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恒纪事》沧海惊鸿

10、第十章

　　“事情的大概，就是这样的，父亲。”周乐诗越说声音越低了下去。
　　周朴眼睛微眯，打量着她不似作伪的窘迫不安情状，心里冷哼了一声——
　　一个深闺中长大的娇小姐，纵然再聪明，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在此种情形下，还敢扯谎？
　　周朴自诩老到，浑不把周乐诗放在眼里。他更不可能想到，自己这个一向乖觉于闺阁的，在府中又不受待见的大女儿，敢对自己撒谎。
　　哼！哪怕是敢撒半句谎，难道以老夫之眼力，还看不穿你的小伎俩？

　　“如此说来，伤了你的，真是肃王府的人？”周朴沉声问道。
　　“女儿当时并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只觉得脑子里混浆浆的，好像一直有个什么声音在牵引着我，让我什么都顾不得地跑到那里……”周乐诗道。
　　“具体是什么声音？说来听听。”周朴目光探究。
　　周乐诗脸颊微红，嗫嚅道：“就是……他……他的声音……”
　　她说着，目光朝着周朴旁边桌上自己画就的天子容貌瞄了瞄，又慌忙错开眼去。
　　周朴会意，知她所指是入她梦的天子的声音，引着她一直往某个地方奔去。
　　“说下去！”他催促道。

　　待得周乐诗言罢，周朴已经将事情的大概理清——
　　周乐诗高热之中，见天子入梦，指点她与天子有一段姻缘。
　　苏醒之后，周乐诗耳中仍是回响着那个声音，禁不住被那个声音牵引着，不自控地跑出了自己的房间，甚至跑出了府，一直跑到了聚仙楼。
　　彼时，她疯疯癫癫的样子被元君舒的护卫当做歹人，出手防卫，重伤了她。
　　之后的情形，应该是元君舒制止了手下，又请了连娘子为周乐诗治伤，这几日周乐诗便一直在连娘子的医馆中养伤。

　　聚仙楼中的情形如何，以周朴之心机细密，早就派人悄悄询问了聚仙楼中的人，尤其是那名店小二。他是亲眼见着周乐诗被伤，以及慧蓉被元君舒的护卫围住的情状的。
　　这并不难确定。
　　周朴所疑惑的，是两点。

　　其一，若说天子入梦告之姻缘，为什么周乐诗醒来之后，会跑去聚仙楼？
　　难道就因为，元君舒从天子脚下来？
　　绍州是江南重镇，税赋所出，年年居大魏诸州前列，来往绍州的各色人等，天南地北的可谓数不胜数。其中，定不乏从京城来的。不可能当时整个绍州只有元君舒一行来自京城。
　　所以，周乐诗不去寻旁的人，偏偏去寻元君舒，这里面定有缘故。
　　说不定，是因为元君舒的身上带着什么与天子有关，甚至沾染了天子气息的物件，这才构成了对周乐诗的呼应。

　　周朴一门心思钻营富贵权势，并没有意识到，在无意之中，他已落入彀中。
　　而他的另一个疑惑，便与元君舒有关。
　　周乐诗在连娘子的医馆中养伤的那几日里，周朴明里暗里没少同元君舒打交道，这让他对元君舒有了新的认识。
　　原本，他压根儿没把肃王府长房放在眼里。元君舒的父亲，肃王长子元理，在周朴的眼里，都是个可以随意揉圆搓扁的存在，不然，他也不会打起曹家的主意。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元理的人竟然来得这样快。
　　不，根本不是元理的人，元君舒也根本不是代表着元理来的。

　　元君舒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几日，周朴不得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周乐诗的所作所为，他不曾有所怀疑，他自以为自己的女儿，始终都在自己的手掌心内控制着。但周乐诗误打误撞到了元君舒那里，说不定就被元君舒顺水推舟，借力而为，成了敲打和要挟自己的工具。
　　思及此，周朴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侥幸！侥幸！
　　幸好他于情势看得明白，不似“那位”没脑子。他提前预留了后手，又及时向元君舒表达了善意，不然……
　　周朴阴沉的目光凝了凝。他越来越怀疑，元君舒此次突然来到绍州，可能背后有别的助力。

　　他脑袋里正琢磨着怎么应付“那位”，便听到外面有他的小厮回话，说是“陈老爷过府来了，急着求见老爷您”。
　　这么急三火四的，还是姓陈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周朴暗嗤一声。
　　他眼下心里有了底，更不怕有什么纰漏了。
　　回头向周乐诗道：“你的事，为父都已经知道了。眼下，你便好生地在房里养伤，有连娘子的医术，你很快就会痊愈。”

　　“是。”周乐诗低眉顺眼地应着，确认她的好爹爹已经信了她的话。
　　“还有两个月，便要入京选秀了。为父会尽全力助你功成，你也要替为父争一口气才是！”周朴道。
　　周乐诗闻言，再次柔顺地应着，那颗悬了许久的心，方稍稍定了些。
　　只要两个月，她便可以挣脱牢笼了。
　　她宁愿入宫，也不想再在周家多待一刻。
　　即便入宫，她已经活了两辈子，这一世她发誓一定要竭尽全力按照自己想要活出的样子去活。

　　周朴出现之前，绍州知府陈知麻已经在周府的客堂里转了不知多少个磨磨。
　　周府的小厮就垂手立在门口，由着他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你家老爷怎么还没来？”陈知麻心里越发觉得不安，催促那小厮再去通禀。
　　那小厮是周朴的亲信，见这光景，早就猜到了老爷的意思，遂赔着笑脸好言好语地应付陈知麻，就是不动地方。
　　陈知麻堂堂朝廷命官，被个奴才不当回事地应付，顿时心头火蹭蹭地冒。可他眼下又不敢轻易得罪了周朴，生怕周朴翻脸不认人，也只好勉强忍下，继续在原地转磨磨。

　　直到他转了地十九个圈的时候，周朴才带着仆从，不急不慌地遥遥走来。
　　陈知麻远远看到他，简直比见着亲爹都亲，蹭地跳起身来，“噔噔噔”地急冲了过来。
　　“周兄！周大人！您可要急死下官了！”陈知麻作势就要去迎周朴，被周朴不着痕迹地闪身让开。
　　周朴见他这副浑身汗津津、身上灰扑扑的窘然模样，顿觉心情大好，面上却依旧绷着一副官事模样，沉声道：“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由着陈大人在这里，都不知奉茶待客之道吗？我周家可没这样的规矩！”
　　旁边侍立的小厮忙欠身称罪，溜溜地下去准备热茶了。

　　陈知麻听他叱骂奴仆，心里面原是腾起几分希望的；可再一听周朴的后文，一颗心立时沉了下去。
　　他并不在乎多喝少喝一盏茶，他最担心的，是周朴的态度。
　　尤其是，周朴说“没有这样的规矩”的时候，陈知麻心里面就随着一哆嗦。他有种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周兄，咱们的事，你看……”陈知麻定了定神，索性直入主题。
　　“咱们的事？”周朴眼一翻，“什么事？”

　　你跟我装相！
　　陈知麻脑子一热，就想跳起来指着周朴的鼻子大骂。
　　可是，他最终还是强忍了下来，挤出一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笑来，道：“周兄别跟小弟开玩笑，曹家的那个奴才，可还在小弟那里呢！”
　　“哦？”周朴眉毛一挑，“陈兄如此说，是想威胁我吗？”
　　他这般直言，陈知麻倒是没想到，登时就被噎住了一般。
　　“我、我只是提醒周兄罢了！”陈知麻喉间滚了滚，磕绊道。

　　周朴闻言，微微一笑，已经将陈知麻归入了“胆小怕事，不足为惧”的那一堆儿里。
　　他于是更觉无所忌惮，意味深长地瞄了瞄陈知麻身上的便服。
　　嗯，还不是个纯然的傻子，知道过府来，不能穿官服。
　　这样算不上全傻又算不上全奸的人，周朴觉得，很有必要将他利用到底。
　　至少现在，陈知麻还是有存在的价值的。

　　周朴脸上的表情，于是带上了几分阴恻恻，笑道：“陈兄是想把那个奴才，解送入京，送到御史台，还是直接送到天子眼前啊？”
　　陈知麻脊背一僵，面皮极不自然地狠狠抽搐了两下。
　　周朴每每将狠招阴招在他之前提出来，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屡屡生出与虎谋皮的惊颤来。
　　不待他说出什么来，周朴却又阴恻恻地开口了：“届时，陈兄觉得你有几分把握呢？”
　　陈知麻的呼吸都要被他攫住了，脑子里即刻闪过许多念头——
　　周朴出身大商之家，多得是银钱可打点上下运作。
　　周朴在官场混了二十余年，其油滑远非自己可比。
　　最最关键的，周朴的亲生女儿将要入京选秀，万一被选中，成了天子的身边人，到时候枕头风儿一吹，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到那个时候，周朴可就是国丈了……

　　陈知麻识趣地打了个哈哈，道：“周兄说的哪里话？你我休戚与共，小弟怎会做对不起周兄的事？”
　　见周朴面目含笑，陈知麻方又笑着试探道：“想必，周兄也不会做伤害小弟的事吧？”
　　周朴唇角的弧度大了些，未置可否，而是抬手拍了拍陈知麻的肩头，道：“老弟能说出这话来，愚兄甚慰。”
　　陈知麻被他手掌拍得再次绷紧了脊背。

　　只听周朴又道：“既然如此，老弟你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
　　陈知麻斜眉看他，初时不解，待得明白过来的时候，脸上狠狠一白，干笑道：“如此……不妥吧？”
　　“怎么？陈老弟还想留着那奴才做什么？”周朴目光阴骘。
　　陈知麻嗓子眼儿紧了紧，只好道：“好歹……好歹那也是条人命！”
　　“人命？”周朴冷哼，“绍平山百十口人，难道不是人命？若是天子知道……”
　　陈知麻的脸色登时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