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何以言欢(4) ...

  •   那天蒋青松将我丢在校医院门口便走了,脸肿了一个星期,终于慢慢消退下去。
      鲁巧艺说:“我什么时候也能一周就消肿啊?”
      孙然瘪瘪嘴:“你那不是肿,是增生。”
      两人厮打起来,笑骂声在光线里飞。鲁巧艺不忘扭头问我:“顾大作家的签售,我们有内部人士,能不能有vip通道啊?”
      “是呀,佳佳,还有今晚的演讲,能不能安排我们和顾言合个影呀?”孙然也附和。
      我望着窗外,秋叶金黄,是我们相识的季节。
      “我今晚有事,去不成了,你们两个去吧。”
      她们两个惋惜了一阵子又厮打开,窗外的秋叶看着都颤颤的笑起来,一不小心就从树尖落了下去。即便孙然一直忘不掉她不告而别的初恋,而鲁巧艺也似乎永远都瘦不下来,她们依旧可以朝气蓬勃一往无前。因为这是年轻赋予我们的特权。

      晚上,我在音乐喷泉旁边呆呆坐着,身边一队队人经过,那两个字眼不断蹦进我的耳朵,震得心脏也跟着悸动,虚虚晃晃地站起来,逆着人群的方向缓缓走着。
      那天顾言依旧买好了菜,比平日更丰盛,像要庆祝什么似的。人还未进门,小狼狗便扑出去,在他脚边跳得欢实,他在门外道:“听说这几天有暴风雨,这屋子去年加固了一下还不错,晚上我再来帮你修整修整。”
      我紧张走出去,在背后掩住门。
      顾言作势要弹我的脑门:“傻丫头,钱真的是你拿的?”
      我说是,他愣了下,继而担忧地望着我:“什么地方缺钱吗?怎么不跟我说?”
      “我……”
      “佳佳,鸡汤好了,快进来喝。”屋内,是蒋青松愉快的声音。
      顾言探寻地看住我,我垂着头,然后慢慢抬起脸:“不跟你说是因为,这钱的用处,难以启齿。”
      顾言绕过我,一把推开门,蒋青松笑笑的端着那只碗,对顾言说:“佳佳现在需要补一补。”他那张干净的脸会让人觉得这将是个永远纯真的孩子,长不大,也学不会说谎话。
      顾言将鳜鱼和青菜都放在桌上,一只手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我真应该一拳把你打翻,可惜,你还是个孩子……”
      蒋青松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只有我知道,他的笑容下藏着些许恶毒与得意。
      顾言转身,目光深深看进我眼里,像有一尾鱼游进了我的眼,搅起泛滥的水花,鱼鳞刮在角膜上,一阵阵刺痛。他还是那样,替我撩开眼前的碎发,说:“鸡汤趁热喝,凉了该发腥了。”
      他走了,背影萧萧。蒋青松在身后扑噜扑噜喝完那碗鸡汤,贱贱地笑出来:“挺过瘾的。”
      我知道,伤人者必自伤。我已经预备好了迎接这一场亲手炮制的离别,我想起码他痛过之后世界便会豁然开朗,有明媚的未来,不会陷在这个小城镇里,守着我做一个兼职保姆,时不时被亲戚诬陷谗诟。
      蒋青松说:“笨蛋,你真是个笨蛋。”然后步伐轻快的走了。
      那天晚上,传说中的暴风雨提前降临。我的吊脚楼吱嘎吱嘎唱着歌,我缩在床脚,拥着安静的小狼狗,看窗外面雷鸣电闪。一切都没什么可怕,我知道明天过后依旧阳光明媚,那些呼啸而过的风暴就如爱情一样,来去都匆匆。
      风雨里有个声音在召唤我:“佳佳,佳佳!”
      我赤脚跑下楼,想冲进雨里去为他打开院门。一瞬间却有种天地摇晃的眩晕感,狂风扭曲着世界,一切变了形状,劈头盖脸地朝我拥过来,门被撞开,他拽着我的手拉着我在这风雨飘摇中奔逃出去。
      “小狼狗!小狼狗还在里面!”我喊着,回身又向屋里跑,被他一把按住,“交给我。”
      我眼睁睁看他冲回楼里,眼睁睁看着那座木板楼在面前倾塌,像一座守护我的身躯,精疲力竭地委顿下去,重重砸在大地上,变成一摊不甘的废墟。隐约有小狼狗痛苦的哼唧声传出来,变得微弱,最后消失。
      我冲进废墟里手脚并用地扒拉着,终于看见满脸是血的顾言,他躺在一堆木板中间,脸上被钉子和毛刺擦出许多伤痕,腿被两根木椽压住,膝盖以怪异的角度朝外扭着。手上忽然摸到温热的一滩血,和柔软的皮毛,他伸手掩住我的眼:“别看……”
      那个狂风暴雨之夜,漫长的没有终结,因为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它仍徘徊在我的梦中,凶狠地叫嚣。

      顾言的父母在第二天搭飞机从外省赶过来,她母亲是个气质优雅的女人,可她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指甲在腮边刮出细细一道血痕,她没有说话,顾言也没有,他静静别转了头,在聆听了那一声脆响之后。冷漠的侧脸,苍白得没有颜色。
      我每天去医院,为他捏腿,按摩脚上的穴位。
      他很久不曾跟我说一句话,那脚不知是否还有知觉,触上去冰凉得像是一只雕塑。我总觉得他整个人都被冰封住了,那冰碴病毒一样顺着我捏在他脚腕的手指,爬上臂膀,一直生长到我的心里,又冷又刺痛。
      可我仍旧挂着笑,他沉默我便沉默,他微微一动我便小跑着站到他跟前。心里揣着异样的恐慌,却摸不清我所惧怕的究竟是什么。
      有一天他忽然说:“佳佳,你不要这样讨好我,我受不了。”
      我吃惊地抬头,看到一抹厌恶和无法掩饰的恨意。
      他恨我?是因为蒋青松演的戏,还是我害他残了一双腿?
      其实这样讨好他的时间里,我同样的度日如年。
      我记得,有一次从老爷子那里回来,刚进卫生间看到顾言正在帮我换那盏坏掉的灯泡。我缩了缩脖子躲到门外。他从椅子上下来:“你先用。”我摆摆手又退后一步。他疑惑地吸吸鼻子,轻轻拉过我:“你真的是臭河沟里跑出来的小龙虾?”
      我咬着唇,就要承装不下那些委屈。
      他还是瞥见我上衣侧面的一大片脏污,紧紧拢过我,毫不嫌弃地将我裹在怀里,“难受就哭出来,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忍耐。”眼泪应声而落,他像一只温暖的壳,是我的居所,在他的世界里我可以伸展成自如的姿态,可以脆弱可以任性。他轻拍着我的后背,气息呼在我头顶:“以后别再去那边了,有些事交给时间就好。”
      奶奶中风之后一直是几个叔伯轮流伺候,那天二婶有事找我去照看一天,我没原则的去了。病床上的老人像见了瘟神,或者这种老去的现实更郁结了她的暴躁,她不能说话,只是用冷厉的眼神一道道表达着对我不曾淡化的厌恶。用尿盆帮她方便时,她的身体忽然奇怪地扭动了一下,于是,那一盆脏污撒在了我的身上。我紧张地擦着床单却看到她眼神里冷冷的笑意,然后,我依旧没有原则的落荒而逃了。
      “你都被我污染了,也是臭的。”我抽着鼻子抬起头。
      他笑笑:“其实我也是小龙虾。”
      不怕臭,不会轻易放手的小龙虾。
      我跑进浴室,隔着水声,门外传来他疼惜的声音:“不要再去讨好别人,尤其是对我,如果有一天,你也那样小心翼翼地对我,我一定会受不了,疼得受不了……”
      ……我终是摸清了那恐慌的面目,我怕的,是他口中所说的这一日,这一日他也变成了旁人,在他面前我也不得不戴上顺从的假面,最初那个真实的何佳佳被隔在风雨夜的另一岸,默默哭泣。

      他伸手,用手背在我腮边还未落痂的伤痕上蹭了蹭:“过几天我就要转院离开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垂着眼睫,藏匿灼热的悔恨,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顾言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米市镇。这一场还未开始的轰轰烈烈,这一场得到守护的幸福,终于无疾而终。蒋青松说得对,我会后悔。
      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行。因为那天是我妈和她初恋的婚礼。
      她终于完成了多年夙愿,成功将对方的家庭拆散。
      我去参加了那场颇为低调的婚宴,和蒋青松做了一对微笑迎宾的门童。我知道,他一定又预谋着破坏,于是时时刻刻盯住他,他不以为然地笑笑:“你怕我闹事?可你不觉得,我们两个站在这大门口就是最大的笑话吗?”
      话虽如此,没过多久,他还是掏出一支水笔,在摆在门口的新郎新娘巨幅照片上涂抹着,想将我妈画成一只狐狸精。
      “别闹了,你怎么一直这么幼稚?!”我说。
      他不屑地耸耸肩:“我一会儿还要进去给后妈敬酒呢。”
      “我知道是她不好,可是,求你,放过她吧。”我忽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一瞬间泣不成声,他不会知道彼时我的眼前,是坐在轮椅上,慢慢滑过医院走廊的顾言,他的背影慢慢变暗,离我而去。
      他离去,带着对我的恨意。
      蒋青松被我吓到,张着双臂不知所措,半晌闷闷叹了口气,“算了,没劲。”

      日子一直很安静,许多具象的虚拟的岌岌可危,也都命悬一线地维系着。
      你以为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剧,在这漫长时光里其实不过一声短暂的叹息,轻若无闻。
      所以,我很快便掩埋住那些忧伤,依旧活成一只不屈不饶的小龙虾。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走出这里,看到不一样的广阔天地。那时候,我只是我,那些不能选择的身份背景都不再重要,假如还能遇见他,我会远远逃开,在一旁分享他的成功与喜悦,不再贪吃地靠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