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恒纪事》沧海惊鸿

24、第二十四章

　　元君舒在府中被禁足了两个多月，都不得出门。虽说这段日子，她与父亲尤其是妹妹一起过活，比过往的十几年都觉得平静祥和，但她心里的那股子憋闷也是难免的。
　　直到纵马缓行，听着马蹄子在石板路上敲击出好听的节奏，看着身侧的路人与景观徐徐向后闪去，元君舒的一颗心方觉得疏阔了许多。

　　她素来不喜欢如寻常贵宦家的小娘子一般乘车出行，她也从来不把自己看作是合该拘身于闺阁之中的女子。
　　大魏向来民风开化，自今上登基之后，女子的地位直升，都有入朝为官，甚至得到重用的。元君舒是宗室出身，自信能力并不比天子身边极得重用的那位江湖出身的鸾廷司唐大人差到哪儿去，既然唐大人都能以女子之身入仕，她又差什么呢？
　　元君舒遂觉胸襟一畅，禁不住抽了一马鞭。
　　她坐下的骏马得了令，立时甩开四蹄，疾跑了起来。
　　一时间，鲜衣怒马，煞是好看。

　　疾驰了一会儿，眼见着宫墙就在前方不远处。
　　从另一个方向徐徐行来一支队伍，有车有马，车饰华丽，随行认众皆衣衫齐整、器宇不凡，想见不是寻常人家。
　　元君舒则一眼望见了那端坐在高头黑马上的中年男子。那人穿着亲王服色，模样也颇威武。
　　她紧上前去，在马上恭敬行礼道：“宁王殿下！”
　　“是君舒啊！”那中年男子也驻了马，含笑看着对面的元君舒，笑容很是和蔼。
　　这人正是天子的亲哥哥，宁王元承宣。
　　这位宁王殿下，为人厚道，也从不恃尊欺人的。元君舒对他的印象极好，也极敬重他。

　　宁王身后的马车里，坐的必是宁王妃。元君舒断不会缺了礼数，纵是隔着车帘，也恭恭敬敬地向宁王妃问了好。
　　元承宣很是欣赏元君舒的守礼。一眼瞥见缀在元君舒的后面，只遥遥行了礼，连半句话都不会多说的元惟德和元惟信，他暗自摇了摇头。
　　元璞养的好儿子！呵！
　　“君舒这身打扮，倒是让人眼前一亮啊！”元承宣不乐意搭理那俩，转头打量起了元君舒。
　　元君舒闻言一凛，知道是自己这一身丹橘色引起了宁王的注意。
　　果然，祖父选的这个颜色，大有深意。元君舒暗暗记下。

　　因着是五十整寿，太后今年的寿宴比往年更盛大别致。
　　宗室近臣中的晚辈们差不多都到齐了，在乾明殿中，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齐为太后拜寿。
　　为首一人，便是当今天子元幼祺。
　　韦太后盛装华饰，身着太后吉服，笑盈盈地端坐在正中至尊的位置上，受了众人的拜礼。
　　“都起来吧！”她语声脆亮，双目清明，脸上只有浅浅的皱纹，一点儿都不像是已经年过五旬的人。
　　足见保养得不错。

　　相比之下，领着众人跪在下面行礼的皇帝，却要显得衰颓了些。
　　其实他身形挺拔，容貌也颇俊美。然美中不足的，是两鬓上不知什么原因，染上了霜华。
　　那两抹华发，和那只无论什么时候都被他挂在腰间做配饰的宝蓝色半旧荷包，几乎代表了他的形象特色。
　　皇帝的这副模样装扮，元君舒也是见惯了的。
　　不过，今日的皇帝，似乎有哪里不大一样了。

　　往日里，元君舒有限的几次见到皇帝，觉得他的心里总像是藏着什么事。无论他说话的时候，还是沉默的时候，似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的痛意，横在他的心间。
　　这种感觉很诡异。
　　想想，身为一国之君，这天下都是他的，他还能有什么痛苦的事呢？
　　然而，元君舒的感觉从来都是敏锐的。

　　这种敏锐的感觉，在皇帝与太后同时在场的时候，更加地强烈——
　　元君舒深深地觉得，皇帝与太后之间，好像存着什么难以逾越的隔阂。
　　那是她无从得知，更可能是她无法想象的事。
　　分明，这对大魏最最尊贵的母子，表面上看起来，堪称母慈子孝，和洽得很。

　　今日太后寿宴上的皇帝，元君舒觉得，又不同于她往日见惯了的。
　　陛下心情不错，是真的很不错。
　　元君舒心忖。
　　她当然不知道皇帝陛下何以突然间仿佛拨开云雾见太阳了一般心绪明媚起来，但有一点她看得出：陛下是很想让太后乐乐呵呵地过这个生日的。

　　皇帝也确实很努力地想要让太后高兴，他比往年更积极地带着众人向太后叩头贺寿，口中说着吉祥贺语的时候，声音也比往年更响亮。
　　但是，当他在太后下首的案后坐下来，目光扫过下面的众人的时候，还是不由得一滞，眼底的寒意闪现一瞬，眨眼便消失不见。

　　元君舒却及时地捕捉到了那道目光——
　　皇帝是在看向宁王元承宣的下首的时候，目光冷下去的。
　　往年，那里应该坐着的，是敬王世子元淳。然而，今年元淳，包括敬王府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出现在寿宴上。那个位置上，此刻坐着的，是瑞王的嫡长孙。
　　皇帝对已故的瑞王后裔向来极关照，那道寒光当然不会是投给瑞王府的，那便是……

　　元君舒霎时间想到了在宗学中听过的一件往事——
　　敬王是皇帝的四哥，当年被先帝亲封为秦王，“代朕亲征”蜀西的羌人，得胜后便驻扎在了那里。
　　后来先帝龙驭宾天，这位秦王殿下奉旨回京，自请去皇陵为先帝和他的生母李太妃守灵。如今还在皇陵守着。
　　当今天子感念于他的孝义，便改封他为“敬王”，更将他的独子元淳封为了世子。

　　这些当然都是元君舒从旁人的口中听来的。
　　还有一种传闻，是说不得的：据说，那位敬王，当年为秦王殿下的时候，其实是先帝属意的皇位继承人。但后来不知怎的，就成了如今的敬王殿下。
　　而且，听说这位秦王殿下，当年还是先帝时候的废太子的极力拥护者。那位废太子，自幼就是由李太妃抚养长大的。

　　当然，这些传闻可不是宗学中传出来的，而是元君舒在民间行走的时候听来的。
　　至于这其中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元君舒无意去细细分辨。
　　陛下是位好皇帝，这是毋庸置疑的。
　　陛下的皇位是从先帝那里名正言顺地承继下来的，有四位顾命老臣为证。
　　虽然，那夜在道堂之中，祖父曾说，他曾助过先帝，亦助过陛下夺嫡，但元君舒相信，陛下夺嫡用的是阳谋。而且，皇权的过渡很平稳，并没有血腥的杀戮，这便够了。

　　至于当年可能是皇位继承人的废太子和敬王殿下，废太子和他的后人，元君舒没有机会去见识，自没有资格去评论。
　　而敬王府……端看敬王世子元淳的做派，比京中的纨绔子弟更多了跋扈骄纵，那简直就是一个被宠溺过头儿而长大的孩子，元君舒实在看不出他有哪里出众。
　　观其子，推其父，可知那位敬王殿下……

　　元君舒的思绪不得不暂时停驻，因为她听到皇帝提到了吴国长公主。
　　只听皇帝笑向太后道：“可惜懿儿不在京中，不然母后的圣寿宴肯定更热闹。”
　　他是尽力想让太后高兴的，吴国长公主又向来是个喜欢热闹喜欢说话的，这么说似乎也没什么错。不过，这话听在太后的耳中，显然她不大喜欢。
　　太后闻言，也只淡淡而笑道：“皇帝有心了！”。
　　皇帝的脸上划过一瞬的尴尬，转眼又呵呵讪笑着举杯，引领群臣再次向太后祝酒。

　　太后不喜欢吴国长公主，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偏偏，陛下还每每喜欢替吴国长公主在太后面前刷存在感。在场众人都替他们的皇帝陛下觉得尴尬。
　　为人臣者，为君分忧当然是分内事。
　　他们于是纷纷随着皇帝陛下一起举杯，助他摆脱这尴尬的局面。

　　祝酒毕，皇帝放下了酒杯。
　　他近日因为某个人，心情着实不错，恰逢太后的生日，想到太后的养育之恩，再想到母子间这些年来的龃龉，他很想借着这次寿宴的契机，打破这个僵局。
　　眼见替吴国长公主说话是说不成了，皇帝灵机一动，目光落在了坐在瑞王嫡长孙下首的元君舒的身上。
　　确切地说，是落在了元君舒身上的那件簇新的丹橘色蜀锦罗裙上。

　　皇帝于是微微一笑，道：“母后瞧君舒的衣衫颜色，可不是母后喜欢的颜色？”
　　元君舒听了这句话，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她手里的錾银筷箸差点儿没惊得丢在地上。
　　而皇帝的这句话，也顿时吸引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目光。
　　皇帝说好，他们自然也说好，纷纷出声应和起来。
　　元君舒登时大有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

　　太后听了皇帝的话，仿佛突然意识到了元君舒的身上穿了什么，顿了顿，似笑非笑道：“呵！肃王府有心了！”
　　元君舒因着她语声中的复杂情绪，而脊背发凉。
　　她可不想，为了祖父心血来潮的心思，而搭上自己和妹妹的前程。

　　元君舒于是忙站起身来，越众而出，撩衣襟跪在了殿当中，向着太后和皇帝恭声道：“臣不知这丹橘色是太后喜欢的，僭越之罪，请太后和陛下恕罪！”
　　“是嘛……”太后慢悠悠地应了一句，不置可否。
　　元君舒知道只这一句是无法描补什么的，只得硬着头皮再拜道：“因着今日也是臣的贱辰，臣忍不住便穿了这件鲜亮衣衫……”
　　太后闻言，微微眯眸，眼神玩味。
　　皇帝却在这时及时插言道：“朕竟不知君舒今日也过生日。既如此，倒不如你也沾沾母后的福气，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老肃王心心念念的女子是谁，小可爱们知道了吧？
我记得《三世·江山》里，我好像提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