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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拥抱 ...

  •   夜。秦瑟的车上。
      王菁菁手指着东关街那一排小日本楼:“就那儿,他从学校退学后就在这租的房子。”
      秦瑟抬起头,那是41岁的秦瑟抬头望向18岁时的自己,她似乎望见了那封闭20年的老窗子,那个被楼上大骨汤熏蒸得几近变形已经看不出底色的老窗子被人推开了,一个长发白裙的女孩打着哈欠。
      楼下妈妈在大声的唤她的名字:“秦瑟,秦瑟,你以为你是贵族家小姐啊,你哪里有那个命啊,还不死下来帮我收钱算帐!”
      她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这是她曾经的家,同一个地方,除了更破更旧之外,竟然没有一丝别的变化。
      “老师,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不用了,挺晚的,你赶紧回去,今天的作业不少呢。”

      其实这是座解放前的日本楼。当年是风光无限,如今是年久失修,旧街的夜色里穿梭的都是下了晚班才骑着车后座上带着家小的外来打工者。他们操着南来北往的方言,嘴里说着晚上热气腾腾的吃食,疲惫的油哈气弥漫着这个越发昏暗的世界。
      面馆早就改成了小客栈,楼上那扇窗还在,只是关着的,一条已经黄不拉几的白布半掩着,搭拉着一角,看不到里面。
      楼门还是木制的,绿色斑驳,门口一汪几天前积的雨水,污水蔓延恣肆,人要蹦跳着才能跨进去。门口放了两个大锅,一地蒜皮,两个满面烟尘的妇女在低头剥蒜。

      “林华惜是住这里吗?”秦瑟问,两个妇女低着头并没人理她。
      “你谁啊?”楼门口拐出一个胖哈哈的老头。
      “我是他老师,来看看他。”
      “那个□□养的两天没回来了,还欠了两个月的房租。”
      这话一出,应该是房东了。
      “月租多少?”
      “五百块。”
      秦瑟从钱包里拿出一千元交给房东。
      房东眉开眼笑:“要不老师您先进房间坐坐等他吧。”

      秦瑟走过放满杂物的楼道,上了二楼。
      房东:“他和另一个打工的住一个单元,共用厨房。”
      厨房里被油烟彻底的熏黑了。碗柜门大开着,里面会看到飞跑的小强。窗玻璃已经看不清了,打开的小窗外是供暖处的煤堆。
      “左边这屋是他的。你随便坐,就是脏了点。”
      “好的,您忙。”
      房东下楼去。
      秦瑟站在门口,打开门的那一刹那,还在想,是不是这房间也与当年的一样,房上挂的内衣内裤,,看到的就是床,上下铺的那种。
      房间里推满了杂物,画架,几幅画好的作品上杂乱的堆靠在墙角。房间对角线支着晾衣架。那幅《沉默之岛》还在老地方,右下角签名的地方似乎曾被一滩黄米粥之类的污物覆盖过,年代久远已干到上面,左上角干脆是被什么利物打碎了,露出了画后隐藏的那个凹洞一角。
      她摸着它,怅然失笑。
      一回头,脸上却撞到什么,她躲开细看,却原来是男人的一条三角内裤。她莫名的红了脸。晾衣架上除了内衣裤毛巾之外,还有一两幅画完待干的油画。
      她绕过内衣裤和毛巾,走到它们面前,就看到了那只滞留在空中的拳头。拳头下飘落的一条红丝巾和迎向画面的被殴打后仰的女人脸。画面背景处无数人围观。远远近近的站成一片。只是所有的脸都是模糊的,甚至最近处拍照的那个小哥和跑过来的警察也看不清。它们都离它和她很远。她被这个世界伤害着,并与它永远隔离着。
      一丝苦涩的微笑在秦瑟的嘴角浮现。
      她手足无措,只能久久的注视,忽然想起来什么,从包里掏出相机。
      相机的卡擦声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响亮。
      挨在它旁边的画上是一条昏暗的地下道,一个露着半个肩膀和胸膛的母亲,正在给怀里的婴儿哺乳,身后呼啸而过的地铁列车和来往穿梭的人流。她衣衫褴褛却目光安定,因为那安定这一世界瞬间静止了,一切的喧哗和争斗都消失了。
      秦瑟捂住了嘴,扭过头去,眼泪瞬间迸发出来。
      卡擦,第二张。
      她突然感觉无力,于是找到屋角的单人床坐下来,环顾四周,那床刚好嵌进墙角,床头右手边,靠近窗边的有一块画板,背对着她。
      她把它翻过来,她想,这孩子还会画什么让她惊奇的东西出来呢?是那幅废墟上的《落鸟》吗?
      她不希望是那只《落鸟》。这么短的时间内,创造力是一个问题,生命力是另一个问题,就像许许多多的天才一样,上帝给了他们非凡的创造力,同时也要他们燃烧自己来报还。
      她不希望那个孩子过早的燃烧掉自己。她不希望他消失。
      虽然她只与那个孩子谋过三次面,说的话也不过十句。可是,好象他的一切她都知晓,不,是她的一切他都知晓,她的痛苦,还有她的孤独。
      她把它翻过来,面对它,就像面对他一样。
      不是那只落鸟。
      当然不是那只落鸟。他已经把它宣泄在废墟上了。它已经通过那种形式做了自我完成。
      一幅画,一幅完美的作品只能出现一次,只能闪亮在某一个特定的时空里,不会有第二次。就像爱情一次,那种心悸只是倏忽在那一瞬间。而那一瞬间即成了永恒。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它又一次颠覆了她的想象。
      那是一座小岛,浮在海天相接处。
      “它叫什么?”
      “《沉默之岛》。”
      “沉默,是不说话的意思吗?是无话可说的意思吗?”
      “不说话。有时候是因为无话可说,有时候是因为不必多说。它是哪一种?”
      “观画的人是哪一种,它就是哪一种。”
      那是她的《沉默之岛》,不,不是墙上那幅模糊业已残破的沉默之岛,那是他的岛。
      她的视角是以小岛为立足点的,远方是大陆。大陆是神秘而未知的。
      他的视角是以大陆为立足点的,远方是小岛。小岛是模糊而安静的。
      一个是向往与奔赴。
      一个是缅怀与守护。
      像一个人的离去和归来。
      像一个人的一生。

      清晨的时候,林华惜从摞着一堆大大小小的包裹的柜台上拿到经理给的一个信封:“这是这几天的工资,你数数。”
      他心里狂跳,兴奋的看着那信封,却并不伸手去接,只客气的说:“经理,不着急的,这个月底就满试用期了,签约时再结一样的。”
      经理从一堆发票和哗啦啦的复写纸中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小林子,工商最近查得紧,要不然你先休一个礼拜?”
      “我是够年龄的。”华惜忙不迭的从包里掏出身份证理直气壮的递过去。
      “不是年龄。现在开始要求什么高中文凭了。”
      “干快递还要文凭啊?”
      “这不是要开大会了吗?你没见临街的那些小吃点和饭馆都关了吗?可都是有营业执照的。再说了,小林子,你回学校再商量商量,你总不能干一辈子快递吧?”
      是啊,他没有高中文凭,被开除了,哪里有什么文凭?现在就连快递也做不下去了。
      “风头儿过了你再回来……”经理为难的补上一句。

      华惜不甘心,又到人力资源市场蹲了一下午。
      下午的人力市场里人不多。大屏幕上滚动的岗位也不少,有许多初中毕业就可以做的,比如厨师,司机什么的。然后,他发现自己除了一无长物,还一无所长。
      浏览的眼都要花了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一个职位,街道工厂打更的。
      他兴奋的跑过去,那里与其他地方的人头攒动相比,竟然还没有开张。
      夜班,无节假日,一个月800块。还不到这个城市最低工资标准的一半。
      他站在那个四十来岁女HR面前,志在必得。
      “我们要一个老头儿,最好是60岁左右的。你太年轻了。”
      她一句话就把他毙掉了。

      他一天没吃饭,早上喝的一碗热粥还粘在胃里,火烧火燎着。那信封里倒是有1000元钱的,但还不够他交欠的房租,他两个月没交房租了,昨晚回去的时候才发现房东把锁给换了,他进不去,到处逡巡,终于在废墟里找到一个没了门的偏厦呆了一宿。
      半夜醒来,满天的星斗,他忽然害怕起来。他倒不怕被什么人劫了,或者害了,最好是把他劫了,害了,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不是说视死如归吗?死了会不会就安宁了?但世界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理他,没有人管他。他想若给家里打电话的话,父亲一定是要他回家去的。打骂是免不了的,他不怕,他怕的是他就此被锁在那块硬邦邦的土地上,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囚徒。
      就是在那种绝望里,他才想起电动车后座里王菁菁给他买的新画具。他才想起那个叫秦瑟的老师说的,过程大于目的,在过程里人会快意。
      那个过程里他是快意的,直到太阳升起。
      那个过程里他是勇敢的,直到黑夜再次来临。
      黑夜弥漫过来的时候,废墟里的那只鸟也被开过来的挖掘机推倒了,一切都消失了。
      所以,叫白日梦。

      他歪在出租房的门口。
      房东不见踪影。他不知从哪里摸来了一把斧头,他感觉自己像只困兽,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就要发疯。
      门是虚掩着的。
      灯光亮着,有什么东西比灯光还亮,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
      他从门缝里看到一个他才记得就再也忘不掉的背影。
      那个人浑身颤抖的立在那里。
      那个人在拍照。
      那个人拿起那幅画又小心翼翼的放下来,像放一个婴孩。
      他推开门。
      那个人听到响声,回过身来,脸上横溢的泪水。

      “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不,对不起,没经你同意就闯了进来。哦,不,对不起,我误会了你,砸了你的手机……”
      她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语无伦次。
      他此时才清楚自己的情绪,那不是兴奋,也不是惊喜,他也说不清,到底还是不相信,竟是满心的委屈。
      “你为什么才来?”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他浑身冰冷,冷到冰冻。直到她走过来,抱住他。抱了很久,他才苏醒过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好寂寞。好寂寞啊。”
      “是啊,好寂寞。”
      “我以为一个人也可以跑下去,可以一直跑下去呢。可是,好像不行的。好像没有力气了。我不想再跑了,跑不下去了。我认输了。”
      “好的。我们放弃。其实,坚持或者放弃,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吧。会更寂寞,更痛苦也说不定。只是,让我做你的老师吧。让我做你的老师。可以吗?”
      那孩子在她怀里,茫然失措。
      其实她自己也是茫然的,只是耳边一直在响着宋青松说的那句话:“那么,请你来拯救我,你来拯救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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