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疯沓

57、鸣冤3

　　第五十七章 鸣冤3

　　完颜鹤怎会不知，秦子瞻是为了他，才演了这么一场大戏。

　　跪在地上的画师，年纪也就跟他弟弟一般大。如秦王爷所说，他初次绘出琅琊真人传世名作的时候，也就是十几岁而已。

　　他虽咬定那《断崖飞瀑图》为假，却也认为临仿画师的画技十分了得，怎么也是经过几十年的勤学苦练，几乎完美重现了琅琊真人的笔韵。

　　眼前的画，不如之前画的好，但笔韵是一模一样的，他不得不相信，两幅画为一人所出。

　　“秦王爷是何意？”

　　秦子瞻道，“没有什么意思，这是凤阳画院的殿试，机缘巧合，遇上了完颜王上爱画，还爱挑毛病，所以我想，让在场的画师与画院前辈们，一起来评一评这两幅《断崖飞瀑图》。”

　　说着，早有准备的太监，把那张古旧的《断崖飞瀑图》呈了上来。

　　两张画比对在一起，呈现在众人眼前。

　　画师们都不敢说话，心里却是显而易见。

　　秦子煜也皱起了眉头，就算是外行，他也看的出，青松之间，金羽鸟比翠鸟更融洽，色彩出挑却相得益彰，顿时让安静的山水变得鲜活起来。

　　“完颜兄，你觉得，若是琅琊真人还在世上，见这两幅画时，会评论哪一幅最好？”

　　完颜鹤不语，一处细微颜色之差，让画的意境，呈现天地云泥之别。他乃一国之君，这么多人面前，断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但照实了说，岂不是承认了他之前斤斤计较的那处赝品之辱，是他不明就里，无理取闹？

　　秦子瞻笑着等他的回应。

　　见兄长为难，旁边的完颜鹿说，“自然是这幅旧画好。”

　　秦子瞻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万分和气，“完颜王上，您分明是得了一幅好画，却非颠倒黑白，说我大青弄虚造假，欺瞒羞辱你西羌。也不知道是谁，拿这画随了和亲公主的嫁妆，让我知道，我还不舍得给你们呢！若你是真心热爱丹青之人，画好即可，为何又非要执着琅琊真人的真迹呢？”

　　一幅画而已，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

　　众人陷入了深沉的思索，直到秦子煜开口，“江山代有人才出，我辈出了个技艺超群之少年郎君，是乃幸事。”

　　院长跟着说道，“琅琊真人的确是丹青大家，但名家的画作，也并非一定是好，也有文墨有失，落笔不如意，或者思虑不周的时候。这幅《断崖飞瀑图》，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虽说是临仿，却并非照着画，而是从古书文字记载中想象再现，谁人也不知真迹是个什么样子。”

　　秦子瞻道，“我承认，当年为讨英武王叔欢心，买了一幅假画，做旧画纸，私刻方印，欺瞒王叔。但我觉得，这幅画，既然能与琅琊真人的真迹一较高下，便不算是临仿，是为创作。”

　　完颜鹿点头，“我赞成秦王爷所说，所谓名家大作，流传后世，就是拿来让后人钻研，继而超越的。是我孤陋寡闻，见识浅薄，还请王上与王爷莫怪。”

　　“好说，好说，”秦子瞻望向完颜皇帝，还是完颜小王爷会说话。您老人家得了便宜，就别再找麻烦了。

　　完颜鹤冷哼一声，转过脸去。

　　“许思安算本王与此画的牵线之人，当年，也是他把这画送去了画铺，才使得珠玉出尘，得显芳华，被本王这个伯乐相中。他非但无罪，也算大功一件，”秦子瞻心下了然，“英武王叔当年留下一免死金牌给我，如果非要论个欺君，也是我欺君。免死金牌可抵死罪，至于活罪……皇兄您看着办。”

　　“……”秦子煜抽抽嘴角，“此事，再议。”

　　他见程诺还跪着，忙栖身把人扶起来，“君画师快快请起。”

　　“谢皇上开恩，”程诺膝盖都跪麻了，心里却是甜如蜜。小安终于没事了，他能接小安回家了。

　　他害怕自己没画好，害怕秦王爷的算计无用，害怕小安真的被治罪欺君。昨夜秦风传话，说西羌与青国有盟约在，小安的供词把罪全部揽过去，秦王爷给他一个与小安同生共死的机会，问他愿不愿意在殿试时尽力博一次。

　　再画一张《断崖飞瀑图》，画中之鸟，改为古书记载中的翠色。

　　然后，告诉所有人，十年前银安古城舞狮庙会上发生的一切。

　　恢复他本来的名字。
　　君若辰。

　　即使他的丹青技艺远远不如当年，即使画作与曾经的才华巅峰之时，相去甚远，但他相信，脖颈上的平安符，定会保佑他，保佑小安，保佑他们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一波小小的插曲过后，殿试继续，品评完所有的作品，皇上奖赏了诸位画师，乐呵呵的命太监准备晚宴。

　　“皇上，秦王爷，”殿试结束时，完颜鹿说，“小王有个不情之请。”

　　秦子煜道，“大青与西羌约为同盟，理应相互帮衬，小王爷但说无妨。”

　　“我自幼学丹青笔墨，仰慕青国诗书礼乐绝学，与我一样的西羌子民，数不胜数。只是我们西羌位于西部荒凉之地，各部族相争，连年战火，这几年才刚刚能顾得上温饱，文墨一道向来薄弱。即使有向学的心意，也没有好的师父，书籍贫瘠，不得要理。我想请皇上恩准，派遣学识渊博的学问大家，入我西羌，建立私塾，传道受业，西羌百姓定感激不尽。”

　　他说着说着，看向皇兄，此事是他自作主张，并没有与皇兄事先商议。

　　完颜鹤愣了片刻，随即释然而笑。

　　既然此行注定不能动青国国本，总得带点什么回去与百姓交差，弟弟所想倒也实在，西羌是生在马背上的民族，识字的都不多，更别说文墨诗词。他一直想跟青国一般，设学堂立科举，读书从娃娃抓起，别整日只知道打打杀杀。

　　秦子煜道，“青国定尽全力相助。”

　　完颜鹿得了青国皇帝的程诺，十分开心，他回头寻找程诺，但参加殿试的画师已经散了。

　　“程公子……”完颜鹿追出去很远，拦住欲要登上马车的程诺，“程公子留步。”

　　“颜公子……”程诺想起眼前公子的身份，“王爷有事？”

　　完颜鹿笑了笑，“您别气我骗您，我好容易来青国一次，想结实各位画师，才扮做考生。我真是没想到，那张《断崖飞瀑图》，竟是出自你的手笔。我其实只是看画与古书记载不同，结果被皇兄拿来寻青国皇帝的麻烦，还连累了程公子。对了，你刚刚说程诺不是你的真名，你姓君，是吗？”

　　程诺谦虚道，“都过去了，若辰多谢王爷御前为我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山间飞鸟，赤羽的确胜过翠绿，如同神来之笔，画龙点睛，”完颜鹿道，“我想拜您为师。”

　　程诺惊讶，“这怎么使得？我的基本功不扎实，足足八年未曾练习笔墨，哪里当的起王爷的师父？”

　　“当的起，”完颜鹤猛点头，“丹青的基本功，勤学苦练，人人都能学的会，可贵之处，在于见识，君公子深谙古道，见识非凡，自然当的起我的师父。君公子不要再推脱了，就这么说定了。我回了西羌后，要时常书信，我请教的问题幼稚，师父可别笑话我。”

　　程诺似乎没有拒绝的权利，西羌王爷的身份摆在那儿。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程诺心系许思安，想赦免罪过的圣旨已经拟好了，于是匆匆拜别这个便宜徒弟，催促马车快行至于大理寺。

　　被耽搁了一会儿，宣旨公公早他一步，进了大理寺大门。

　　程诺心急如焚，半刻钟的时光，仿佛千万年光阴那般漫长。

　　他看见熟悉的人影，从那扇威严肃穆的古旧红油木门中走出，左脚迈过门槛，气定神闲，台产自若，毫无当了五天囚犯，差点被判斩立决的失魂落魄。

　　“小安……”

　　早就等在门口的程诺，几步小跑，紧紧抱住眼前的情人。

　　“小诺，对不起，”许思安虽在狱中，但秦王爷的计策，是事先知会他的。秦王爷为小诺安排了殿试，要他在皇上与西羌帝面前，再画一张《断崖飞瀑图》。这是一场豪赌，赌的事西羌皇帝与小王爷，对丹青的热爱。

　　他心里的忐忑，并不输于程诺，却被困牢狱，唯能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

　　终于，他等来了圣旨，意味着小诺赢了。

　　程诺抱着他，似有埋怨，“小安，这辈子，我都陪在你的身边，你答应我，不要再这样撇开我，丢下我。”

　　“我答应你。”

　　许思安闻着熟悉的味道，混着清淡的墨香。

　　“我们回家，”程诺在那灿如明星的眼睛上落下吻痕，“我们回家。”

　　马车渐行渐远，大理寺看守两青年，终于从装痴卖傻中得以解脱。

　　两人刚刚调任，头一次见男人与男人亲嘴，尤其还是长得如此好看的男人……咳咳，原来真爱，是不分性别的。

　　马车上。

　　“这是什么？”程诺问。

　　“帮我念念，”许思安道，“是秦王爷刚刚托那位宣旨公公，交给我的。”

　　程诺打开信，先读了三行，抬头看许思安。

　　“我要询问秦王爷的事，已经有答案了吗？”许思安知，兰陵定是把话带到了，当时他以为自己欺君之罪坐实，想问秦王爷要个真相。

　　“信上说，当年霸王寨的后台……后台是薛氏外戚，”程诺念着信，一字一句，他感受到字里行间深深的愧疚。

　　许家大哥当年，并没有报官，只是警告南州各个粮商，阻止君家从霸王寨购得的毒大米，流通入粮食市场。

　　像霸王寨，秋月寨，这般隐藏在山中，以违法行当为生的，多与官家勾结，为官家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许大哥从商多年，深谙此道，说归说，气愤归气愤，但到底是不愿得罪那帮穷凶极恶的山匪的。

　　那年，秦子瞻照例来寻许家大哥喝酒，许家大哥醉酒时，无意中抱怨了几句，偏偏同样醉的不省人事的秦子瞻，记住了这个，他回王府后，喝醉时，又随口与御史台的几个哥们提起。

　　然后，毒大米害人的奏折，就上了当朝皇帝的御前。

　　秦子煜一查便知，霸王寨是太后薛氏外戚的背地里的羽翼。

　　他跟太后不和已久，太后迟迟不愿还政，处处干涉，且重用外戚党，诬陷排挤忠良贤臣。毒大米残害百姓生命，其罪过简直无法无天，秦子煜借此契机，下旨彻查，钦点御史，外加三城知府联手，把毒大米的产业链条一锅给端了。

　　霸王寨吃了大亏，死了寨主，新寨主发誓报仇，但皇上他动不得，秦王府他动不得，御史他动不得，就算是知府，他也动不得。

　　恰逢此时，君若雪出现挑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许思宁报了官，才惊动了朝廷。

　　无处发泄的霸王寨主，便把满腔愤恨全都撒在了许家。

　　秦王爷知道一切时，许思安抱着清轩，跪在他面前。许家人只活下来两个孩子，他的阿宁，已入黄泉，再也不能陪他喝酒，听他吹牛，侃侃而谈将来如何走遍名山大川，踏遍江湖湖海。

　　秦子瞻后悔、愧疚，他不知该怎么与失去大哥的许思安，与失去父母的小清轩解释，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他的醉酒之言，把最好的朋友害的家破人亡。他与许思宁结义，小安与清轩都是他的亲人，他不想承受亲人的恨意，所以选择了隐瞒。

　　也因为此，他下定了决心，从暗格中拿出英武王叔留给他的边军兵符。深夜进宫，面见皇兄，立下誓言，灭霸王寨，除外戚薛氏，还皇权正统，与母族为决裂。

　　程诺读完了信，只听天边一闪惊雷。

　　“又下雨了，”他掀开马车帘布，刚刚还艳阳高照，忽然就电闪雷鸣，老天真是随意的很。

　　“我不喜欢下雨，”许思安道，“每每听到雨声，我总会想起你，想起那日你离开银安时，我最后看见的马车坠崖的一幕。”

　　程诺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肩颈上，“以后，每一个雨天，我都陪着你，每一个晴天，我也要陪着你。雪天也陪着你，阴天也陪着你……小安，你有我，我还活着，我爱你，这辈子天天陪着你。”

　　“那你亲亲我……”

　　程诺捧上许思安的脸颊，舌尖轻巧的撬开许思安的唇。

　　许思安边享受边暗笑，奸计得逞，小诺实在是太善良了，他只要表现出那么一点点伤心，小诺就什么要求都满足他。

　　他想写信告诉秦王，不必愧疚，他早已经走出来了，清轩也是。

　　人要往前看。

　　秦王永远是他最敬重的兄长。

　　……

　　“王爷，这是您要的匕首，”来人单膝跪地，呈上一铁盒。

　　小安无事，免死金牌已经用不着了。但秦子瞻还是打开了盒子，发现金边匕首，竟然生了锈痕。
　　他送出去才半年不到，回到他手中就成了这破烂模样。

　　金边匕首，是英武王叔留给秦子瞻的免死金牌，当生辰礼物送他，他一直随身携带。不久前，他把匕首送了程诺家那孩子，其实也就等于送给了许府。

　　“怎么回事？”

　　暗卫回报了找到匕首的经过，“属下按王爷信中吩咐，去往许家找程小少爷。见过许小少爷，说匕首掉进了许府后院的湖里。湖水很深，且荷花荷叶遮掩视线，还有碧绿苔藓，于是属下与许府下人，连夜抽水，把湖水尽数抽干，才找到了这把湖底的匕首。”

　　“……”秦子瞻揉揉眉心，他送出的礼物，还是头一次被扔进水里的。

　　他把匕首收好，命人找工匠修一修。

　　“你跟小安他们的马车一路，许家无事吧？”秦子瞻问兰陵。

　　“一路平安，许公子与程公子已经到了南州城，大婚在即，程公子又匆匆赶往梅宅。许公子将去梅宅迎亲……还有这，是许公子让我给您捎的信。”

　　秦子瞻拿着信封，并没有拆，半晌道，“阿宁，小安要成亲了，许家的媳妇乖巧善良，还是个才子，能得了他的眼，是小安的福气。我也算，对的起你了。”

　　随手，信触碰蜡烛，盈盈烛火中，燃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