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息没天赋》三色眼镜

3、办小事者

　　章天琼从不怀疑自己的普通，他坦然面对。

　　章天琼时常不理解同窗们的观念，但他不爱较真，所以人缘很不错。

　　先前叶世乾战败走下金盘时自认为能调整好心态，然而章天琼不这么想。

　　彼时叶世乾共有四层负面情绪，最浅显是沮丧，其下是为自己困住雷辰时的开心与轻敌而羞愧，第三是对“成大事者心要狠”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感到愤怒。

　　至于第四层，叶世乾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章天琼也不懂，但叶世乾的表情与眼神让他难过害怕，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孤僻且绝不指望他人。

　　所以章天琼那番话既是安慰也是试探，听见叶世乾还能说笑后才稍微安心，可没弄清终归会留下担忧。

　　秦祜已经就位，正一边调整状态一边默默观察对手。

　　章天琼倒是完全没顾上看秦祜，这场比试的结果对他而言无足轻重，此时应该省下心力用在别的地方。

　　秦祜：“你好像不想打。”

　　章天琼被打断思绪很无奈，承认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秦祜的战意降去一半，他微不可察地点头，心想你身处考试都不上进居然还理直气壮地对我提要求，遂开始吸收灵气吐纳调息，技巧早已熟练无比，不必特地控制，于是还能分心好奇为何钟院长迟迟不开始比试。

　　章天琼突然眼神一亮有了法子，快速瞄一眼秦祜，发现后者正闭目养神，心想改主意的事就不告诉他了，相信他被我小坑一把最后也不会输的。

　　秦祜在修炼中感受到头顶传来毫无攻击性的轻柔触碰，用手去摸，是一样纸制品，拿到眼前看，原来是话蝶，看精巧程度八成出自叶世乾之手。

　　远处的章天琼使眼色让他读取其中信息，秦祜驱动灵力，脑中响起章天琼的嗓音：“待会我第一招就用全力，你防下后再一拳把我打趴下结束，省时省力，怎么样？答应的话眨两下眼，记得别用灵力和我对轰。多谢，麻烦了。”

　　该设计在章天琼看来合情合理，他灵力不及秦祜深厚，打持久战太吃亏，表现得想速战速决没理由被他人怀疑。

　　事实上关注这场战斗的人不过一手之数，且都聪明的很，稍加思索便能察觉到不对。

　　攻者专注弱点即可，守者却必须考虑全盘，秦祜习惯运用守者思维，他发现了章天琼计划中说服力不足的地方，不过还是选择答应，反正不累，章天琼人不错，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话蝶自毁散作纸灰，钟离发令，比武开始。

　　橘红色灵力光芒在金盘上点亮，逐渐膨胀越发耀眼，从高处俯视宛如碟上烛光。

　　光芒来源于章天琼，他双手交叠按住胸口，整个人接近半透明，长发高高扬起。

　　烛芯燃，短时间内增加灵力吸收与运转速度、无需蓄力便可瞬间释放巨量灵力的功法。副作用是使用结束后不得不承受每一寸肌体上的疼痛，同时神魂会困乏到随时罢工。

　　神仙的灵力可以由他人帮忙积聚，可神魂的回复只能靠自己调整休息。

　　“果然是全力。”秦祜眼角挑起，轻声念道：“搬山。”

　　九座百丈青蓝色山峰虚影拔盘而起，遮挡住章天琼的视线，秦祜站在其中一座山峰内，既能防止突袭也能争取到时间蓄力防御。

　　即使事先有约也要做两手准备以防不测是秦祜的习惯，唯有思想与行动上皆使出全力才算是真正尊重对手。

　　秦祜在等章天琼表态，后者若想毁约可以三次呼吸间熔掉所有山峰。

　　一个温润可爱的橘红色圆球自章天琼头顶升起，从一盏灯的大小极速扩张至可以媲美九座山峰。

　　此时秦祜恰好将山峰虚影全部筑实，双掌合十心中默念一声“起”，九座山峰互相碰撞挤压，并为一柱千丈巨擎。

　　对了，章天琼心想，你不用全力防御怎么凸显我的决心，我坑你的地方只是让你站在原地不动而已。

　　巨型赤球只比金盘小两圈，占据大半天空与千丈青岭对峙，犹如骄阳炙烤冰川，把金盘照得熠熠生辉。

　　“走！”章天琼双手呈隔空托举状，脚下微动带着那轮“红日”撞向山峰，身形快若弧光。

　　“不好！”秦祜刹那间觉出不对劲，不是应该把招式丢过来吗，怎么人也冲过来了？

　　正施法就看见空中的章天琼浑身涨红开始剧烈燃烧，一尊半凝熔岩法相展露而开，寸发短甲高万丈，面容粗犷肌肉虬结，金盘在其脚下恰如量身制造的神台。

　　时隔数百年，上古炎将之风采得以在天界重现一二。

　　尽管在场仅有一人认出他是谁，可炎将不必倚仗当年名号，一身气势自然横扫千秋。

　　章天琼第一次当众用这招，学生与先生们无不转身注目，满面惊叹。

　　熔岩法相握住“红日”吸入口中咽下，转头遥望远处场外的雷辰，没有多余的动作表情，挑衅意味已经浓郁至极。

　　雷辰冷笑着就想往台上去，谁知法相竟瞬间凭空消失，重回章天琼体内。

　　控制法相三息已经是他的极限。

　　秦祜其实说错了，章天琼改主意前并非不想打，而是只想打雷辰。

　　钟离抬手制止雷辰。

　　历经橘红与赤色，章天琼借助法相强行吸收并压缩巨量灵力后，身躯已然由内到外化作纯黑，此时他站在青蓝高峰之巅，身躯质感坚硬如铁，神情肃穆形同地狱修罗，漠然地看着山下的一切。

　　一尊神压一座山。

　　山尖在章天琼脚下一寸寸崩碎，秦祜怎能坐以待毙，立刻释放蓄力良久的“移海”之术。

　　千丈范围内威压骤增，秦祜能暂时在其中获得全面增益，而其余置身其中者皆会迟滞异常。

　　章天琼无法长期维持在稳定状态，他将迫不得已进入下一阶段——他真正的全力，也是他真正的谋略。

　　炎爆。

　　大多数人提到全力时，免不了说一些甘愿为亲朋好友以命相搏的豪言壮语，似乎所有人都能拼至这一步，但人们总认为章天琼不愿意也没机会，因为他性情温和，承认自己天资普通只想过平凡的生活。

　　叶世乾曾经公开讽刺过发出相关论调的同窗：“章天琼喜欢把情谊放在心里，生怕拿出来说会变少了或者给他人造成负担。没想到你们漫天发口头人情债还能发出自信来，真觉得自己是英雄豪杰、有资格给别人下定论了？”

　　章天琼纯黑的身躯上冒出亮光，众人还未看出端倪，唯独钟离眉头一皱，几乎就要去打断章天琼的自爆，在看到他体内隐蔽处的灵力运转后才打消这一念头。

　　有玄妙功法加持的情况下，神仙自爆既不会死也不会留下后遗症，只是爆躯体毁灵宫的钻心之痛极容易将人折磨至失去意识，最严重的甚至会不知不觉间自行了断。

　　恐惧是比死亡更难迈过的槛。

　　爆炸前，章天琼周身极静，所以学生们直到开始时才反应过来，包括秦祜。

　　叶世乾呼喊着撞在钟离刚刚设下的场边结界上，惊怒地看向院长。

　　铺天盖地的红色随着排山倒海的轰响一齐袭来，营造出地狱般的景象，叶世乾抵在结界上，忍着神经的疼痛增强自身感知去查探章天琼的气息。

　　钟离叹口气，心声直达叶世乾脑海：“相信他。”

　　失去冷静的还有几个人，钟离一一安慰过去，爆炸的余波便也快散尽了。

　　这次对决与以往不同，现场没有丝毫灵尘剩下，全部被燃烧殆尽，金盘上的情景清晰可见。

　　一个断了双臂满身是血的人盘腿坐着，面前地上放有一颗摆正的脑袋，脑袋上的脸倒是干干净净。

　　秦祜：“你天赋很好，以前为什么不努力？”

　　章天琼反问：“你为什么努力？”

　　秦祜十分干脆：“我希望把我的能力用到极限，贡献出去，承担我能负的责任。”

　　章天琼：“我不知道自己天赋如何，懒得知道，只想过市井生活。”

　　秦祜：“那刚才为什么如此拼命？”

　　章天琼犹豫了一下，从两个原因里挑出一个：“叶世乾的家庭情况不允许他出状况。”

　　话讲一半，秦祜懂了九成。

　　未知领域潜藏各种危险，至今葬身其中或是失踪的神仙已有近百。

　　叶世乾在追求全家团聚的道路上，走得每慢一分都可能后果惨重。

　　章天琼希望自己难得奋不顾身的表现能鼓舞灰心丧气的叶世乾。

　　品美食与赏美景是章天琼的唯二爱好，不必高官厚禄也能实现，所以他不愿废寝忘食，只接受稍微努力。爹娘虽然经常严厉训斥他，但从没有逼迫他如何。

　　相反，平凡对叶世乾而言远远不够，尽管平凡对他而言也并不简单。因为刚出生便扛着过重的担子，他唯有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拥有平淡的生活。

　　天庭制度严明节奏紧快，官职确定后一旦脱节大多免不了被全方位弃用，导致敢半途换路者无不步履维艰。章天琼从未问过叶世乾有什么志趣，他不敢，怕叶世乾想做的与必须做的截然不同，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恰好叶世乾从不主动提起，所以这成了个谜。

　　偏偏这事没错，既符合道理规矩也不违背叶世乾自己的意愿，不禁让章天琼更加替朋友惋惜。

　　大事上帮不了，就把力所能及的小事都办好。

　　只能陪你喝酒吃肉，怎么好意思自称朋友？

　　秦祜：“假如你过去努力修炼，今天不一定会输。”

　　章天琼没有说话。

　　钟离的响指宣告比赛结束，秦祜胜。

　　钟离没有移动二人，径直启动金盘上的远古大阵，一时间灵气氤氲，小半柱香后纯粹灵力便积聚成一片深湖将三人浸没其中。

　　章天琼的脑袋在湖水中再次燃烧起来，照亮幽蓝湖底。火种在，命就在，被点燃的灵力通通为他所用，被尽数吸收。

　　秦祜那边则是一个庞大的漩涡，声势不比章天琼小，不过他并不贪，重伤痊愈后先行掠上水面打坐。

　　又是一炷香的功夫，湖水干涸灵力无几，章天琼的身躯也已经重塑完毕。

　　钟离：“你们速速回家休息去。下一轮延期至明日，到时若还未恢复完备全由自己承担，剩下的比试继续进行。”接着一挥手撤去周围结界禁制。

　　三个人跑上台簇拥着秦祜离场，叶世乾独自搀扶章天琼一顿猛夸：“你最后一招简直帅到爆炸，有没有取名字呢……”

　　章天琼面色苍白，扯了下嘴角没笑完便昏死过去，清醒的最后时刻他偷瞄一眼金盘外正为下一场武试做准备的男子，心想倘若能从头威风到尾就好了。

　　九年前，叶世乾还对执着的跟屁虫心存提防，章天琼在放学路上一个劲地拍马屁：“乾兄这么厉害，将来一定能当大官。”

　　叶世乾看着他一脸认真地说奉承话，忍俊不禁：“官谁当都一样，所有人都能好好的就行，要越来越好。”

　　“天下人太多，我照顾不过来，只要几个人开心我就知足了，乾兄如果你哪天不开心要告诉我呀。”章天琼自顾自一蹦一跳向前走，没看见叶世乾弯成月牙般好看的眼睛。

　　七年前，一天放学后，叶世乾正要按时开始修炼，章天琼在一旁把新开的点心铺说得天花乱坠并表示想立刻请叶世乾去品鉴一番。

　　叶世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章天琼馋得狠心里郁闷，吐槽叶世乾道：“以后我叫你土豆吧，闷头闷脑的。”

　　谁知叶世乾立刻回敬道：“那我就喊你地瓜。”

　　那是章天琼第一次听到叶世乾开玩笑，于是他一下子非常开心，东西也不想吃了，破天荒回家修炼了一整夜。

　　章天琼心仪的男孩名叫戴觉，两人三年前关系还很好，一起聊天玩耍是常有的事。

　　直到某次关于人生理想的促膝长谈。

　　当时戴觉慷慨激昂地说要一扫天庭中所有不正之风，章天琼随之兴冲冲地分享了自己酝酿许久的美食之旅计划。

　　戴觉眨眨眼问还有呢，章天琼也眨眨眼，不知道还应该有什么。

　　自那以后章天琼便被刻意疏远，一天说的话超不过三句。

　　章天琼委屈至极，没敢向爹娘咨询，只能悄悄去问爷爷。

　　章老爷子看着满面愁云不停用甜点塞满嘴的孩子，心里一个劲地乐，但少年心事不分大小，所以他还是严肃起来认真地点拨：“那小子疏远你，是因为看出自己与你不是一路人，觉得长痛不如短痛。”

　　想了想于心不忍，又补充道：“将来的事，说不准的。”

　　章天琼毕业武试中拼成重伤的第二个原因就在章老爷子那一席话中，他希望证明自己也有能力走另一条路。

　　章天琼多年来一直不觉得和戴觉的关系应该以这种方式结束，直到临近毕业他才终于下定决心。

　　道不同当真不能共谋吗？

　　他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