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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似此星辰非昨夜 ...

  •   狭小的密道中,仰面倚着一人。粘稠的鲜血与汗水混合在一起,稀疏闷热的空气加快了他的喘息。王希泽紧绷着全部的神经,在听到张浚离开房间的那一刻,眼前一花,陡然软下了身形。
      “喂,还好吧。”沈常乐自地窖折返,捧来了清水药物,可见他满身血污,竟不知从何下手。
      “死不了,就是头有些晕。”王希泽任对方架起了他的肩膀,疼得闷哼了一声。
      “废话,流了这么多血,能不晕吗。”
      “那丫头如何了?”王希泽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问道。
      “没事,给陈宁带走了。”
      “那便好。常衮呢?”
      “……死了。”
      “为了护那丫头死的。”片刻后,沈常乐又补上了一句。
      “……是吗?”王希泽沉默了下来。他勉强从怀里抽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碎纸,端详着上头晦涩的契丹文字。
      其中最刺眼的三个字,翻译过来为——邓,洵,武。
      他将那些碎纸一一送入了烛火中。伴随着几缕青烟消逝,沈常乐听见对方嘴里轻吐了一句契丹语。沈常乐曾在常衮那里听过这句话,似乎是祈求魂魄归乡的咒语。
      “我以为,你应该很恨辽人才对。”
      “常衮又何尝不恨宋人?” 王希泽勾了勾嘴角,无力一哂,“罢了,人已因我而死,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与你何干!他把你弄成这副模样,若还活着,老子也迟早弄死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小子到底怎么做到的?”沈常乐至今不敢相信,他一个人面对着耶律迟、陈宁、魏青疏以及张浚,竟然还能釜底抽薪,瞒天过海,甚至不忘调换了耶律迟的那份供词。
      沈常乐甚至可以想象,张浚在命人译了手中那份供词之后,会是什么表情了。
      “好困……”王希泽现在没力气回答他的问题,他现在只想就地躺下,好好的睡上一觉。
      “希泽?希泽!你可千万撑住!”沈常乐见他垂下了脑袋,怎么唤也没反应,忙不迭地将人扛起,迅速跑出了密道。

      惊险的一日尚未结束。
      清平司后院的木屋内,张浚恶狠狠地将桌上的文牒一扫而光。他秀气的面庞此时涨得通红,妖冶的桃花目中满是怒气。
      一旁垂手而立的苍鹰瞥见了地上尤为重要的一张纸。那是译官刚刚送过来的,上面用规整的小楷写着八个字: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那个该死的辽人,竟然敢耍我!”张浚一脚跺在那张供词上狠狠碾了几下,后又颓然地扶着额头坐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起伏的胸膛,再抬眼时,已冷静地将目光转向了四壁所悬的画卷。
      “苍鹰!”
      “属下在。”
      “陪我去医馆走一趟,去看看那个苏墨笙。”
      “现在?”
      “是,现在。”
      冷静下来之后,张浚又想到了一些问题。“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这句话是出自论语的《尧日篇》,虽说辽人受汉文化浸洗已久,但耶律迟一介武夫,在那等情形下还能说出这般言辞,是不是也太奇怪了。
      如果这句话不是耶律迟所写,那么,供词便是被人调包了。而以当时的情形来看,最有机会调包供词的,便是厢房内独自被留下的苏墨笙。
      如今渔网破,饵食亡,他手中的两个线索都已陷入了死局。看来,不硬动苏墨笙,是不行了。

      张浚赶到医馆之时,碰巧魏青疏正在训斥下头的一个小兵。
      “你是怎么办事的,被人打晕了现在才回来报?你怎么不干脆等本将军被官家治了罪再回来!”
      “对不起,将军。”
      “那信呢?信是谁送到张浚手上的?”
      “不知道……”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魏青疏叉着腰走了几个来回,怎么想都不对劲,“这里头定有人做了手脚,那封信……那封信是说什么来着。”
      “可张司丞不是如约来了吗?而且辽人也伏诛了啊,他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魏青疏微微一愣,抬脚便往小兵腰窝子上一踹,“你问我,我问谁去!”
      “找张司丞问问不就知道了,反正供词也在人家手上。”斥候小声嘀咕了一句,见魏青疏又要抬手来打,赶紧护住脑袋往后退。
      “小魏将军。”略显阴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魏青疏一回头,见是张浚,没好气地想:真是见了鬼了,说什么来什么。
      “张司丞怎么又回来了?”
      “担心苏先生的安危,回来看看。他如何了?”张浚问着看向了帘幕后的人,几个医士此时还围绕在榻旁。
      “失血过多,但没什么危险。”
      “那便好。刚刚似乎听小魏将军说,什么东西被做了手脚?”
      张浚的话让魏青疏脸上露出了一丝窘迫。如果让他在张浚面前承认自己办事不利,那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没……没什么,小事而已。对了,耶律迟送到你手上的那封信,还在吗?”
      “在,正巧我也有事要与将军详谈。”
      就算魏青疏不说,张浚也已猜到了一些。他悄悄拉过魏青疏,将手里那份译好的供词递给了他。
      “将军先看看这个,调换这东西的人和挟持信件的人当是同一伙人。”
      “……”
      张浚对着魏青疏一番耳语,只见他一张面皮变了又变。
      “这一次,我们绝不可再让苏墨笙逃脱了去,将军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是张浚第一次放低姿态,表示愿意同魏青疏合作。魏青疏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却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一声传号:“太子殿下驾到!”
      张浚与魏青疏同时神色一凛,僵在了原地。魏青疏率先反应过来出门去迎,却没看见身后的张浚面笼寒霜,瞋目切齿。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与此同时,城北柳庄内,陈宁眉头紧皱地看着面前这几个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男人,将怀中已熟睡的孩子交给了身侧的女子。
      红玉接过那孩子,见她的小脸上还满布着泪痕,有些心疼地替她擦了擦眼角。
      “陈将军,终是见到你了。”郑居中率先站起身来,朝他深深地一拱手。陈宁回了一礼,却将目光移向了上座的老者。
      老者面前放着一壶酒,四个酒杯,除了在场的三人,剩下的那个应当是为自己准备的。
      赵野亲自在那四个酒杯里倒上了酒,然后将酒杯一一递到了他们的手上。当他将酒杯递给陈宁时,陈宁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几位大公难道不想先跟我解释下事情的始末吗?”如果不是他们将女儿送还到了自己身边,陈宁不会跟他们在这里相见。
      “事情的始末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军在知道当年的真相后,怎么想,怎么做。”张昌邦笑嘻嘻地将那杯酒塞入了他的手中,与他轻轻碰了碰杯子。
      “或者说,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将军不如先看看我们送予将军的礼物,看完再做决定不迟。”
      “我们一共为将军准备了三份大礼。将军的女儿是第一份,这是第二份。” 郑居中说着将一个方寸大小的盒子递给了陈宁。
      陈宁打开盒子瞧了一眼,手上一颤,几乎要将盒子掉落在地。那里头端端正正放着一颗风干的人头,想是存放的时日有些久了,眼耳口鼻都已萎缩,辨不清原来的模样。
      “这,这是……”
      “吕柏水。”
      “原来是他……看来,这份礼我不收也得收了。诸位如此大的手笔,陈某实在是佩服。”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将军是误会我等了,我等做这么多事,可不是想要强迫将军。所谓国之忧患,匹夫有责,郑某相信,将军能分清楚黑白是非。”
      “……但你们所谋太大,陈宁一介武夫,不善庙堂,怕是无能为力。”
      “智可以谋人,兵方可谋天。我们还有第三份大礼送给将军。”
      陈宁屏住了呼吸,却不见这酒窖里还有什么盒匣器物。
      “这第三份大礼,正是老夫。”老人沙哑的声音自座上传来。陈宁面皮一怔,又听他道,“仲施,连你也不认得老夫了吗?”
      “您……您是……”陈宁仔细打量了他片刻,陡然跪倒在地,以膝代步上前,“邓公!您竟还活着!”
      “呵呵,去鬼门关走了一趟,险些就回不来了。只是朝廷如今虎狼遍布,教老夫岂能去得安心,便又与那阎王多赊了几年时间,回来看看这世道还能烂到何等地步。”
      陈宁犹记当年此人手掌枢密院,叱咤朝堂时的气魄与风采,再见他如今的模样,不由心生悲凉,“是谁?是谁将您弄成了这副模样?!”
      老人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缓睁开,“是杨季。”
      “杨季?可他们不是说……不是说您是重病不治而死的吗?”
      “他们不这么说,又如何能稳定人心?说到底,杨季也不过也是受人指使,奉命而为。他背后的人是谁,想必不用老夫多说了吧。”
      “……又是蔡京。”陈宁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个名字,那老匹夫到底还要做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才肯罢休?
      “在燕云设计你,不过是对付老夫的第一步。他们要的便是逼你犯错,撤掉你的节钺,再从朝堂上对我下手。从官家决定亲金灭辽的那一刻,老夫便知这朝廷要完了。却不想,我已被他们逼出了枢密院,他们却仍不肯放过我。”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老人干瘪的嘴唇一咧,幽幽道,“两年前,老夫在告老还乡的路上遭了堵截,是杨季亲自带了杀手前来。他们行事狠辣,一连斩断了老夫的四肢,半个脑袋差点都没保住。幸得当时残家家主残佑天刚巧路径那里,救下了老夫。”
      “这群畜生!”
      “再后来,便如你所见。老夫整整用了两年时间来谋划,好不容易利用辽人搅乱了金明池的一池春水,才回到了这东京城中。”
      “这么说来,邓公这次回来是打算……”
      “蔡京如今虽已不侍朝堂,但他留下的牛鬼蛇神却比之更甚。王黼,李邦彦之流自不用说,禁中还有梁师成专权擅势,欺上瞒下。忠臣义士一个个被他们排挤铲除,谄媚小人却得以步步高升。若再无人阻止,大宋百年基业,就快被他们给败光了啊!”老人痛心疾首地控诉着,眼角的沟壑中留下了两道泪痕。
      “可官家宠爱他们,信任他们!我们纵有万般忠言,又有何用?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怎可听天由命!只要仲施你肯助我一臂之力,我便有把握将那些牛鬼蛇神一次从朝堂上全清出去!”
      陈宁闻言大惊。所谓需要自己相助,就是说要出动兵甲,出动兵甲,便等同于谋逆。
      “邓公不可!这般行事岂不是毁了您一世清名!”
      “清名?!哈哈哈哈,老夫早已是个死人,还在乎什么清名?只不知仲施可愿陪我这半人半鬼的老东西冒一次险?”
      “这……这……”陈宁下意识地朝着熟睡的女儿看了一眼。他刚刚得以父女重逢,最大的心愿便是抚养女儿平安长大。如今要让他冒死兵变,他又怎敢应下。
      “仲施啊,切勿因小失大。你纵然庇护得了儿孙半世,可等你百年归老之后他们又当如何自处?你可愿他们生活在这般世道之下?国不成国!家何以家!!”
      听得此言,陈宁浑身一震,哐当拜倒在老者跟前,“邓公教训的是!陈宁愿粉身碎骨,誓死相随!”
      “好!来!陈将军干了这杯酒!”张昌邦几人趁机而上,将陈宁从地上搀扶起来,誓酒为盟。
      烈酒入喉,陈宁一腔热血未平,心下却又忐忑了起来,“耶律迟虽然死了,但他的那份供词却落入了张浚的手中。”
      “此事你莫要担心,子初已经料理妥当了。”
      “子初?张子初?”果然是他吗……陈宁没想到,连他也掺和了进来。
      “是。今日教坊相见,想必你也领略了他的本事。”老者看出了他心中的疑虑,往前倾了倾身子,“放心吧,有此子在谋,大事必可成。”

      王希泽是被悄悄抬回张家的。
      沈常乐事先给张清涵送了信,让她留好了后门。张清涵虽做足了心里准备,可当看到王希泽面白如死人般躺在缚辇上的时候,她还是差点吓晕过去。
      “这是怎么了,怎么才出去一日,人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张清涵捂着嘴小声抽噎着,沈常乐见状赶紧安慰她道,“先进去再说吧,他失血太多,受不得风寒。”
      “好,好。”张清涵早把张子初院中的下人都给驱走了,空荡荡的院落在黑夜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静谧。
      几人迅速抬着张子初穿过院落,走向卧房。沈常乐走在最前边儿,伸手一推房门,却不料门后忽然闪出一个人影,害他浑身汗毛一竖,差点下意识出拳。
      “谁?!”
      “是我。”
      张清涵举着灯笼走上前一照,竟然是范晏兮。
      “晏兮!你怎么在这儿?”
      “阿宝带我进来的,我看姐姐在忙,便没打搅。”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怎么也不点灯?”张清涵问着听见他肚子里发出了一声咕哝,责备中又露出了些心疼。
      “子初兄怎么了?”范晏兮是在一个时辰前来这儿的,他在清平司中一听说教坊的事便来了张府,见张子初果然没有回府,便一直等到了现在。
      沈常乐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顿了一会儿,知他是认出了自己来。但张清涵似乎并不担心的样子,反而招呼着他们赶紧将王希泽抬入屋内。一想到王希泽对此人的信任,沈常乐也就安心了几分。
      “我们不能久留,他就劳烦你们照顾了。这是大夫开的方子,有活气补血之效,你们最好每半个时辰再喂他一些红枣汤之类的补物,他现在太虚弱了。”
      “我明白了,多谢侠士。”
      “告辞。”沈常乐冲着张清涵一抱拳,又瞥了眼床边的书生,带人迅速撤离了张府。
      “我去煎药和熬汤,晏兮你……”
      “姐姐去吧,我守着他。”范晏兮回答的很迅速,张清涵见他在榻旁坐得笔直,心中一暖,放心地走出了房门。

      等到王希泽第二日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榻前的范晏兮。那一对微吊的狐眼此时瞪成了铜铃状,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让他冷不丁吓出了一身汗。
      “晏兮?”惊魂未定,王希泽开口唤了他一声,却全无反应。
      王希泽勉强撑起身子,凑近了一些,便清楚瞧见了对方眼下两团浓重的黑青,还有手腕上布着的几个像是被自己掐出来的紫红色淤块。范晏兮向来嗜睡,熬不得夜,能撑到如此地步已是极限了……所以……这厮最后竟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晏兮兄。”王希泽伸手推了他一下,才将人推醒。
      “子初兄,你醒了?”范晏兮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睡着了,赶紧抬起汤碗想要喂他,可碗里的药汤却早已漏光了,只在他的衣摆上留下了一滩药渍。
      “哎呀,我再去盛。”范晏兮急忙忙跑了出去,又跑了进来。
      王希泽微微侧头,只见张清涵也支着脑袋坐在一旁椅子上打着盹儿,想来同是守了自己一夜。
      “晏兮……”王希泽冲他招了招手,尽量放低声音开口,他不想惊动张清涵。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问的。”范晏兮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忙活间又急忙补上一句,“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你再说。”
      榻上的人笑了起来,“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就不怕我做了什么天理不容之事?”
      “你不会的。”
      “那如果,我不再是以前的张子初呢?临水殿那场大火,已经让那个张子初不在了。”王希泽收起了笑容,认真地问道。
      “……”
      见对方张着嘴无所适从的样子,王希泽又笑出了声来,“骗你的,你什么都不用知道,只需信我便是。”
      范晏兮跟着咧开了嘴,傻傻地点了点头。
      “对了,记住这事可不能让友伦兄知道,他那个大嘴巴,铁定会坏事儿。”
      “友伦兄若听到这话,怕会伤心欲绝的。”
      “那就让他伤心去,活该。把红枣汤给我,药不喝,太苦。”
      “……可是,姐姐交代过……”
      “嘘,去帮我偷偷倒掉。”
      王希泽笑眯眯地看着范晏兮蹑手蹑脚地朝窗户边儿走去。可就在他想推开窗户倒掉药汤之时,椅子上的张清涵忽然翻了下身,吓得范晏兮是猛一哆嗦,做贼心虚地将手里的药汤一仰而尽。整碗苦药下肚,激得他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偏偏又不敢出声,只能委屈地直吐舌头。
      瞅着满屋子找茶水的范晏兮,王希泽笑得越发开心起来。这一刻他告诉自己,就算整个东京城都变了样他也不在乎。因为在这里,总有些人,会待你如初。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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