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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凌波不过横塘路 ...

  •   方家书房内,来了一位客人。
      方文静谨慎地驱走了所有的厮儿仆役,又亲自关上了房门与窗户,才回到了座上。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身材矮小,马面阔鼻,一双眼睛狡猾地来回转动着。
      此人乃是凤阳军节度使种伯仁,知应天府。作为守京四府之一,他不但手持节钺,握掌兵权,还拿捏着半个东京城的茶盐供享之命脉,就连朱勔所领的江南应奉局也要倚仗他三分。
      “孟檀兄,客套话,你我也不用多说了吧。”方文静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到底出了什么事,要动用到符节这么严重?”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这次我是被人算计进去了。他们手中拿捏了我一些把柄,若我交不出符节,他们怕真会置我于死地。”
      “哦?既然他们能想到从你下手,想来也是洞悉了你我之间的关系。算计方兄之人,不简单啊。”
      “我也不确定他们究竟是何目的,但应该和郑居中一党有关。这些人所谋不小,你我需格外小心。”
      “要动兵,自然不会是小事。自蔡相离朝之后,这朝堂上就没一日安分过啊。”
      “你放心,此事绝不会牵累到你。眼下科举刚过,各地人员调动频繁,我会趁机将你放到通州,再另找一个替死鬼。”
      “通州?”种伯仁摸了摸稀疏的眉毛,沉吟起来,“可我在应天府已经营多年,如今却要将这富庶之地拱手相让,再挪到那穷乡僻壤处去,怕是不划算吧。”
      方文静见他不乐意,一时急了,“他们现在要的可是那符节!你若不走,届时一旦事发,你可知是何罪名?就算说是不小心弄丢了,那也是要满门抄斩的。”
      听了这话,种伯仁却笑了起来,“走是自然要走的,却不是往通州走。”
      方文静微微一愣,这才看出来他已有其他盘算,便问,“那你要去何处?”
      “开封。”
      “……你,你想入京为官?”方文静没料到这节骨眼儿上他还有如此野心,一时咂舌。
      “不是‘入’,而是‘回’。方兄莫不是忘了,我本就是从京城武吏开始做起的。再者,人往高处走嘛,我种家怎么说也是山西大族,向来为朝廷所重,又岂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种伯仁说罢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来,“其实这次,我还另有一事想要方兄出手相助。”
      “什么事?”方文静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忖,他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这厮竟还得寸进尺与他讨价还价,当真是不知好歹。
      “是为了小儿种渠,他不慎,让那个赵方煦给逃了。”
      “什么?!怎会出如此大的差错!!”方文静闻言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随即又被种伯仁按下。
      “别着急嘛,私借符节如此大的事儿,我不也照样给方兄你送来了?”种伯仁说着从腰间掏出了那块能调动五万凤阳军的小小铜符,递交到了对方手上,“好在告身如今已被夺下,你我只需动用些关系,将那上头的名姓改一改,这事便算成了。”
      “……”方文静双拳紧握放在膝前,气得浑身直哆嗦。对方语气如此轻巧,像是重新弄一张告身随手涂抹几个字便能成似的,这层层关节下来,得多少人落名盖印暂且不谈,若是让那赵方煦回头告上了东京城,那就什么都完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方兄就放心吧,赵方煦那头我会处理干净的。至于京城这方面,就得仰仗您了。您不会不帮小弟这个忙的,对吧?”
      方文静回头看着种伯仁的笑脸,心中一片冰冷。他二人,早就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蚱蜢了,他又岂能说不?
      “你且记住,万不可让那赵方煦活着走出长平县。”

      亳州长平县,兴隆客栈。
      张子初瞧着榻上面颊泛红,呼吸急促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换了张冷水帕子敷在额上,继而掖了掖被角,转身走出了客房。
      奚邪正提着药包往客栈走,一抬头,便瞧见了楼上焦急不堪来回踱步的身影。只见那人不时朝着远处张望几下,终是跟自己对上了眼儿,紧皱的眉头一松。
      “怎地才回来?”张子初迫不及待地接过他手里的药包,快速步向了厨房。炉子上已经架好了药壶烧开了水,就等着这药方子了。
      “嗨,半路经过县衙,也不知在搞什么鬼,就瞧见几个衙役正往门口牌匾上吊个女人尸体。好像说是什么犯了淫行的罪妇,衣服都没给披上一件,弄得满大街的百姓全来凑热闹,将整条街堵得死死的,我好不容易才挤过来。”
      “逝者已矣,又何必再多行羞辱。”张子初不以为然地叹息一句,加快了手中煎药的速度。他们一路从东京郊外往北,刚走了两天,马素素就病倒了,张子初觉得是自己连累了马素素一同奔波在外,心中过意不去,也就自然多存了几分担忧。
      奇怪的是,他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有十多日了,可胡十九那个犟头却没有催他们上路。按照他一贯的脾性,早该将张子初绑上马车一路往燕北行了,也不知是何因由纵容至此。
      若不是他这些天仍对张子初不理不睬,奚邪和路鸥还当他是被对方的魅力所折服了呢。
      张子初又使劲摇了摇手中的蒲扇,加了第三碗水,煎到水下了半,赶紧盛起来送入了马素素房中。
      “马姑娘,我进去了。”虽然知道里边儿的人病得糊涂,大约应不了他,可出于礼节,张子初还是先叩了叩门。
      “人还昏着呢,公子还敲什么门。”路鸥正巧经过,不免笑话了他一句。
      张子初却一边吱呀推门而入,一边半掩着房门说道,“就算是为了姑娘家的名节,我们几个大男人也不能毫无顾忌的进进出出才是。”
      这番话倒说得路鸥有些无地自容了,他尴尬地挠了挠自己右边的眉毛,然后帮着张子初将马素素扶了起来,半倚在床头。
      “公子你别看我,我这粗手粗脚的可不会喂药。”路鸥连忙摆手。
      张子初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隔着被褥把人揽在了臂膀上,然后一勺一勺将一碗药耐心地喂尽了。
      “啧啧啧,若是哪家娘子能嫁与张公子为妻,那可真是积了福报了。”不多一会儿,奚邪端着刚熬好的白粥进了门,见此情此景,忍不住揶揄道。
      张子初面上一红,一转头,却见胡十九不知何时回来了,正面色不善地站在门口,盯着屋里的几人。
      “我们今晚出发。”胡十九只说了这一句,扭头便走。
      “慢着。”张子初赶紧唤住了他,“马姑娘还未见好转,胡兄弟看,能不能再缓些时日出发。”
      “不行。”
      答案如人所料。
      “这厮当真以为这里是他做主了,他说走就走,说留就留。”奚邪哼了一声,又摸着下巴想到,“你们说这些天他总是一个人早出晚归的,是去了哪儿?”
      “你早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路鸥白了他一眼。
      “呸,才懒得管他。”
      张子初对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到榻边又替马素素换了张帕子。随着天色渐渐晚了下来,约好出发的时辰也越来越近了,可马素素却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张子初心中焦急,想伸出手探一探对方额头的温度,却又觉得有些不妥,缓下了手中的动作。
      却在此时,马素素缓缓睁开了眼来。
      张子初的手掌半下不下,被马素素瞧了个正着。二人眼眸一对上,便觉得气氛有些微妙,片刻又同时瞥开了目光。
      张子初收起拳头,抵着嘴咳嗽了一声,“马姑娘觉得好些了没?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说出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烧未退,马素素此时心跳得十分快。她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无比,刚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已见一碗白粥递到了跟前。
      指尖触上碗底,发现粥还是温的,应该是为了让她一醒来马上就能喝到,不间断在锅炉上热过的。
      “多谢张公子,我好多了。”马素素想从他手中接过碗来,却不料力气不够,差点将粥泼洒了去,好在张子初反应快,一把扶住了她的手。
      触碰到对方微凉的指尖,马素素下意识地手一缩,面上又添了些红晕。
      “还是我来吧。”张子初现在满心只想让她快些好起来,也懒得顾什么旁枝末节了,舀起一口粥,在唇边吹了吹,递向了对方。
      马素素低下头来,就着对方的动作轻含了一口白粥,只觉得香甜得紧。
      不多一会儿,一碗粥见了底,马素素的气色也好了不少。张子初又拿了一碟糕点放在了一旁的床案上,吩咐她再多吃几个。
      “一会儿可能就要出发了,我先拿两个隐囊在车上给你靠着,许是会舒服些。”张子初说着走出了房间,听脚步声应是下楼去了。
      马素素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面颊,心中却提醒着自己:马素素啊马素素,人家张公子照顾你多半是出于道义,你可千万不能想歪了。

      这头张子初才走到门口的搭棚下,便见一队凶神恶煞的衙役冲进了客栈。
      “官府缉贼!都开门出来站好!”砰砰的敲门声自下而上此起彼伏,看似不打算放过任何一间房。
      张子初不知他们是冲谁而来,紧张地回头看了两眼,迅速撩开马车上的车帘,想将手里的隐囊丢进去,却不经意瞧见了帘下沾染的一丝血迹。
      张子初手中一顿,沿着那血迹往车里瞧过,果见一个浑身染血的人半躺在车上,身上皮肉大约被削掉了七八处,有两处深可见骨。
      他用手掌死死堵在自己腹上,弓着身子蜷缩成一团。身上那件破烂的长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头发也被血块凝结在一起,蓬乱如乞索儿。若不是能看出他佝偻背脊的微弱起伏,怕还以为是具死人。
      看来,官府要找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个。
      刺鼻的血腥伴着恶臭让张子初皱起了眉头,他小心翼翼地往车里探进了半张身子,却似是惊动了车里的人,只见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车外的张子初。
      张子初被这一下吓得猛然往后一退,差点从马车上摔下去,可等他再看清对方的眼睛时,却发现里面除了浓浓的绝望,还有一丝歉意和窘迫。
      “……末路于此,惊扰莫究。”车里的人气若游丝的吐出这几个字,想要挣扎着抬手却先一步力竭晕了过去。
      张子初张了张嘴,心头闪过一丝惊讶。
      “张公子,怎么了?”奚邪路鸥正搬了行囊出来就见张子初站在马车外发呆,远远招呼一句也没反应。
      “当真晦气,那些衙役看似都不是什么正经差人,也不知道是哪个贼虫招来的泼皮无赖,说是缉贼,倒像是土匪进寨。”
      “可不是嘛,听说找的还是个受了伤的男人,亏得我银子收的快,不然怕还得给他们摸几两去,咱们还是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二人说着到了马车前,只见张子初对他们使了个眼色,二人同时朝马车里看了一眼,顿时严肃了神色。
      这时候,胡十九和马素素也先后下了楼来。衙役们本见了漂亮的娘子想要上来调戏一番,却见那身后胡十九貌狠身强,不似好惹之辈,只得齐齐让开了一条道。
      “别声张,先离开这里再说。”张子初这么说着,见马素素到了跟前,赶紧一把将人扶住,耳语了几句。
      马素素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后又小心翼翼朝着车里瞥了两眼。
      “先上车,他已经晕了,不会有事的。”在张子初的安慰下,马素素大着胆子爬上了车去,只是未敢接近那人,寻了另一端远远地坐着。
      “公子是打算救他?可他在被朝廷缉捕,说不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人。”奚邪不赞成张子初的做法,他们这些人,本就该少与官府打交道,如何能带上这累赘。
      “穷凶极恶的匪人?不会,他倒像个读书人。”
      张子初这话说的笃定,奚邪还想问个清楚,却不料客栈门前几个衙役似是注意到了他们,往草棚这边走了过来。
      “你们几个,做什么的!马车里是什么人?”
      “差爷,咱是路过的商旅,马车是咱们家公子跟夫人的,上头只有夫人和些行头,没别的。”路鸥机灵地迎了上去,若是让他再近些,怕是就要闻到血腥味了。
      “是吗?打开爷瞧瞧?”那衙役将信将疑,伸手挥开了路鸥,却不料那胡十九往前一站,挡在了他身前。
      “你作甚?想阻止官爷办案不成?”
      奚邪怕他真跟衙役起什么冲突,赶紧一旁劝道,“不是不是,官爷您别跟他计较,我们家这车夫脑袋有些毛病,打小就不知进退。”
      “哼,让开!”衙役一挥手,又招来了几个人,胡十九已经撸起了衣袖想要发作,只是被奚邪和路鸥强按着。
      “哎呀,马受惊了!”
      就在此刻,张子初忽然大叫了一声,只见拉着马车的两匹马儿不知怎地忽地撒了蹄子跑了出去,张子初在后边捧着衣摆拼命地追。
      “公子,你可小心些!”奚邪路鸥见状,也急匆匆跟了上去。
      “夫人还在车里!快追!”张子初脚下一个踉跄,摔得十分狼狈,马素素趁机伸出了头来,哭丧着脸唤了一声“救命”,后头的衙役便看得乐了起来。
      “哟,白面儿书生,可赶紧地,别让你家小娘子先一步给人劫咯!”
      衙役们哄笑作一团,却没人肯费力去追。
      “胡十九!做什么呢!还不快去救夫人!”张子初这么喊着,在奚邪和路鸥的搀扶下重新爬起了身来,颠颠儿地往前跑。
      别看那胡十九身形魁梧,动作倒是敏捷的很。听见张子初这么喊着,虽是面如寒铁,身子却如同一头雄狮,一个猛扑哗地带起了一阵风,瞬间超过了张子初几人追向了前头的马车。
      衙役们看着几人跑远了,其中一个小声问道,“咱要追吗?”
      “追什么追,闲得慌啊,这几个外来的傻鸟能藏什么人,去客房里搜。”

      马车先在县里绕了三四圈,最后在南城门口停了下来。
      张子初撩开车帘一角,望了望被把守得严严实实的城门,轻叹了一口气。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官府竟然这么大手笔来抓他。”奚邪说着将马车调了个头,又驱向了县内。
      “看来我们带着他是出不去了,不如先找个隐蔽地方将人安顿下来。”路鸥提议道,又朝车里看了一眼。
      此人伤势颇重,若是再不救治,怕是性命难保。
      “可我们能去哪儿呢?客栈定是去不得,那些衙役还在挨家挨户搜呢!要么去找民居?怕就怕,人家看见一这样浑身是血的,也要闭门报官。”
      “我倒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去。”张子初的声音从车中传来。
      “公子说的是何处?”
      “居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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