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梦昭华》田鲤

56、荒凉度日【涟漪女&柳木夕】

　　在涟漪女最落寞低谷时，听说外面的画铺却忽然热闹起来。

　　原来是画铺主人，也就是柳木夕的师傅打算退隐回乡了，由于他一生无子，又视小柳为己出，将一生技艺早已传授于他。现在，决定将画铺交给柳木夕。

　　但在他回乡之前，打算为小柳定下一门亲事。这几日，画铺一直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

　　柳师傅成年之后愈发一表人才，他清冷儒雅的气质，配上他俊朗的面孔，早已被各家各户未出阁的姑娘留在了心头。

　　只因父母不在身边，画铺吴师傅管教甚严，一直无人敢为他张罗婚事。如今吴师傅放出话来，要为即将继任画铺的柳师傅寻一门亲事，那些蠢蠢欲动的媒婆就都拿着各家小姐的照片画像登门造访了。

　　整个冬天，桃坞馆的门紧闭着，涟漪女将自己关在一重一重的门后面，再紧闭上窗，也不与人来往，自暴自弃的整日烧烟。

　　吕少爷再没来过，只偶尔打发个跟班来送月钱。说是月钱，却常常几月才送来一次。日子一下子紧紧巴巴的，佣人辞退了不少，只留一个做饭的老妈子和小红。日常的开销减得不能再减，有时却仍然拿不出取暖买碳的钱。

　　就算这样，涟漪女仍然不能少了烟。小红一次一次的拿着首饰到城中的当铺换钱，再送到大/烟馆去换几块黑疙瘩。

　　她不知道这样靠典当首饰买烟烧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然而没有这黑油膏她就挨不过一天。

　　听说柳师傅已经全面接管了画铺，入了腊月那日巷口传来的鞭炮声便是庆祝新店主上任；

　　听说城东的元府的三小姐常来画铺买画，听说元府请柳师傅到府上教画；

　　听说元府的媒婆送来了三小姐的八字命书；

　　听说真是天作之合缘定三生；

　　听说柳师傅已经同意了；

　　听说元大爷在大城买了一处洋楼，说是送给三小姐做订婚礼物。

　　小红说这些话的时候，涟漪女一直垂着头不声不响的给槽子里填满烟膏，听完之后，没有抬起头，边点燃了油灯。

　　昏暗的室内亮起了一小团孤寂的暖，却太微弱，暖不了整个冰凉的房子。她只默然说了句，出去吧。

　　门在小红走后应声关上，烟膏也被烧得兹兹响，蹿出些浓烈的涩味，枯干瘦弱的女人缓缓的倒下，昏黄的火光闪烁，颊上一丝晶莹的线划过。

　　已经迟了……已经太迟了……

　　好像命中注定一般，任凭两人再怎么抓住不肯放手，还是被命运冲散了，走上了各自截然不同的路。

　　如今，他已是小城里数一数二的画师，又有一桩大好姻缘在前面等着他，真是前途似锦……然而她，成了染上烟瘾浑噩度日的弃妇。只有她一人留在绝望的黑暗里。

　　她已经溺水，再不放手的话，他也会难逃厄运。一个人沉沦总比两个人抱在一起淹死来得好。

　　不再去桃花林决定不再见他时，她已经有所觉悟。她要他死心，离开那座无望的桃林不就是希望看见他回到常人的生活嘛。

　　然而在心底她还是期望着有一日能重回桃花园，再去看看桃花。

　　黑暗中的一闪念，想他是否仍在等她。念头随即消失在暗色里，像熄灭的火花一样，带走了她面上一瞬即逝的希望。所有的希望终将变成再也实现不了的奢望，他怎么会还在等她？

　　如今，再说什么都晚了。她这样一副黄瘦病态的面貌，离了大烟便活不下去的身体，这么一个连自己都厌弃的毁坏掉的女人，她是再不能迈进桃林一步了。

　　迟了，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就算得到了自由，她也知道，自己再不能见他了，与他怎么样，再不可能了。

　　她已经不再是海棠苑中他爱过的涟漪，她已是另外的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连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在他面前只有无地自容的份。

　　如今，再没有人拦在两人之间，他们亦再无可能了。

　　她在自己周身垒砌围墙，将自己与他隔开，叫他记住的永远是那个桀骜不驯，干干净净的涟漪。

　　吕少爷仿佛早已忘了还有她这么个姨太太，即不登门又不闻不问，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她平静的一个人的生活，她想做什么，想去哪，都再无人一闻一问。尽管如此，她却再没有去过一次后院，那扇通往桃园的月亮门隐在层层浓竹之后，几乎要消失不见了。

　　她哪儿也去不了了。她就这样紧闭门窗，再不许小红提及关于柳木夕的半个字。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复一日的烧烟过活。

　　她已经自我放弃了，她感觉自己是一座无人的孤岛，不会再有人来，她也不再需要任何人。

　　一切都过去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消磨掉剩下的时间。活着，对她来说已经没什么意思，她不是靠着烧烟过活，是希望能尽快结束掉一切。

　　涟漪女的烟瘾越来越重，一整天几乎都不离开塌卧，铜质的烟灯一直是温热的。夜里她经常睡不安稳，噩梦整夜的纠缠着，追逐着直到破晓，她已是疲惫不堪。

　　为了能让快要散架的身体从床铺上爬起来，她需要更多的烟膏。就这样，烟瘾一日比一日重了。

　　渐渐的，她已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是醒着还是在梦里或只是个幻觉。

　　白日里开始时不时的出现幻觉。有时，会听见大门外的洗车声，根本不存在的脚步声，然后面前弥漫的烟幻化成吕少爷的脸，慢慢的贴近，她忽然惊起，脊背的汗已渗透了软软的晨衣；

　　有时，她又好似站在舞台中央，身穿漫蝶飞舞的淡色褶子，头上戴满了摇摇欲坠的水晶珠花，脸已勾画好桃花面，她轻挽起长长的水袖，唱着悠悠软软的相思，台下的昏暗人群里仿佛站了一袭白衫……

　　她跟着白衫轻轻进了海棠苑，穿过月洞门，悠悠荡荡恍恍惚惚的进了桃花林……

　　在漫天的嫣红水绿的掩映下，穿过交错的桃花枝，她看见了他的身影，依旧清风瘦骨穿了一身褪色白衫，正向她微微的笑，像林间和熙的风，令人安心。

　　仰面躺倒在凌乱的软垫中的涟漪女，正冲着半空中渐渐散去的烟雾扬起嘴角，微微的笑，她对着白烟自言自语着：原来你还在这里。

　　幻觉桃林中的小柳回道：我一直都在。等了很久。

　　涟漪说：“对不起，外面有事绊住了。”她抱歉地看过去，“你知道，外面的事实在太多了，一件做完又一件，真是累啊，所以才耽搁。”释怀的叹了口气，“还好……总算结束了。”

　　在半空的薄烟完全消散前，桃影后面的小柳向她张开了双臂，在耳畔轻声说：“还好，你回来了。”

　　幻影消失后，又坠回瘫软身体的涟漪女，眼前是空荡荡的昏暗，她感到眼角冰凉刺痒，伸手一抹，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