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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舌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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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菁菁和几个女生这十分钟里就没画一笔,时不时的回头看坐在最后面的空座位上的林华惜,那孩子倒是一眼也不瞧人的,只看手机,是在看《落鸟》吗?
秦瑟看了一下教室后面的表,来不及好奇,连忙说:“马上就下课了,大课间是誓师采排,大家把准备的预选誓词拿出来,五分钟后我来收啊。”
“老师,你定一个得了。不用问我们意见。”肖亮声音一出,很多附和之声。大多数学生和肖亮一样,并没有准备。
“当然是我来决定。但是你们必须得参与啊。先民主是必须的,这可是作业啊。”
伏尸百万的档口,孙远新从书里拿出一张纸,从容的放在桌角上。
马利纹丝没动。
“算你和班长牛逼。”
“他那是卑躬屈膝,我这是视死如归,他跟我比?”
全班女生都交齐了,包括王菁菁。秦瑟还是很满意,只不过打开来看,却不住的摇头。大部分孩子交是交了,都是应付的。随便百度下来的空洞口号,了无新意。
比如:有来路,没退路;留退路,是绝路。
又比如:赢高考非英雄,挥泪洒血誓成功。
再比如:成王败寇杀群雄,首当其冲展雄风!
几个班级干部的还成个规模。篇幅适中,可还是过于凌厉,誓词当然要铿锵有力,但也应该有一些软的地方。哪种软呢?秦瑟也说不清,只是手里的这些没有一个能打动她。
那个男孩子说,太绝望了,太私人了,所以不能打动人。
是啊,高考誓师,像一场战役,没有这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怎么能鼓舞士气?怎么能让人在茫然和颓废的时候重新站起?
她打开最后一张作业,是王菁菁的。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有点颤抖:“王菁菁。”
她知道,王菁菁虽然情商不低,但那情也是言情,和情怀不是一回事啊。但她还是想去试试,万一呢?
王菁菁把头低到桌面上,还是躲不过的站起来。
“王菁菁,你来给大家读一下吧。”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太阳从火星上升起来了吗?
秦瑟用投影把誓词打出来,是一首诗。
王菁菁磕磕绊绊的读了两句,终于装不下去:“老师,你得原谅我这一次,昨晚作业写到两点多,这个是迷迷糊糊写的。”
“读,读完它。”秦瑟的语气不容质疑。
“这回师太是真火了。王菁菁这次又触怒龙颜。”肖亮笑的不怀好意。
“就它了。”秦瑟一锤定音。
“什么?”全班大叫,然后议论纷纷。
“这什么词儿啊?”
“别没眼光啊。这可是诗人海子的代表作。”
“那个卧轨自杀的?”
“多不吉利啊。”
马利再不能忍,站起来:“老师,可以问个问题吗?”
“说。”
“为什么选这首诗作誓词?”
“那我先问你,为什么我们要百日誓师?”
“为学校提升知名度上新闻呗。”下面肖亮趴在桌子上,一边把颜料管倒倒立立,一边小声说。有偷笑声。
马利不理肖亮:“所谓高考,是场战役。百日誓师,是下战书,是骟动力。”
“说得好。王菁菁,你来说说,你为什么选它做誓词。”
王菁菁这次是上不来也下不去:“老师,我……”
后面有人站起来,说: “是我选的。”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说话的是林华惜。
一片嘘声。
“他谁啊?”
“王菁菁,把美高的人带进来,里通外国啊。”肖亮不怀好意。
“那个被开除的技校学生呢?这么快又交了个美高的帅逼?”
“要是美高的话就打出去。干嘛来蹭艺高的课?还来装大尾巴狼。”
“他是我朋友。”王菁菁急了。
秦瑟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不可能忘记一月前的美术大赛兵败滑铁卢之耻。
“我是不是美高的学生决定这首诗的生死吗?若如此,你们满走廊挂的平庸之作就情由可原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就要群起而攻之了。
孙远新站起来,转身面对大家两手平伸下压:“都稍安勿躁。让我们先听听这肖小的理由。你真能傲视群雄最好,否则请向全班,不,全体艺高师生道歉……”
这时下课铃声正好响了。
“……到走廊上道歉,向全体同学三鞠躬。”孙远新加上一句。全体拍手赞同。
“林华惜。”王菁菁不安的看向他。可是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之势已成定局。
“我不知道各位对于高考是怎么看的?若像刚才那位同学说的,是一场战役,誓师又是要鼓舞士气的话,那么就要让所有将士清楚,为何而战?为稻梁谋?艺高的人出入都是卡宴起步,估计你们不屑一顾。”
那当然,还用你说?众人翻白眼。
“为荣誉而战?学霸们的一厢情愿。不符合大多数人的心声。成绩不是一切。”
“没错。”肖亮高呼。
“为颜如玉?倒还有点动力。”
哈哈,男生们笑。女生们静听。
“就怕高考前失恋。”
“说重点!”马利早就不服这个突然出现的狂人。
“重点是,信仰什么就接受什么样的真理,接受什么样的真理就成为什么样的人。高考对于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原因,一千个目地。而它对于我来说……”
所有人都屏息倾听。
“与失败有关。”
“什么?”
“一个战士,假如连最后的结局是失败都不怕,那么即使千难万险,甚至战到只剩一人,这一人只剩下一口气,也会战斗到底。”
“为什么而战,能做到这种不怕输不怕死的孤勇?”孙远新问。“就为一首诗?”马利冷笑。
“对,就因为一首诗。所以不怕输,不怕死。”秦瑟斩钉截铁的说。
那是二十年前的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所有人都坐在教室里,除了秦瑟,全班只有她一个人缺席。所有人都知道了高考成绩,几家欢乐几家愁。大家拿着通知书在互相传看着。
“复旦大学?哈工大?别看我的,别看我的。辽师?不错啊,以后和老师一个行当了呢?”刘琦那时候就是个包打听。
“你呢?道立。”青松问。
“大连大学。”道立只考上了个三本大学。却面无悲色:“不想离父母太远,女人一生的理想就是能孝敬父母,再嫁个好人,有个幸福家庭。我的理想太平庸了吧”她那时就清楚自己要什么。
“你的死党秦瑟呢?毕业礼都不参加吗?”班长郑敏问。
“她身体不舒服,说过几天好了再请大家。”道立替秦瑟搪塞着。她说着,看了眼青松。青松当没看见。
“说到春风得意马蹄疾,应该就是青松了。油画获奖,保送央美,直接进京了。”郑敏拍拍他的肩膀。
“毕竟没有你们国际关系学院的名头响啊,一出来就是外交官了吧?”两人从前是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却称兄道弟了起来。
以后的岁月里谁和谁能搭上关系,谁和谁更亲密,再也不是高中时谁和谁更投缘,更对脾气那么简单了。高考是一道分水岭,把人与人的关系重新置换了一遍。有人走近,有人疏远。
“时也,运也。没什么好说的,要论才华的话,非秦瑟获奖才对。”道立没想到得奖保送后的青松性格大变,再想想这段时间以来,他对秦瑟不闻不问的冷淡,愈加替秦瑟打抱不平。
“别这么针锋相对嘛,青松获奖又没挡秦瑟的道。”刘琦打着圆场。
青松站在窗边,背对着大家,并不说话。
“难不成高考评委们也是先看档案再看画的吗?”他不是没有听到道立的这一句。秦瑟已经不在他未来的世界里了,眼前的这所有人都不在他的世界里了,当然也包括她于道立。有人注定只是一只落鸟,有人才开始他的三级跳。
那只落鸟趴在自家的窗口处,已经奄奄一息了。
楼下在搬家,满院子里一堆杂物。像她自己一样,仿佛遍地残骸的空难现场。
她把从前或完成未完成的画稿,全都撕了,一条条的,从二楼扔下去。全都结束了,不是吗?那些梦,那些幻觉。
“都不要了吗?不再画了吗?永远放弃它了吗?”
楼下传来的声音。那是她的恩师,黄印博。
“你自己做决定,只是在做决定之前去帮我浇浇花可以吗?”
黄老师的花园,正值暑期,开满了向日葵。
“凡高的向日葵。”
“嗯,向日葵,也叫太阳花,是凡高最喜欢的花,也是他画得最多的花。”
“它的样子很普通不是吗?为什么给他那么多的灵感?”
“因为他的生命充满了那么多失败的冰冷。”
“失败。是啊,是冰冷的,还是黑暗的,因为看不到头。”
“呵呵,小姑娘,这只是开始,以后若想继续画下去,会更难过的。所以,你要是想放弃,越早越好呢。”
“即使考上大学吗?好大学?”
“即使考上央美。将来的前途和生活也没有什么保障。而此后若干年里能一鸣惊人的更是万里无一。甚至,有一天,会有人强迫你放下画笔。”
黄老师从北京回来只教画,却从不画自己的作品。
“一败涂地吧?”黄老师冲着她笑。
“凡高的一生只卖出了一幅画,还是他哥哥找人帮忙买下的。可你相信吗?就是一个这样一败涂地的人,能画出这样灿烂的太阳花,那张纸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他画的不是花,画的是心中的那团火。那份对艺术的热爱和执着。历千千劫,仍不放弃,不熄灭。”
“不放弃?不熄灭?”
“不放弃。不熄灭。画到最后一刻,战斗到最后一刻。”
秦瑟低下了头。
“你的火熄灭了吗?”
秦瑟的泪水流下来。
“那么让它帮你重燃起来。”黄老师交给她一张纸:“这是我再也不能画的时候,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有一个人,现在,我还不能公开他的名字,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这首诗。”
“它叫什么名字?”
“《以梦为马》。”
秦瑟打开的那张纸上的文字与此时教室投影上的文字一模一样: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英雄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教室里静静的,只能听到那少年铿锵有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