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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112章 听旨赴崖定寒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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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中旬的仪涼,惠风和畅。
微暖的细雨掉落在大理寺的青石砖面,寺里的人自半透的高窗里遥望灰暗的天际良久,不由喟叹无言。青山褪白,指尖划过尘土,卿寒背过身来缓缓倚靠在墙侧,隐约间听闻王湛于狱外苍老的声音。
“皇后娘娘,陛下有旨……”
卿寒将眉眼微斜,早不再意外旨意所言,听罢唯有微嘲笑意蔓延开来。王湛语气低沉,自知眼前之人究竟身份,然而仍是如此,只将圣旨上一字一句决绝威严宣来。
“多谢王公公。”
卿寒仍是一身无浊单薄白衣,偏头之时,只缓缓扬起唇角同王湛示礼。清风袭来,激起她周身一颤,王湛犹豫片刻,欲言又止,却终是俯身退了出去。
他本想道,今日早朝后泠王殿下向他带了五殿下的话,说两日后行决之时,他定会想法保全她。然而手中明黄龙纹圣旨以前,王湛摧眉,却不敢道一字。
眼前桃花蓦然飘零而落,随风悠悠旋空,触地时,终已尽散如残春。
戌时的霁月清风柔和拂遍仪涼四方,掠过府邸雕甍,暮色苍茫时终于卷起御书房中朱案上书册一角,激起烛火摇动。墨帝苍劲笔端正于微黄宣纸勾勒,敲落灯花之时,最末一笔终于成枯。
“夜深露重,陛下……还应保重龙体……”
王湛方自大理寺归来,手中拂尘携了一路香风,终伏地如此提醒作礼。烛火猛然窜起不定,墨帝搁笔倚上案侧,一双龙目闭了许久,唇下方才微动:
“皇后……决时是几时?”
王湛于偌大书案前长福:“回陛下,是两日后午时。”
墨帝双目深邃,肃然面容之上似冰封决绝,许久思绪落定:“再……提前一个时辰。”
王湛蓦然一怔:“此事……陛下可需老奴再拟旨宣于天下?”
“不必,”墨帝远山紧蹙,“此事你只需去同定妃娘娘知会,余下众事……便交由平章印暗卫去做。”
王湛停顿片刻终于明意:“老奴……遵旨。”
清风又掀龙袖,王湛不经意抬手拭去额上细汗,遥遥拜谢了离去。月色苍凉,王湛独立于龙辉殿前,只是杂味无言。
暗中提早一个时辰行决,王湛冥思,心知墨帝所想,无非是不想离王掺合此事,然而他王湛两朝老臣,看遍朝堂腥风血雨,如今却不觉动容。满阶细雨前,王湛自殿前犹豫长久,明月寒光普照下,终于收了手中拂尘,背身悄然疾驰往离王府而去。
望月色,听清风,无时归故里。
倏忽又是一日。
“皇后娘娘……陛下特有吩咐,要属下今夜伺候好娘娘,明日娘娘好走得安心。”
狱卒自大理寺外捧了一碟桃花糕摆于卿寒背后木案,芬香洋溢遍时,卿寒附着石墙的指尖不经意地颤抖。许久,她终将头侧了半边,唇间轻咬:
“可有酒?”
狱卒拱手:“属下这便去取。”
卿寒点头含笑,她仍记得那日酒宴上她敬诸位亲王的那盏香酒,响沙岭那壶冰冷呛喉的烈酒,甚至昔日北城戍边时那一杯用来壮胆暖身的陈酒。然而她已不记得她往昔从来喝不得酒,亦不知何时,她开始酒不醉人人自醉。
鸿雁于空中长鸣回到南方,那列飞鸿掠过天际时,终令人徒生忧愁。
崭新的梨花木雕衣匣被无声放落在残破的桌案上,浓郁的龙涎香缓缓蔓延开来,卿寒背过身子,蓦然也知晓眼前婢女之意。日月流转,数月以前,她也正披上御赐的那一袭玉白色裙裾,匆匆赶往北境。
而如今眼前的明红色凤纹尊裙,纯红色的丝绸作地,对襟处一对飞凤,入手微凉。卿寒抬手轻抚着那只漂亮的凤纹,良久扬唇微笑,旋即却是一滴凝泪从眼角落了下来。
那袭红裙从她双肩处蓦然垂下至地,冰凉绸缎激得她浑身微颤,卿寒将深邃视线收回,再远眺,终缓缓阖上凤目。月华如珪,狱卒捧了酒坛入牢,抬手替她斟满之际,金盏酒杯中的清波轻然荡开一丝涟漪。
烈酒入喉,卿寒微忍睁开凤目,才望见铜镜里那副已打扮好的尊贵容颜。
夜云波折,晚灯黯然,铜镜里的皇后许久只余下长叹,扬手将清酒一饮而尽浇愁。就此之时,忘却所有过往所赴风月。
“皇后娘娘若无吩咐,属下便先离去了。”狱卒拱手自腕上解下钥匙,似银铃微摇时,卿寒忽然起身,清音含了哽咽道:
“尚有一事……”
她指尖颤抖着将那枚散着幽紫的归魂戒自指上解下,轻掂许久,方才稳稳递到了狱卒的手心。卿寒低眉背身,眼眸低垂:
“若有可能……替我将此物转交给……王公公。”
狱卒面容上的疑惑一闪而过,卿寒苦笑,只背过身去倚着灰墙。尘土沾染到身上红纱,卿寒转身悄然掸去,终听得一句承诺:
“皇后娘娘且休息,属下定寻机将此物交给王公公。”
冰轮清华,悠悠罩着十里仪涼,清皎似明珠。
墨千离先前于府中听闻王湛将决时提前之事急急道来,是夜又取了归魂戒予他,一时思绪起伏,竟已数日半夜未眠。灯花坠落,十四醒转过来会出墨千离急切心意,只猛然将指尖一拨架上北华弓弦,定定抬眸:
“五哥不必担忧,明日巳时,便是抵了命,我也定会劫下卿寒。倒是你……身负禁足之旨,若此次出了府,只不知父皇……”
东留剑锋刃于绸布下已被拭得似冰凉薄,十四语未罢时,墨千离已将指尖抵于其上,血色冷峻声音回荡:“明日我同你一道去。”
十四闻言微怔,旋即却也露了笑意:“我今日已同仪涼新军约好,明日辰时会率他们往青汾崖近处巡视京都,正好也能顺便保护五哥同卿寒。”
墨千离微许,只抬眸望向窗外春光葳蕤,繁华尘香飘散,恰将手中归魂戒映得幽然神秘。风拂衣袂,十四静静望着墨千离眉心,知他是凭此物念着卿寒,思忖许久才出言:
“五哥?”
墨千离缓缓应声,十四犹豫片刻方道:“是父皇今日同我道,要我替仪涼新军定个名号,待数月后仪涼新军练毕,便将此军交由我掌管……只是这名号为何……我却毫无情趣……”
窗前桃花疏影横斜,风拂过时却落满长桥。柳絮风尘纷飞二月,黄鹂于枝头喜跃,墨千离长观片刻,便似看到一人立于桃树下,采撷花枝,回眸嫣然。
“五哥!”
十四不耐烦挑眉,墨千离将眼一抬,却似蓦然想到,指弹东留剑还刃入鞘,背身定道:“只不知你认为如何。”
“不妨一说?”
墨千离将深邃视线投入不远处凋萎的红梅,唇下微动,只将两字道出:
“寒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