,躺在马车上,跌跌撞撞。耳朵里车轮碾过青草的喑哑,马蹄踏过泥泞的沉重,唯有马车空空荡荡,连个作陪的都没有。
他拉上薄被盖住脑袋,沉一口气,翻滚过去接着睡。
“你恨他?”无风冷不丁问了一句。
顾清濯戳戳石桌上的红棕马,自嘲的笑笑,“得了便宜还卖乖那还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