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芳令》福白

31、废后（下）

　　嘉和帝见陆皇后无言以对，心中怒气更甚，一面命人即刻拟旨，并传宗人令老皇叔瑞王即刻进宫，一面命人收缴陆皇后的皇后玺绶。

　　莫嬷嬷见嘉和帝示意太监将装着皇后印玺的盒子奉与谢贵妃，谢贵妃两只手指轻轻拈起羊脂白玉印玺背上的螭虎，细细地端详晶莹润泽的玺面阴刻籇书“皇后之玺”四字，翘起嘴角，笑吟吟的对嘉和帝道：“皇上莫要折杀臣妾了，皇后之玺臣妾如何敢接？”

　　说完转头看向陆皇后，眼中尽是讥嘲，嘉和帝一字一顿地道：“朕交于你的你接着便是。”

　　陆皇后见嘉和帝竟摆出欲立谢贵妃为后的架势，心中惊愕万分，继而张慌失措。

　　陆皇后迁居偏殿多年，因着嘉和帝严旨不许太子与皇后相见，太子与陆后母子二人这十几年来从未谋面。

　　初时太子年幼思母甚切，常去陆皇后宫外求见，陆皇后命人紧闭宫门，任由太子跪在门外痛哭流涕也不理睬。

　　直至六年前太子妃生了皇长孙，成太后执意吩咐太子妃携皇长孙去参见了陆皇后，自此太子妃方得允每月带孩儿拜见陆皇后一次。

　　陆皇后与嘉和帝夫妻多年，深知这皇帝夫君天性狠毒凉薄，便早将自身荣辱置之度外，只盼着嘉和帝能顾念父子之情，有成太后的庇护，太子能平安无事继承大统。

　　若今日皇后之位被废，太子便失了中宫嫡出的尊贵，以谢贵妃的父亲，礼部尚书谢预达马首是瞻的拥戴燕王的诸多朝臣，只怕明日便要上奏废黜太子。

　　陆皇后想到此处，顿时方寸大乱，紧咬牙关死死撑住。

　　莫嬷嬷扶着陆皇后，只觉皇后的手臂颤抖不已，心中也是焦急万分，眼见得秉笔太监已拟好圣旨，便纵身扑出，噗通一声跪在嘉和帝跟前，死命叩头：“皇后娘娘是冤枉的，奴婢等都愿为娘娘作证，求皇上明鉴啊！”

　　嘉和帝微一皱眉，两旁侍立的太监忙抢上来拖起莫嬷嬷往外走。

　　莫嬷嬷转头只见陆皇后失魂落魄地站着，目光呆滞，对周遭一切仿若未闻。

　　莫嬷嬷将心一横，口中喊着：“皇上圣明，皇后娘娘冤枉啊！”言罢一低头张口咬住左边太监的大拇指。

　　那太监冷不防痛得龇牙咧嘴忙使另一只手来推莫嬷嬷，不想莫嬷嬷咬得死死地不松口，另一个的太监本来抓住莫嬷嬷的右臂，见状便松开手要来掰开莫嬷嬷的嘴。

　　莫嬷嬷趁着这个空档，使出全力挣脱开来，对准殿中大柱，狠命一头撞将过去。瞬时鲜血脑浆迸溅，身子四仰八叉的朝天倒着，双拳紧握血流满面却是双眼圆睁，面容扭曲着实凶恶丑陋。

　　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皆猝不及防，待醒过神来一个小太监忙上前一摸已是没了气息。

　　谢贵妃吓得花容失色一声娇呼转身牢牢抱住嘉和帝的手臂，嘉和帝也吃了一惊，好一阵方回过转来，脸色铁青怒不可遏，拿手指着陆皇后道：“你以为凭个奴婢的性命便可要挟朕么！”

　　陆皇后木着脸慢慢地走到莫嬷嬷尸身旁，歪着头看了看莫嬷嬷的脸，过了片刻方口中喃喃地道：“嬷嬷你这是作甚？来人啦，快把嬷嬷扶起来，传太医来，这么大的口子经了风可不得了。”

　　嘉和帝冷哼一声道：“装神弄鬼—”

　　陆皇后恍若未闻，低头连声唤莫嬷嬷：“嬷嬷快起来，莫要再逗阿桐，阿桐以后听你的话便是。”

　　陆皇后本名陆桐琴，嘉和帝见陆皇后自陈闺名，方省起莫嬷嬷是自小服侍陆皇后的，两人相伴数十载，亲厚更胜过嫡亲的母女。

　　陆皇后眼看着莫嬷嬷惨死，一时迷了心性倒是假扮不来的。

　　耳中听得陆皇后一声声唤着莫嬷嬷，嘉和帝阖上双眼，二十几年前陆皇后大婚之时的容貌浮现出来：圆圆的脸庞，连眼睛和鼻子都是圆的，动辄爱笑，嘴角两个米粒大的小酒窝，俏皮可爱。

　　嘉和帝睁开眼，凝望着正对着莫嬷嬷尸身自言自语的陆皇后，默然不语。

　　谢贵妃见嘉和帝似有怀旧之意，心中大急，谢尚书颇费了一番周折，才穿掇得承恩侯与姜璟按耐不住上表自寻死路。

　　今日若是一击不中，给陆皇后留下踹息之机尚不足虑，太子却是毫发无损，太子有太后娘娘相助，定然不肯干休，便却是心头大患。

　　谢贵妃一转念便对嘉和帝道：“臣妾常听人说承恩侯礼贤下士，家中门客众多，个个皆是忠勇之士，巴不得为主子死。今日见了皇后娘娘的这个嬷嬷，倒让臣妾好生羡慕呢。”

　　嘉和帝嗯的一声，转头看向谢贵妃，谢贵妃见嘉和帝眼神冷冽，带有些许猜疑探究，心知此时说错一句便是万劫不复。

　　遂红了眼睛，强笑着对嘉和帝说：“只可气臣妾那两个兄弟都是书呆，他们若能有承恩侯这般本事，他日坤儿同科儿两个去了就藩身边也能有些得力的人。” 说着一阵哽咽眼中便滚下泪来。

　　嘉和帝见谢贵妃一副慈母模样说及爱子，心中疑虑顿消，握住谢贵妃的手道：“朕的皇儿，倒要外臣来操心？原来卿卿心中，朕是这般无用之君么！这样的傻话，朕日后不要再听。”

　　谢贵妃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颊带晕，双眸秋波流转，一脸仰慕的看着嘉和帝，含笑点头。

　　嘉和帝一字一顿地念出“承恩侯”三个字，脸色如罩寒霜，目光如炬看向陆皇后。

　　默然有半盏茶的功夫，嘉和帝沉声唤李解宣旨。

　　陆皇后此时已半坐在地砖上，牢牢抱住莫嬷嬷的尸身，任旁人如何说只不松手，两眼直瞪一声不出。

　　李解见陆皇后发髻零散，脸色灰败，手上肩上血迹斑斑，抬起头看向嘉和帝，嘉和帝摆手道：“省去繁文缛节，宣旨便是。”

　　李解手持明黄色的玉轴圣旨，走到陆皇后跟前，刚刚读了个开头，突见嘉和帝站起身来，殿内众人纷纷跪倒，心知是成太后到了，来不及宣读完赶忙收起圣旨跪下迎驾。

　　成太后由一众太监嬷嬷簇拥着，气咻咻的走进来。想是出来得匆忙，身着一件日常绿织金妆花仙鹤云缎长袍，头上也没带凤冠，只插了一支仙鹤点翠的大宝簪。

　　成太后一眼瞧见半瘫在地上，形同痴傻的陆皇后，寒着脸径直走到嘉和帝跟前的紫檀透雕螭纹鱼靠背椅上坐下，抬眼看着嘉和帝，一言不发。

　　先帝宾天时嘉和帝才三岁，本朝历代皇后大多选自民间良家女子而非权贵功勋世家，故而二百余年从不曾起过外戚专权之祸，不过这条延固皇权的良策，当年却令成太后与嘉和帝这对天字号的孤儿寡母吃尽了苦头。

　　近支宗室里但凡家中有个成年男裔无不盼着嘉和帝与周岁幼弟安亲王赶紧一命呜呼，三个顾命大臣里只得一个是忠心幼帝的。

　　成太后娘家式微，二十出头的孀妇，无人可倚靠。抱着嘉和帝白日在金殿上与大臣们周旋，夜晚就寝之前必要先查看备作出逃的包袱可曾放在床下，昼夜提心吊胆，生怕半夜有人逼宫。

　　熬到嘉和帝十四岁亲政，这中间的惊险艰难自不必说。

　　嘉和帝这早死了爹的小皇帝早慧，自幼耳闻目染，深知自家皇位全仗母后辣心狠手，杀伐果断才得以保全，亲政之后侍母至孝，对成太后所言无不依从。

　　母慈子孝从无间隙，唯有一次便是当年在陆皇后一事上各执己见，最终也是心照不宣各自退了一步，母子间留足了后路。

　　如今十几年的老伤疤揭开来，成太后与嘉和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下皆心知此事不能善了。

　　成太后先开口道：“便是寻常人家，正经八百的生日，也还要讲究个忌讳，再没有说挑这样的日子休老婆的。皇帝也太肯动气了！”

　　嘉和帝犹自强辩道：“儿子也是一时气急。这承恩侯忒可恶，偏拣着今儿个上奏，定是指着朕今日不会同他理论，其心可诛。”

　　成太后长叹一口气，道：“皇后的那个哥哥，是个出了名的鲁莽草包，如何他一个蠢了一世的人突然就开了窍，要拣个这么好的日子来祸害他自家妹子呢？”

　　嘉和帝一时语塞，竟对答不出。

　　成太后接着道：“哀家方才在殿外已经打发老瑞王回去了，待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皇帝再来治皇后的罪也不迟。”

　　看一眼嘉和帝身后的谢贵妃，正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发髻上一只珠宝晶莹的七尾凤簪钗，凤口中衔的一串金色珍珠流苏纹丝不动。

　　成太后冷笑一声：“不相干的人都出去，哀家有话要问皇后。”

　　转头吩咐近身侍立的一个宫嫔：“去扶皇后过来，细看看可有伤到。”

　　谢贵妃自成太后进门起便知今日大势已去，听了成太后这句话连忙恭敬行礼退出。

　　嘉和帝见成太后没有唤他留下，心中松了一口气，只怕太后改了主意，便也急忙摆驾回宫。

　　出了景祺阁的正门，只见门口空地的正中间，端端正正地跪着六个身穿明黄宫服的身影，却是太子携太子妃及皇孙们来为皇后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