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归》莳九弦

113、第113章 情丝不断坠深谷

　　翌日，天朗气清，清皎湛蓝空中拂过暖风，一丝云尘也无。

　　大理寺前的桃花零落在檀香沉木马车顶上，卿寒被搀扶着自寺中步出，一层明红薄纱斗笠遮去她容颜，隐约凤容上徒留眉心清风。

　　经年乱世，春归秋去，曾多少豪情，如今不过一纸罪状，皆入黄土。

　　黑鬃马嘶鸣着驾过十里仪涼，卿寒无言倚在雕花木座上，回想翩翩却不由自嘲。她究竟有多不自量力，偌大仪涼，待到繁华落尽，她竟渺小如撼树蚍蜉。

　　青山枉多情，难解是人意。

　　此时仪涼青汾山下，清风掠过擂鼓震作惊雷，新军教头正着一身箭袖青衫，手中一柄北华弓微烁如辰。高头马长啸，兵士齐列，十四定神扬令出发，只抬手一提缰绳便带马而行，一路扬鞭断尘，遥遥率军朝青汾北崖奔去。

　　辰时两刻，檀香木马车停在青汾崖一侧，自此俯眼风光皆九州，卿寒端坐于后座觉马车停下，自知决时将至，眉梢竟展了舒颜。

　　戌时三刻，十四率新军亦抵了青汾山之下，不远处一骑晖玥背影清冷，指尖握剑却力透谷风。十四挥手遣了新军四处巡视，提绳跟上时，墨千离冷峻目光早已凝定了绝壁处那乘雕车。

　　“我们上去。”

　　十四点眸，指尖猛提缰绳时，两人脚下一蹬皆催马快行，并辔往山崖壁上而去，马蹄蹄铮铮下踏土作尘。

　　“首领，尚有两炷香。”

　　崖上的平章印卫首领闻言立定在马车边，只将剑横出插入沙土，日影落地偏斜，确已不早。他疾速将剑提起还鞘，转身间只一步便跃至马车前，掀帘而道：

　　“皇后娘娘。”

　　冷风自帘外蓦然入厢，卿寒自明其意，亦不犹豫，转眉便已起身踏出马车，面前红纱下青山依旧。平章印卫首领随卿寒步至悬崖侧，一眼而去确深不见底，亦沉默许久出言：

　　“皇后娘娘，属下得罪了。”

　　卿寒无言唯笑，两指粗的麻绳不觉已猛然将她双手反拧制住，深深嵌得她腕上如撕裂般疼痛。烈日在头顶照得她浑身无力，虚汗自额前涔涔而下，卿寒微望阳光时，痛楚却已愈发麻木。

　　“首领，尚有一炷香。”

　　金乌自北崖绝壁之处轮转，十四同墨千离疾驰而上时，才觉山路险峻难行如此。尘风掀起他二人青丝，晖玥仍迎风怒奔，墨千离扬眉而望时，却猛然觉心下一颤。

　　“无须再等了，”平章印卫首领回眸一眼红纱下的卿寒，垂眉又望入绝壁下漫山红英开得正浓，“若再晚便是横生变数，既已万事俱备，便是提前片刻也无大碍。”

　　“行刑！”

　　平章印卫首领语出掷地，卿寒被推搡着迈步，低眉终于望见半山腾起的浓云。山风正凉，拂面而来时，蓄起她凤目中一滴清泪。

　　恩怨是非，终于此了结。

　　她隐约能听闻悬崖下那熟悉冷峻的声音正怒唤她的名字，力震山谷，然而当身体自崖边高石上腾空一瞬，她已然无望。

　　云间雁还，山海地裂石崩。

　　那一片红纱自绝壁上坠落，零碎如棠花飞散，一瞬漫天殷红将天际洇染。清风拂开她明红斗笠卷旋，天地之间，猛然乌云蔽日，唯余她如烬落星火直直坠向谷底。

　　她浮于半空中回想往昔，不由嘲笑着问心底那个人，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为了一个不同时空、萍水相逢的人动了真感情？

　　可他偏偏这般做了。

　　她笑着摇头，他真蠢。

　　而她，似也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胡闹，分明知晓有一日终要分离，可却总坚定地与他共赴险地，或天涯、或执手，不计死生。

　　她依稀记得那一日并肩在离王府后院，他握着她的手教她挽弓，五彩翎羽箭离弦而出时，漫天红梅斩落，竟多似眼前景象。

　　可如今，一别永恒，前尘终已，消散在，云山两朦胧。

　　殷红晕开在碧蓝中天，风卷碎石不时划过她面颊、手臂，猩红寸寸激起，终散入春露。遍身的痛刺骨入心，她只阖上凤目，唇间轻启：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所赴风月，不过一忘。

　　她一字一句地将这些话言遍，可是如此说时，终忍不住眼角一滴泪溢出，于风中浥湿尘土，飘落消散在遍地山花尽处。

　　红纱终于扬起落下，风展红绸，浓雾吞噬她瘦弱身子时，凄冷似扶桑花绽开。悬崖上的平章印卫望此情景放心背身离去，半山路上晖玥却猛然停了步伐，良久嘶鸣彻天，凄厉如斯。

　　“卿寒……”

　　晖玥上的人看着五尺凤纱自崖上直直坠落，似艳红棠花凋零漫天，只一瞬停顿，竟如疯了一般地撕心裂肺仰头长啸。十四将头偏过去，反手紧紧将嘴捂住，一遍又一遍强抑着从嗓子中不经意发出的抽泣声，泪水却不禁沾湿衣襟。

　　眼帘前模糊如斯，墨千离隐了痛苦，只一跃忽自晖玥上而下，踏起碎石数块。十四会明他意随他翻落，忍了泪光，一把制住他手臂：

　　“五哥，不要……”

　　墨千离回眸一眼，双眸通红不言。十四盯着他似冰眸底，字字力透，喝声震天：“你若如此一跃再不见踪影，你要母妃如何？你要我这个兄弟如何……”

　　“十四弟，”墨千离远眺崖底，唇下微颤，双眸轻阖时却不慎落出一滴泪，“我说过，她生我生，她死我死……此跃若有朝一日得以幸还，我定会回来……自罚三坛，给你和母妃赔罪……”

　　冷峻声音言罢，他抬眸长望，双脚一点，纵身跃入冰冷谷底。

　　“五哥……！”

　　长风浸眸，十四立于崖边泪流满面，不觉跌倒长跪不起。晖玥仍仰头嘶鸣贯天，阴云遮蔽金乌，潇潇细雨终于自天冲刷满地，碌碌洗去碎石上红纱鲜血。

　　“五哥……三坛……怎够……”

　　情义滔天，任繁花枯尽，时过境迁。

　　而此刻青汾山麓处，一乘香木马车停于崖下已然许久，锦帘中的人指尖掀绸，早已目鉴了皇后坠落深崖。

　　“恭贺定妃娘娘，如今皇后坠崖，这掌管后宫之权，想来便是娘娘囊中之物了。”

　　红绡福身巧舌而道，定妃于轿厢中细细听来，终露了一晕笑颜。云水低垂，她将深邃眉眼投入背后江山，唇下沉沉出言：

　　“驾车，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