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能是本宫的影卫》容晚

43、第 43 章

　　听到镇北王这三个字，秦宁眉头一紧，她转头望向门口，一双粘了些许污雪的厚底圆头靴率先跨进，蹬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来人皮革束腰，一身玄色窄袖银边蟒袍，外罩灰白大氅，风尘仆仆而入。

　　老夫人掺着丫鬟的手，拄着拐杖起身：“阿郢，你来了。”

　　李郢顺手扶住她：“老祖宗，贺相现下如何？”

　　老夫人摇摇头，目光悲戚：“已经昏迷多日。”

　　李郢余光扫了眼秦宁：“听闻贺孟两家即将结亲，敢问老祖宗，此事当真？”

　　“老夫人，”老太太还未来得及回话，秦宁抢先出声：“既然府上来了贵客，凤仪先行告辞。”

　　秦宁微微颔首，径直越过李郢出了房门。

　　“阿郢，你是不是惹凤仪丫头生气了？”老太太望着她的背影，略微犹疑道。
　　凤仪虽然骄纵，但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孩子，她来贺府为张家讨说法，态度不佳，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贺氏有错在先。可镇北王是陛下为她亲选的夫婿，何以如此避之不及？

　　“老祖宗，您想多了，我这次来，是想亲眼看看贺相。”李郢垂目，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老夫人神色黯然：“也罢，你去看看他吧，这几日老二皆由孟瑶贴身照顾，也还算……尽心尽力。”

　　“孟瑶？”李郢扬眉：“孟家那位小小姐？”

　　“不错。”

　　李郢不再多言，拱手离去，他脚底生风，步履如飞，行至外院时，终于见到那抹浅粉色的身影。

　　三两步追上，扣住那人手腕：“你躲什么？”

　　秦宁用力甩开：“王爷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动脚。”

　　李郢担心弄疼她，顺着力道松了手，俊眉微敛：“你……近来可好？”

　　“不劳王爷费心，本宫好得很，”她斜眼上挑，睨向他：“你有功夫担心我，还不如多关心关心慕娘娘，怎么说孟家也算她半个母家，日后孟瑶嫁入贺府，孟家攀上贺氏，想来慕娘娘也是十分高兴的。”

　　李郢似是受惯了她的冷眼，也不生气，只淡淡提醒：“再过几月，便是你我婚期。”

　　秦宁呵笑一声：“瞧瞧人家贺相，为了真爱毅然退婚，这份果决王爷真该好好学学。”

　　李郢忽略掉她语气中的冷嘲热讽，低头道：“此事颇有蹊跷，与孟瑶定亲，或许并非谨之本意。”

　　秦宁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凤眸霎时眯起：“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郢垂眸：“没有。”

　　“不说就算了。”秦宁转身，不欲再多做纠缠，却被他拉住纤臂：“宁儿，乖乖嫁给我，不要耍花样，我保证，此生不会负你。”

　　“此生不负？王爷说得可真好听，只可惜本宫最讨厌花言巧语，王爷有这等功夫纠缠我，还不如想想如何讨慕娘娘欢心，好歹她……”

　　“为何你总是把我同她扯在一起，你如此笃定我对她的情感，是因为早已知晓了结局么，”李郢眸中透着血丝，隐隐发红：“你是不是……也梦见了？”

　　秦宁心跳漏了一拍，挣扎的动作霎时停止，下意识动了动唇：“梦见……什么？”

　　李郢默然不语，兀自抿着唇，双峰紧蹙，目光灼灼。

　　“郢哥哥，公主殿下。”温温软软的声音打破这诡异的宁静，孟瑶端着药盘婷婷立在过堂的廊檐之下，似乎有些惊喜，又有些失落，杏眼一眨不眨望着他们。

　　李郢回神，蘧然松手，抬步默默往里走，行至廊口，又忽而顿住：“无论是与不是，梦中之景不可信，幻象而已。”

　　这句话听得孟瑶莫名其妙，她匆匆朝秦宁行了个礼，便追着李郢赶过去。

　　“郢哥哥，您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郢面如寒冰：“贺相在哪里。”

　　孟瑶被他严肃的模样吓了一跳，指了指最里边的院落，细声道：“就在那里，我，我也……”

　　李郢侧身接过她手中的药盘：“我送进去就好，还有，本王没有妹妹。”

　　孟瑶怔愣了半晌，瞧着他生冷挺拔的背影，眼眶一热，之前跟着他和慕姐姐一起玩乐的时候，她也喊他郢哥哥的，可他从未多言半句，今日却如此疾言厉色，是因为……凤仪公主吗？

　　房屋内，李郢反手锁上门，将药盘随手搁置在桌上，走近床沿，瞧见贺谨之比雪还要白的脸色，兀自寻了把凳子坐下来。

　　正是应了床上这人的请求，他冒着大雪亲赴普陀庵，将扶嘉长公主请回洛都，结果刚赶回京，便听街坊传遍贺孟两家结亲的消息。有他这么开玩笑的么，舟车劳顿，扶嘉长公主甚至因此染上风寒，至今休养于镇北王府。

　　贺谨之这人，才华横溢，聪明得很，唯一不好的便是太过孤傲，恰如那高岭之花，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但那日他竟然放下身段，求他帮忙请出扶嘉长公主，只为挽回与张氏的婚约。

　　既然他不想和张氏退婚，事情又为何会闹成今日这般模样，老祖宗私自为他定下了另一门亲事，是否会如他所愿？

　　李郢看着他，却蓦地想到了自己，纵然梦里始终只有几个模糊的片段，但他每每思及，必会疼痛彻骨，他竟做过那样伤她害她之事，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坠崖而死。

　　最令他害怕的是，她也做过想同的梦境，清楚梦境里的他做做的一切，那于他而言，将是何等的绝望？

　　但愿是他多虑了。

　　*

　　秦宁回到公主府时失魂落魄，差点撞上院内的廊柱，幸而沈夜及时出现，第一时间护住她额头，才免去了她一番磕碰之苦。

　　“公主，您怎么了？”他今日回得早，得知公主拜访贺府后，正准备出门寻找，却见公主一个人呆呆走了回来。

　　秦宁抬眼望了望他，睫毛轻眨，而后一头扎进他怀里，紧抱住他腰身。

　　“沈夜，我今天见到李郢了。”

　　他抚着她发鬓的指腹微微一顿，秦宁从他怀里扬起头来：“沈夜，你说……人有没有前世？”

　　“公主何出此言。”

　　“李郢他……今天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沈夜，我有点害怕～”

　　他揽着她进了屋内，替她褪去狐皮大裘，抱起她走向暖阁，待到两人交叠坐于卧榻之上后，才沉声道：“公主为何害怕？”

　　秦宁内心酝酿了许久，愁眉不展：“我也说不清楚楚，就是一种直觉，我从前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也不信什么前世今生，报应因果，可如今却……不敢不信了。”

　　沈夜默然片刻：“世间一切自有定数，公主不必太过忧虑。”

　　秦宁摇了摇脑袋，甩开心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双手搂住他脖颈，贴着他脸颊，道：“沈夜，你一定要一直一直陪着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

　　良久之后，他轻轻启唇：“好。”

　　*

　　景和三十六年，这是张妍死后的第十个年头。

　　当年的惊动全国的两场宫闱之变，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大名鼎鼎的张氏在那次动乱中几乎全军覆没。

　　彼时新帝不足三岁，太后慕氏把持朝政，镇北王手下大将李嵩携着李家大军，为慕氏摇棋纳威，施以重兵将凤仪公主围困至镇北王府，后被其侥幸逃脱，彻夜不眠紧追不舍，终将公主逼至重明山外悬崖边界，自此，皇后，太子，公主乃至张氏满门，无一活口。

　　他至今仍无法忘记她跪着求他时的模样，脆弱无依，泪流满面。

　　张妍这个女人，表面上温婉贤淑，骨子里倔得要命，心眼更是小得只有针眼大小，但成婚七载，他的确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眼泪

　　她说她愿意自请出府，饮下堕胎药，只求他救救她的父亲和哥哥。

　　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当她亲口开出这个条件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愤怒，她不是爱他么，她不是七年如一日缠着他不放么，她不是容不得他身边有任何其他的女人妾室么，如今竟也愿意主动离开，连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孩子也不要了？

　　他当时不懂这种愤怒是为何故，许多年后的如今，才明白，原来早在那时，她便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足以摧毁他所有的种子。

　　他太高傲了，年少时步入仕途，从未经历任何挫折，凭着文举状元的名头成功博得陛下青睐，之后入翰林院，主政事堂，推行一系列制度变革，一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不足而立已位极人臣，成为大靖人人宣扬的贺相。

　　他做事向来只相信自己，他讨厌被纠缠，被设计，被利用，被威胁，偏偏这些，张妍都占尽了。

　　与张妍成婚本是家族联姻，他一心从政，从不在乎男女之事，既然贺张两家早早便有婚约，娶一个女人回来又有何妨，但他没想到的是，张妍会如此容不下瑶儿。

　　她表面温婉贤淑，却处处针对瑶儿，甚至口口声声指责他与瑶儿有私情，好几次闹到老祖宗那儿，瑶儿为此受了不少苦楚。

　　尽管他已经再三强调，他对瑶儿只是兄妹之情，可她却浑然不顾，最后一次，直接毒死了瑶儿。

　　但他在意的，却不是她毒死瑶儿，而是她的擅作主张和那狠毒心肠。

　　平心而论，张妍对他的确好极，成亲以来，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总能猜到他的心思，然后去做一些特意讨好他的事情，她把贺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孝顺老祖宗，连姑母一家也多有照拂。

　　后来，他为救孟府，遭圣上疑心，那是他人生中最惨淡灰暗的时光，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张妍会抛头露面，不仅仅求张家，而是跑出去替他逐个周旋，看着她神态自若地陪那些官员把酒言欢，他内心无比厌恶，或者更准确一点，是嫉妒。

　　他讨厌她自以为是地为他出头，讨厌她不顾廉耻地与其他男人同台而饮，但他就是不承认自己内心疯狂的妒忌，他是贺谨之，是永远云淡风轻的贺谨之，怎会被一介女流左右心智，何况还是那样恶毒不堪的女子。

　　这种自作聪明与自我欺骗在孟瑶被毒害后达到了顶峰，他抓住时机，与慕氏联手，东山再起。

　　他故意纳妾，她不是容不下其他女人么，他便大张旗鼓迎纳妾室，她不是倔强么，他便将她的硬骨头一一碾碎，她不是爱他么，那么他便叫她永远求而不得，追而不及。

　　他们婚姻的后几年，两人几乎日日都在对峙，她认为自己没有做错，死不服软；而他已分不清对错，只想用尽一切手段逼她低头，终于，他做到了，为了家族和亲人，她跪在他脚下，哭得伤心欲绝，她承认自己错了。

　　爱他是错，成婚是错，嫉妒是错，设计他怀上孩子更是错上加错。

　　她愿意改正所有错误，舍去这段婚姻，舍去孩子，舍去他，只求他施以援手。

　　分明是他一心想看到的结果，却让他内心怒火中烧，终究横眉冷目，拂袖而去。

　　再后来，张家满门抄斩，他与她的最后一面，是在他们成亲时的新房内。

　　那时的她已饮下鸩毒，换上尘封已久的凤冠霞帔，一袭红衣，灼灼其华。

　　“贺谨之，我知道这么些年，你也受够了，”她语气十分平静，仿佛谈心般与他缓缓道来：“你可能不知，当初嫁给你的时候，我是怎样的欢喜，躲在在家里天天试穿喜服，一刻也不肯换下，如同傻子一般。”

　　他心头一紧，愈来愈不安。

　　“我承认，我很爱你，但我当初的确不知你有心悦之人，若我知道，纵然心痛，也会断然拒绝这门婚事，”她自嘲地笑了一声：

　　“这几年你恨极了我，不就是因为我害死你的心上人么，但是贺谨之，你听清楚了，我一点也不后悔，是你自己懦弱无能，不敢拒绝所谓的媒妁之言，你连心爱的女人都无法迎娶，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她字字句句，声如泣血：“孟瑶她看起来天真无邪，不过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她明知你已有妻室，却仍然不知检点地缠着你，自己心里想的是镇北王，又放不下‘谨之哥哥’对她的宠爱，把你害成那样之后，还恬不知耻地说要做你的妾室，她不是贱.人是什么？”

　　泪水蜿蜒而下：“可有什么办法呢，你偏偏就爱这样的贱.人，为了给她报仇，一次次地羞辱我，折磨我，眼睁睁看着张家满门抄斩，贺谨之，当初哥哥也是替贺府奔波过的，然而你竟凉薄至此……”

　　“哦，对了，我是不是还得感谢贺相没有大义灭亲，将我也送去刑场？”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瑶儿……”

　　“贺谨之，我这一生爱你至极，你却弃我如敝履，我不后悔，真的……但，也就这样了，你我就此别过，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再见了……”

　　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他的双眼：

　　“你……不准死！”
　　“大夫，传大夫……”

　　转眼十年已逝，她服毒而亡的场景却如噩梦般，永世不忘。

　　现在想想，即便当年太后恨毒了张家，他倾尽全力，未尝不能阻止，可他终究没有那么做。

　　他一边无数次地告诫自己，对张妍那样恶毒的女人无需怜悯，可另一方面，却又怀揣着一种隐秘的自私，毁掉张家，张妍便无路可走，他和孩子便会成为她生命中的全部。

　　他从不知，自己也会如此卑劣，最可笑的是，他当时竟浑然不觉。

　　他一直试图掩盖自己的情感，直到她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才无法抑制地释放出来，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绝冲击着心房。

　　自此以后，数十年间，再未断过。

　　他将她的骨灰藏进枕头里，每天晚上伴着入眠，他想着她的模样，惊觉原来女子也能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一颦一笑，甚至生气吃醋也是极美的。

　　他平常没事时便将自己锁进他们成亲时的新房，顺着脑海中的模样临摹出无数张她的画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卷轴堆满了整整一间库房，他早已能闭着眼睛画出她所有的表情，可仍觉展现不出她万分之一的美。

　　他终于明白愧疚宠爱与爱的区别，因愧疚而怀念一个人，因愧疚而宠爱一个人，远不及爱一个人来得心痛。

　　怀念与宠爱不过是无伤大雅时随随手给予的礼物，而爱上一个人，便是爱上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为了她不惜改变自己的喜怒哀乐。

　　岁月无痕，距她离世的日子已隔了悠悠十载，可她的容颜却愈发鲜明，灵动得如同天上仙人。

　　可这世间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张妍了，更加不会有哪个女子能如她那般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前，陪伴他度过所有劫难，为他不惜一切，爱他至死不悔。

　　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对他自以为是，孤高自傲的惩罚。

　　但是张妍，我也替你报仇了，当年，张家被灭门不久，镇北王从边疆赶回，雷霆震怒，当场斩杀李嵩，指责新后残暴无度，不配为帝王之母。

　　一时间，朝中风云骤变，镇北王彻底与太后反目，第二场宫闱之变拉开帷幕。

　　而我，便是那时，说服李郢，查出慕氏真正的身份，将她囚禁于军营，然后挥师北上，叫她亲眼看着她一手复立起的南闽国烟消云散……

　　张妍，如此，你可愿原谅？

　　呵，你大抵是不愿的，可若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