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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诺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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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数日的暴风雨终于止歇，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我的身上，我能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暖意，虽然确切一点说那具身体并不是我的，“她”只是我暂时得以栖身的一个载体，仅此而已，但我对“她”仍是充满了感激，包括那个名叫林青的女人——如果没有她，此时的我又怎能将那个放声痛哭的人儿紧紧抱在怀里，贪婪的感受着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听着他一声一声念我的名字：Julian，Julian，Julian……
哥哥，你终究还是认出我来了，此时此刻在你面前的人，不是林青，而是我，Julian啊。
当我对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的害怕，怕你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更怕会吓到了你——你一定想象不到的，哥哥，其实这十年来我一直都陪伴在你的身边，从未有片刻离你而去，不论你是在医院陪床、在家中写稿还是出门在外工作社交，我都始终陪着你、伴着你，还有妈妈，我们兄弟、母子，当真未曾分开过啊……
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呢？妈在世时同样也不知道的，你们只是守着那具躺在病床上的身体，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我，哪怕我一直就在你们的身旁，哪怕这十年里我曾无数次的去拥吻你们，甚至你和妈叫了我多少声，我便回应了你们多少声——然而没有用的，你们感受不到我的存在，也听不到我发出的声音，就像你们始终都以为我听不到你们的呼唤一样，一切只因那个陪在你们身边的“我”，其实不过是一缕魂魄，无形无质，无声无息，既看不见，也摸不着。
只是，一缕魂魄，而已……
十年了，我一直都是这副形态——自从十年前的白沙湾码头，从我在哥哥臂弯中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起，我的魂魄便已脱离了我的身躯，再也回不去了，另一方面又因我的□□尚未死去，这一缕魂魄也就无法进入轮回，只能是从此飘荡世间，宛如孤魂野鬼——不，事实上我连鬼也不如，鬼还可以享用香火祭祀，可作为肉身未死、孤魂无依的我，却连享受祭祀的资格也无，十年前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唯一能够用来安慰自己的，便是魂魄好歹无需饮食睡眠，不知冷热，也无关痛痒——比起失去知觉前那种被子弹贯穿胸膛、五脏六腑皆如扭曲撕裂一般的痛苦，我倒宁愿如此，起码不会再痛了不是么？尤其当我看到那些警察轮班守在ICU的门前，一个个紧张兮兮的样子，我便只想冷笑——他们做梦都想除掉我，可我偏偏就是没有死成；他们费尽心机想要抓捕我归案，可我偏偏就是留给他们一副不死不活的身躯，让他们只能干着急却拿我毫无办法！我就是要让他们明白，即便我的那具身体已是插满管子面貌全非，我也依然是那个呼风唤雨、不可战胜的Julian.Lo，依然能够搅得他们不得安宁！真是老天有眼！
可是，我的那种良好的自我感觉，以及那种报复成功的快感，却在目睹哥哥从医院醒来的一瞬，统统灰飞烟灭了——当我看到我的哥哥，那个有着天底下最最温柔笑容和最最坚韧意志的男人，因为妈的远走和我的重伤而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对任何人的接近和触碰都害怕得浑身发抖、东躲西藏，当我看到他不吃不喝也不睡，只是一遍一遍的在医院的各个角落里找寻着我和妈的踪迹，他大哥一眼照顾不到，他便逃出病房，一面喊着要带我去找妈一面纵身跳入海中，若非被人及时救起，后果怎堪设想？虽然他在见到我的那具身体后便奇迹般的恢复了神智，更在几经波折后带着我回到故乡台北与妈团聚，可彼时的我又怎能想到，那期待已久的相聚，那阖家团圆的场景，不过只是此后漫长折磨和无尽悔恨的开始？
哥哥，是我，是我拖累了你，也拖累了妈啊……
我的身体虽经香港的医生抢救，堪堪保住了性命，却因伤势太重，即使到了台湾也必须留在医院里，为此哥哥和妈不得不拼命工作，维持着那过去在我眼中不屑一顾、如今却高昂到让他们喘不过气来的治疗费用，更要轮番守在病房中，日复一日地护理着那具与活死人无异的身躯，那具很快便连我自己也嫌弃了的身躯——我根本就无法想象，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我居然会变成这副鬼样子，每天要么就是抽搐得不成人形，不用上镇静剂就别想安静下来；要么就是躺在床上形同废人，吃喝拉撒通通都要靠人照顾——不，那不是我，那绝对不是我，如果真的要我就那样躺上一辈子的话，我倒宁可死了干净！我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我的魂魄可以操纵起什么利刃之类的武器，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它刺进那具身体的胸膛，哪怕被那群香港警察知道了我的死讯拍手称快也无所谓。我不在乎了，真的，到了这一步，我但求一死，别无他念，只要给我个痛快！
然而，我终究还是没有自行了断的本领，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具身体在哥哥和妈的照料下日渐稳定，也看着这世上我最亲最爱的两个人是怎样被我拖累得苦不堪言，特别是哥哥——对于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弟弟，这个毁掉他锦绣前程的罪魁祸首，哥哥居然是那般的细心呵护，从没对那具毫无生气、连我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的身躯有过一丝丝的嫌弃和不耐烦，不光一次又一次的帮我擦拭干净，更是始终在医生和护士面前维系着我的尊严，很多事情做得竟比妈还要细致入微。只是妈难受时还可以哭出来，哥哥却不能，他是男人，是我和妈的主心骨，他要负责安慰妈，为她打气，让她坚信我一定会醒的。这些年来唯有我知道背着妈的时候，哥哥为我流了多少眼泪，也唯有我看得见每当夜深人静之际，哥哥是怎样独自一人守在床边，握着我的手痛哭不止，却又因怕打扰到别人，只得把脸埋在我的身上，竭力将声音压到最低……而我，对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却帮不上他一点忙，天知道我有多想魂魄能回到那具身躯之上，多想能紧紧回握住哥哥的手，多想睁开眼睛大声回应他们的呼唤——可是，可是老天怎么就是不让我如愿？他既不肯收去我的性命，又为何不允我的魂魄归位，只叫我夜以继日、一刻不休地看着我爱的人备受煎熬，却无能为力？！这种生不如死、比凌迟更甚的痛，难道——难道真的是老天给我的报应吗？
报应，报应……
沉沦苦海，无力相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莫非，昔日那些命丧我手的人，临死之前，也是这般的绝望和不甘么？
而他们的亲人、爱人，在得知他们的死讯之时，是否，也是这般的悲愤和无助？
难道说，我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真的，一点都不冤？
我明白了，原来老天留我一命，并非对我开恩，而是要我日日夜夜看着我最爱的人因我饱受折磨，他是要我将那些曾经加诸在别人身上的苦难，连本带利一并偿还，而且只要一息尚存，这苦便永无止境，更休想解脱……
从我明白自己活该承受报应的那天开始，我每日里便只做一件事，就是积攒力量，直到我的魂魄可以再度附体为止——要想和哥哥、妈妈一见，我就必须将魂魄依附在某个活人的身体上，不管是我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只是这个积蓄力量的过程注定漫长，想急也急不得，老天既是要我飘荡世间，我若强行将魂魄与身体合二为一，那便无异于逆天行事，必遭天谴——于是一晃九年过去了，九年里我依然只能看着哥和妈为我伤心，终日承受着心痛的煎熬，唯一的欣慰便是哥哥成为了台湾颇有名望的作家，经济上宽裕了许多，不但买了房子、车子，还交了女朋友。可尽管哥哥事母至孝，妈的身体仍是每况愈下，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妈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当她的魂魄离开□□的刹那，我们母子二人，终于见面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恢复了年轻时容颜的妈怔怔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我，许久方能伸出手来，试探般地叫道：“Julian？”
我走向她，清晰地唤道：“妈，我是Julian。”
妈的眼睛里流出了泪，她伸出双臂抱住了我，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后脑，就如同我无数次在梦里幻想过的那样，哽咽却又慈爱地叫了一声：“儿子。”
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彼此，不需要过多的言语，那么多年的误会、牵挂、思念、歉疚，都在这一个拥抱里烟消云散。我终于理解了她的苦衷，终于明白她之所以一次次抛下我和哥哥，全是因为她在那两段婚姻中从未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安全感，她和我一样都太想通过抓牢爱情来填补内心缺爱的黑洞，所以才会酿成了种种过错——而我终于发现原来我是那样的深爱着这个女人，即便她有那么多的缺点，即便她也许真的不能算作一个世俗定义上的好母亲，可是我爱她，就像我也算不得她的好儿子，永远不可能像哥哥那样成为她的骄傲，可她同样也是爱着我的，我们兄弟都是她的心肝宝贝，她从未对两个儿子真正偏心过，哪怕死亡注定会将我们分离。
我们就那样拥抱了很久很久，妈终于从我的肩上抬起头来，一面用手抚摸着我的脸，一面对我说道：
“Julian，跟妈妈走吧，妈不想你再这样受苦了，以后让妈来守着你、照顾你，让妈妈补偿这些年来对你的亏欠，好吗？”
我将她的手贴在脸上，摇头道：“我还不能走，妈，我要留下来等哥哥，如果我现在走了，留下哥哥一个人，他一定受不了的，何况我，我对他——”
妈的手颤抖了一下，她的眼中透出了震惊之色，可是很快，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你……和港生，你们，真的是……”
我望着妈眼中的泪光，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直视着她的双眼，语气诚恳地说道：
“妈，我对哥是认真的，不是玩玩，也不是乱搞，我是真心爱他的，而哥哥对我，其实，也——”
妈深吸了一口气，两颗泪珠从她的眼底滚落，她也握紧了我的手，又望了一眼正抱着她尸体哭泣的哥哥，颤声叫道：“我苦命的孩子……是我造下的孽啊，妈对不起你们两兄弟，对不起你们……”
我用手为她拭去了泪痕，对她说道：“不，我和哥哥都从没怪过你，谢谢你将我们兄弟带到这世上，让我们能够遇见彼此——我们都知道，你爱我们，我们也爱你。”
我双手搂住妈的肩膀，再一次深深看向她的眼睛，真诚地说道：“妈，谢谢你，这一世能做你的儿子，我很满足。”
妈冲着我笑了，那伴着泪水的笑容美得令人心醉，她将我揽入怀中，我们母子再一次紧紧拥抱，分别的时刻，我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去爱你想爱的人吧，不用为我担心，我知道你很爱孙叔，这么多年来始终放他不下，就好像我也放不下哥哥……既然你爱他，就去等他吧，我和爸爸都不会怪你的，妈，我要你幸福，我只要你幸福……”
送走妈之后，我依然独自守候在哥哥的身旁，一面积蓄力量，一面看着他疼我更胜往昔，看着他的写作事业蒸蒸日上，看着他与哥嫂一家团圆，看着他和女友婚期将近。在外人面前的他总是那么斯文和善，待人接物周到得无可挑剔，只有在他独自面对我的时候，当他可以放肆倾诉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心底竟然积聚了那么多的愁苦和压力，虽然林青待他极好，就连我也承认她实在比我适合陪伴哥哥太多，可哥哥却是对着我的身体哭诉，说他不爱她，不该答应和她结婚，他说他对不起我，只是为时已晚，悔不当初。我抱住哥哥不停地安慰着他，我告诉他他的心意我都明白，不管他想娶谁我都不怪他，只要他能幸福就好——可是哥哥听不到，他看着“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认定了我是不肯原谅他的“背叛”，他带着我离开医院来到海边，我听见他对我告白，看见他哭得像个孩子，而我那具不争气的身体更是让他笃定了有负于我的想法，他说要用生命来偿还他欠我的爱情，我眼看着他把自己和我的那具身体绑在了一起，说要带我一同离开——不！哥哥，不要啊！
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怎么——怎么这么傻？！
十年前的那晚，我在酒吧门前对你放下了枪口，翌日枪战之中，面对你飞扑而至的身影，我想也不想便把你狠狠推开——不错，我是接连救了你两次，可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救你性命，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不是要你沉浸在内疚和痛苦中啊！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救你是为了让你自责，是为了报复你当初的弃我而去？难道真是我这个混蛋过去坏事做得太多，让你无法相信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么？？？
哥，不要，不要啊！
眼见哥哥毫不犹豫地扑向了悬崖边缘，我再也顾不得其余，用尽全力冲向了那副身躯，我无法确定我现有的力量是否足以完成这次魂魄附体，能否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拦住，我只感到那一瞬间我的手掌处传来了一股温热，而我只来得及在那只手上狠抓一把，便觉周身一晃，仿佛四散开来——我清楚我的这一举动是在明晃晃的与老天作对，他岂有轻饶我的道理？想来我定是魂飞魄散了吧，只是哥哥他怎么样了？他要不要紧，有没有平安无恙？
万幸的是，我的这一心愿总算没有落空，那一拉虽然微弱，到底也唤醒了哥哥，打消了他寻死的念头，只是我的魂魄自那日起便始终飘飘忽忽，连睁眼看看四周的力气都没有，十年间积蓄的力量都为了这一次的强行附体消耗殆尽，纵然没有魂飞魄散，却也由于气力耗尽，接下来也只会渐渐衰竭，距离彻底消散之日也不远了。对于那个结局我并没有什么恐惧，比起这般飘荡尘世痛不欲生，消散殆尽反倒是种解脱，我只是担心哥哥，一旦我魂魄散尽，留在世间的那具身体便也只能等死，以他的性子，定会更加自责，谁又敢保证他不会再做傻事？我不放心他，可我已经没有了力气，只能是任由自己昏昏沉沉地飘荡在他的身边，听着他不得不如期举行婚礼，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却想不出任何办法，直到婚礼当天孙叔突然现身医院，挥刀刺向了我的那具身体，打断了哥哥的婚礼，也打碎了我想要他从此平静生活的愿望。只是他们大概谁都不会想到，就是孙叔的那几刀，在将我的□□推向死路的同时，却也让我的魂魄瞬间回复了力量——原来“公平”始终是这世间亘古不变的法则，万事万物皆不例外，我的身躯每向死亡迈近一步，魂魄的力量反而更强一些，不但没了消散的危险，甚至连再完成一次附体也足够——可是这些哥哥都不知道，他只当我的受伤是老天对他丢下我跑去结婚的惩罚，随着我那具身躯日益衰弱，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也是越来越糟，我最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哥哥，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如今我已别无所求，只盼你能平安喜乐，可为什么到了最后反而是你受苦最多？你是那么的善良，处处都在替人着想，你从来都不曾害过一个人，可是为什么，老天却要你跟着我一起承受这份罪孽？是我当初不肯听你的劝告，是我的自私和任性将你一步步拖进了痛苦的深渊，哥，我知道我错了，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求你不要伤害自己！你大哥说我只顾自己一躺了之却不管你受尽折磨，不是，真的不是！我一直都在呼唤着你，我也叫了你千声万声，可是哥哥，你听不到，你根本就听不到啊！
望着哥哥决然冲进雨中的样子，我知道，那一滴泪已不能阻止他了，可是我必须救他，就像当年那样，我必须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把我的心里话统统说给他听，哪怕代价是我的魂魄将从此彻底飘零人间、生生世世都不得再入轮回，我也心甘情愿！时间有限，我不想惊动那些医生，也就不准备再附到我的那具身体上去了，那具伤痕累累、残缺不全的身体，我不要“他”再刺激到哥哥了，如果当初不是遇见了我，哥哥本该有个多么美满灿烂的人生，是我一手毁了他前半生的幸福安稳，而今我要做的，便是还他后半生的安稳幸福——哥，我要你好好活着，即使那个能够给你安稳和幸福的人不再是我，即使今朝的相见将是你我此生的最后一次相拥，即使你扑在我的怀里泣不成声，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我都从没怪过你，我对你的感情从未变过，不管你是我的兄弟，还是，我的爱人……
哥哥，这十年来你为我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看见了，还有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也都听到啦……
哥哥，我知道你不舍，可是我的魂魄，已经不能再回到我的躯体上了，此番能够与你相见，已是上天莫大的恩德，让我走吧，不要为我□□的死亡悲伤，作为我至亲至爱的人，哥哥，你来送我脱离苦海，让我重入轮回，好吗？
而你，要幸福地活下去，为了我，为了妈，也为了那些爱你的人，你一定要平安快乐、长命百岁，不然，我会很难过，会放心不下，会永远魂魄不安……我只要你记得，不管你身在何处，都有我伴你护你，人间天上，不离不弃……
为了你的幸福，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关于我永不能轮回的真相，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今生今世继爱你之外，第二个，永不后悔的选择……
你的来生，有我等你。
My Brother，My Love。
作者有话要说： 顶着锅盖再问一句：我的脑洞大否？（其实我是故意的~~~光速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