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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上海滩的确是一座实在的不夜城。
      哪怕炮火已经打了进来,也是依然的活色生香。
      半座城都已经被毁得不堪,可有些地方,依旧华灯倩影,依旧舞低杨柳歌尽桃花,醉成了太平的盛世。
      租界,依旧是政界和商界的天堂……避难和享乐的天堂……
      哪怕炮声依旧镇天,尸体依旧成山。
      不夜城,不夜城……
      那一句,不知是夸赞,或是讽刺……
      ☆☆☆☆☆☆☆☆
      晚饭后挽秋提出要回家,我随口也说身体不大舒服,便与他一同走了。陈易葳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异,而我却并没有太多的理会他。
      圆而黄白的月亮缀下来,仿佛要跌落似的,低低的,看着可爱而又浑圆。
      挽秋不出声,默默地走着。时候已经晚了,又不是特别热闹的街道,多数的店铺都关了门,只留下漆黑的一片影子。
      挽秋叹了口气,突然就停住脚步,“有什么地方可去?”他这样问了一句,似乎又觉得不太对,于是解释道,“我不想回家。”
      我点了点头,忍不住道,“外面……不太安全。”
      他突然就笑,笑得很怪异,“你以为除了租界的洋人住宅区……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我一下子就被他的话给噎住,他看着我,半晌才移开目光,又再不肯言语。他顿了很久,才道,“听说你和一个女明星走得很近?”
      我一怔,笑道,“这事儿怎么都传到你的耳朵里去了?”我和那个女子,并不算是相熟,只不过因为片子的编剧是本家的一个远亲,所以去凑了个场子,此后便再无什么联系了的。我说给他听,他只笑了一下。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末了,我忍不住问道。
      他顿了片刻,没有笑,“如霜说,让我小心你。”他笑出声,却还不如不笑得好,他这一笑,便笑得我心酸了起来,“很可笑是不是,轮到女朋友提醒我小心某个男人……”
      我突然就抱住他,清冷的街道上他的眼泪把我的衣服弄得湿透。而我的心,也在那一个瞬间,被他的眼泪浸泡得,开始疼痛不堪。
      他虽然高,但却瘦得很,他靠在我怀里,像是水晶做的,透明得让人哀伤。
      隐约的听到乐声,咿咿呀呀的不知唱着什么,寒冷的夜里听得满心的伤悲,妖娆的段子里透着刻骨的哀伤。
      “唱得什么?”挽秋抬了抬眼睛,问得有气无力。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出一种透明的苍白。
      我是不懂戏的,老实的回答了他。他叹了口气,像传出声音的弄堂望去,我也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可惜什么的看不清。
      也许是我的眼睛不好了,夜还没有真正的到来,我便已然眼花。
      忘记了是谁提出来的,说是看电影,或者去外滩。
      挽秋嫌太冷,最终我们还是决定去看一场或半场的电影。老天都不给我们面子,也许是太偏僻的缘故,黄包车都没有见到,走了好远才拦到一辆,等到了电影院的时候,最后一场已经快结束了。
      我一直担心……担心那样颀长而纤瘦的挽秋,会不会就那样化在了那巨大的黑手一般的夜里。
      夜是黑的。
      陈如霜合上书,只觉得脖子酸疼得很,又有些渴了,打开盖子,拔了软木塞,壶里空空如也,夜又深了,不愿意再叫人,便开了门出去看看客厅还有没有水。
      陈如霜恍惚地看着哥哥的房间的灯还亮着,一时的好奇心,想凑过去看看。有些踌躇,可终究是孩子心性,慢慢的还是凑过去了。
      “梁挽秋……是绝对不能让如霜嫁的。”她听得清楚,哥哥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是那么的飘渺,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让她骇然不能自禁。
      “先不说他现在是什么身份的人……单说他若是娶了如霜,卫大少爷心里怎么想?卫大少爷若是心中不痛快了,陈家的生意,还做得下去吗?”
      “本来就没有那么大的基业,若是耽误了……”这句话是陈先生说的,他叹了口气,“梁挽秋……人不算坏,就是性子古怪了点儿。若是没有卫少爷的事儿,我倒是不反对如霜嫁给他。虽然是私生子……”
      “你说什么?”这是哥哥的声音,很是惊讶的样子,“不是说……堂兄弟么?”
      “梁老爷子也不本分……你看看,他都快六十了……梁挽秋才多大?你没觉得他长得特别像一个人么……对了……你是不会知道的……那可是当时交际花,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消失了……”
      “你是说……”
      “算了,别管那么多闲事了。易葳你也是,管好你妹妹。凌少爷那边你也多撮合着点儿……总不能让我女儿嫁给一个娈童。”
      “哟,爸你这可是说笑话了。娈童?他都多大了?”
      夜是冰冷的,四周也是冰冷的。
      她赤着脚,却找不到方向,她悲哀,想要哭泣。却流不出一滴的眼泪。
      她似乎被笼罩在了一个怪异的圈子里,她呼唤着,叫喊着,嘶声的吼着……却发不出一点的声音,黑暗和冰冷一点一点地侵蚀过来,一直浸透了心肺。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无意间听到的谈话就是锁着她的链子。她最美好的东西已经被人为的抽离,所有的喜悦都只能慢慢化成萧瑟的悲凉。
      接到陈如霜的电话,我的惊讶是非常的。她显然是哭过的,声音沙哑得很,她希望我能见她一面,并说她现在出不了门。
      一个年轻的男子到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家里毕竟是不好的。思量再三,我还是去了。刚刚掀铃,就有佣人过来开门。一面关门还一面对我道,“是凌少爷吧,小姐等着了。”她说着,一面打头朝院子里走去,进了屋,上了楼,来到了陈如霜的房间前。
      那佣人敲门道,“小姐,凌少爷来了。”
      这听陈如霜在里面说,“叫凌少爷在小客厅坐坐,我马上便去。”
      用人把我带到了昨天我和挽秋呆过的那间屋子,挽秋跟我说过,因为陈如霜会客的时候基本都在这间屋子里,所以又别称为“小客厅”。
      陈如霜并不算整齐。
      她披了一件晨衣,头发没有很好的打理过,眼睛还红肿着,明显哭过的样子。她吩咐用人去泡茶来,坐在我对面,有些局促的样子。
      我并没有提前开口,因为我觉得她找我一定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半晌,佣人送了茶水上来,她吩咐用人下去,不必打扰。用人明显就是有素的,没有多问也没有多看,很规矩的下去了。
      陈如霜叹了口气,手指抚过额前的碎发,终于向我道,“凌少爷,你与挽秋,应该也是有些交往的吧。”
      我隐约猜到了原由,却并不太清楚,只是模糊道,“算是不错的。”
      她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他这个人性子有些别扭,人不坏……可是……”
      我望着她,似乎预料到她要说什么了,果然,她流泪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明明说喜欢我的……”说完,她似乎有些羞涩,低声道,“让你见笑了。”
      我摇了摇头,道,“那件事情,我知道一点,不过挽秋似乎不是自愿的,似乎和梁天奇有关。”
      陈如霜并不笨,她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脸色又白了白。我又道,“若是他自愿还好些,但这事情,他自己都做不了主的。”
      她半晌没有答话,只叹息道,“其实……我也没有别的事情……”
      她没说下去,我点头表示理解,“这种事情……的确。”我叹了口气,若是挽秋知道了的话,会不会很生气……真是的……陈易葳添乱的本事的确是很高……
      她和我又谈了一些,无非都是挽秋的事。半晌,她道,“凌少爷如果是真心喜欢挽秋的话,便对他好一些,这我便也放心了。”
      她的话我听着总有些不吉利的感觉,我抬头看她,她却避开了我的目光,流泪道,“那么凌少爷先请吧,不送了。”
      我带着怀疑地离开了陈家的寓所,可没想到出门便碰上了陈易葳,他看见我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和我聊了一会儿,又暗示了些什么。我只得苦笑。
      ☆☆☆☆☆☆☆☆☆☆
      我一不知道卫童对挽秋是怎样的,可当我再次接到陈如霜的电话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他对挽秋不如我想象中的珍惜。
      挽秋生气的时候喜欢自残,这件事情,我知道,陈如霜也知道,然而这正是整件事情的起因。
      事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挽秋不肯和陈如霜分手,然后吵架,吵架之后挽秋习惯性的在胳膊上弄伤口出来,再然后卫童大怒,用随身带着的枪伤了挽秋。
      我咬牙切齿。
      焦急的时候看到一队穿着军装的日本人在远处走来走去,陈如霜看清楚我的奇怪,只是苦笑道,“凌少爷不会真以为,现在很太平吧。”
      我一怔。
      从北平沦陷到伤害的沦陷,我始终都是淡淡的。连着听着炮火时也是淡淡的。街上报童的叫声也总是只当没听见罢了。可是真当一切都摆在面前的时候,才知道也是那样的不甘,也是那样的屈辱。
      然后有人用日语叫了我的名字,我很惊讶的回过头去,那熟悉的容颜早在记忆里模糊,想了许久,才试探道,“清水……”话一出口,才发现我的日语还流利得很,并没有忘却。
      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后微笑道,“想不到凌君你还记得我姓什么?”
      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是有些尴尬的。早些年在国外时就不喜欢与人接触,没想到却被人记下来了。
      真的是,不算太愉快的记忆。
      他笑了笑,寒暄般地说,“凌……我记得你是北方人吧……怎么在也来这儿了。”
      我笑了笑,回道,“父母都在这边,早些年一个人在北方来着。”
      他点了点头,道,“当时……你和君禺的关系不错吧……方君禺,你还记得吧?”
      方君禺是当时的一个同学,也是留学生,他家在北平……不,北京,我们的关系还算可以,不过那个时候,方君禺最好的朋友倒是眼前的清水信一,我和君禺虽然没有深交,但也是很敬佩他的,因着这一点,所以经常和他一起出去——不过大概每次身边都会有清水在。
      他又道,“你知道……君禺在哪吗?”他问得有些吞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般。
      我笑了一笑,“你没找过。”我有些好笑,君禺现在参加的大概是抗日的什么团体,清水明显不知道的样子,我忍不住想到,如果他们见面会是什么样子?日本军官和抗日者……想着,不由得觉得有些悲凉。
      物是人非么?也许上野的垂枝樱开得依旧好,只不过我们都不再是当年罢了。
      当年——
      虽然不是很相熟,但也是记得的,那时年少,春衫薄透。几个人在上野的樱花里忘记了一切,只是当年,意气风发,笑谈天下。
      他亦是笑,“从南京找到北平,从北平找到上海。”话语里,有很多难言的酸楚。我叹了口气,其实我并不讨厌清水,他是一个很温和的男人。
      然而并没有继续聊下去,因本就是泛泛的交往,而他又有事,便匆匆的离去了。陈如霜听不懂我们说得是什么,也没多问,倒是一直像空气一样的梁天奇,冲我怒道,“你倒是和日本人有来往。”
      我晒笑,和同学打个招呼,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然而他一副明显是迁怒的样子,我冷笑道,“总不如粱少爷的伟大英明。”
      他到底是知道我的意思的,脸白到底,隐约地泛着些青色。
      忽然就有些叹息。
      家将不家,国将不国,那么我呢?
      或者还有挽秋,但挽秋的寄托始终是陈如霜,短短的几天,我便已经心力交瘁。
      梁天奇突然道,“梁家……终究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罢了。”他的声音里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沧桑,然而在上海滩的繁华里总能掩尽一切的悲凉。
      我叹了口气,“挽秋怎么办?”
      梁天奇慢慢地道,“让他先回浙江吧……卫童这里,再说。”说话间,竟仿佛苍老了几分似的。
      从他的话里,我便是知道此事是无法善了的。
      挽秋已经醒了,陈如霜进去看他。梁天奇看着我,欲言还止,终究也是什么都没说。他隔着窗向里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可我知道,他还是有些伤心的,但是,挽秋怕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吧。
      今天的事,我又知道了陈易葳没有告诉我的一点,梁老先生,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很可笑么?
      也许吧。
      我向窗子里面望去,陈如霜似乎说着什么,挽秋只是笑,然后微微的点了点头。这一方的世界……没有我容身的空间。
      我叹了口气,再次向里面望去,正对上挽秋的目光,须臾间,我低下头,匆匆的逃走。
      这时我才发现,医院里的人是很多的,能有一件完整的病房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护士来来回回的,□□声,哀叫声……不绝于耳,满满的都是人,都是伤口和血。
      辉煌里淹没的痛苦,像是夜里匍匐的心里的伤口,疼痛,掩在繁华的笑里。
      ☆☆☆☆☆☆☆☆☆☆☆
      我回到家的时候,刚下汽车,就看见张涯很焦急地等着我。他见我下车,急忙道,“少爷可算回来了,掌柜的都等了您半天工夫了。”
      看样子果然是有急事,便叫掌柜的去书房等我,我去换了件衣服,理了理心绪。
      “…………所以说,冬茶上市显然不是很理想……”掌柜做了最后的陈述,又道,“今年的销量已经不比往年,而且遭了灾,品质也没有以前那么好,卖价也提不上去。不过好在还没有亏损,茶厂那边还算可以。”
      我点了点头,道,“再过不久就是春茶上市的好时候,依着从前的价格,稍微提一点。”我微微顿了一顿,“陈易葳又压了价格?”
      “是。”他回答道,“陈老爷和陈少爷那边,又压了几分的价,茶农本就不满,而我们并未压价,春茶上市的时候,陈家很有可能收不上茶。”
      我点了点头,道,“受了灾的好茶,压下价卖出去,利润少一点也好,不能砸了门面。”
      掌柜应了几声,又把帐目呈上来,我细细地查过后,天都有些黑了。
      “不如就留下吃顿便饭吧。”我淡淡的说了一声,把帐本合好,“母亲也很久都没见到你了,你们再好好聊聊。”叫他留下也不是别无目的的,我当然知道母亲是对我放心不下的,虽然精力已经不如从前,但还是要打听打听我怎么怎么样的,她的疑心病,从来就不曾好过。
      有人敲门,我叫了声“进来”,菊香端着茶来了,笑道,“二少爷还是这么忙!”
      我笑了笑,道,“茶就放在这儿吧,什么时候开饭?”
      菊香道,“就等您一句话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道,“今天刘掌柜留下来吃饭,吩咐鲁妈妈多做几个菜。”我转向刘掌柜道,“多陪母亲聊聊,商场上的事儿,她总是放不下。”
      刘掌柜答应了一声,拿了帐本,便恭敬地告退出去了。我发了一会儿呆,才对菊香道,“晚饭我不出去吃了,就送到我房里来吧……麻烦鲁妈妈给我做一道北方菜。”
      菊香应了一声,有些吞吐地道,“二少爷,有一件事……”
      我微微的笑了笑,道,“说吧,怕什么的?”
      菊香道,“少爷以后是要在这上海滩长住的,总是吃不惯住不惯的,怎么行呢?”说话时,她的圆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认真的神情。
      我知道这小丫头是真的关心我,只是笑了一下,“你先下去吧。”她又怎知我在上海滩,是真的呆不久的,大哥一回来,我就要到北方去……上海滩唯一值得我留恋的就是挽秋,但若是挽秋真的回了浙江,我也就只有回哈尔滨了。
      或者对于上海,对于这不熟悉的一切,我是本能的在抗拒着的。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不想让它们进入我的世界里面去,仿佛上海与我无关的一般。
      除了挽秋。
      我唯一在乎的,也许便只有挽秋了。
      可是还能怎么样呢?他心里是没有我的。
      她点了点头,慢慢地退了出去。
      我点了一支烟,也不吸,只让它慢慢的燃着,慢慢的它就灭了,我再点上……直到一支烟尽了的时候,飘落了满满的灰屑。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左右,菊香送了饭过来,看了一地的灰,又来收拾。书房的电话响个不停,拿起来一听,居然是陈如霜。
      “凌少爷,晚上有空闲吗?”她的声音是笑着的,看起来挽秋应该还不错。
      我不咸不淡地道,“陈小姐有事?”
      她顿了片刻,有些不自然地笑道,“并不是我有事……挽秋的面子,二少爷总是要给一点的吧?!”
      我微微的怔了一怔,心下百般滋味,淡淡道,“挽秋在你身边吗?”
      陈如霜又是一阵的沉默,苦笑道,“凌少爷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挽秋不在我身边……你也不必怕他听见什么。”
      我沉默了片刻,看着昏黄的灯,叹息道,“你依然跟他在一起……我是说……”
      “对。”陈如霜很干脆的回答了我,“我知道挽秋对我是真心的……凌少爷,我也曾经想过,要不要离开挽秋。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做不到,挽秋和谁有过什么样的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里有我就足够了……我挣扎了许久,终究是发现我离不开的……《毛诗》里面就说过的,女子痴,是没得救的。谁让我爱挽秋呢?也许你会觉得我这话说得太不知羞臊,我之所以这么坦白,是因为凌少爷的心思与我是一样的。”她停顿了片刻,才幽幽地道,“而且凌少爷,是真心喜欢挽秋的,不像那个……”她没说下去,喉咙里却哽咽住了。
      我心乱如麻,匆匆道,“你的意思是?”
      “想请凌少爷吃个便饭——抱歉,刚才骗了你,不是挽秋找你。”她说着,又道,“有些事情,想要和凌少爷单独谈谈,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我看了看桌上的饭菜,伸手关了灯,“你在什么地方?我马上就到。”
      我没有想到的是,陈如霜会约我在夜总会见面。
      下了车,叫司机先回去,抬眼便看见陈如霜穿着一件橘红色的大衣站在门口,见到我,笑了笑道,“凌少爷过来了。”
      我点了点头,客气地寒暄道,“陈小姐叫我的名字便可。”
      她含笑着点了点头,我们一起走进去,灯光闪烁,歌声醉人。我们挑了个阴暗的角落里坐了,烟雾飘荡在空气里。
      她脱了大衣,穿一件紫红色的长旗袍,领口绣着些精致的纹饰,圆的脸瘦了下去,更显得楚楚可怜。
      “我和挽秋谈起过你……我说你是个好人。”陈如霜浅浅地笑道,“可是挽秋说你不是好人,挽秋说你不但不是好人,而且居心不良。”
      我一笑,登时明白挽秋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总是舍不得挽秋的……他不常抽烟,但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定抽烟……而且……”她微微的顿住,有些黯然的伤怀,“他抽烟的时候,从来都不用烟缸熄烟……他手上很多伤,都是自己弄的。”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间和我说这些话——而话的内容是我早就知道的,她并没有拖得太久,只是道,“挽秋……以后就靠你照顾了。以后别让他抽烟……也别让他不高兴。”
      我有些愕然,于是道,“陈小姐的话……我怎么听不太明白?挽秋……不是一直很喜欢陈小姐的吗?”
      陈如霜苦笑道,“婚姻大事,怎么可能做得了主的呢?现在说什么自由恋爱——不过是女学生的慷慨罢了——我知道些的。”
      她搅拌着咖啡,苦笑道,“我是想要嫁给挽秋的……可家里断然不能同意这些。况且挽秋又从不给我哥好脸色。”
      我点了点头,“那么你以后准备怎么做?”
      她笑了一笑,道,“还能怎么做?我只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算了。万一哪一天我不在了,你记得一定好好照顾挽秋。”
      她说的话是十分不祥的,仿佛她即将垂暮一般。
      我便安慰她道,“人间没有什么事是解不开的……挽秋并不需要我的照顾,他只需要你——虽然这并不让我快活,但那是事实。”
      她摇了摇头,只是笑,“挽秋是怕寂寞的……”她的声音很低很低,有些怅惘的味道。耳边只听道那个舞女唱着自编的歌曲,“花开花落的年纪,又有多少愁?当时只识情滋味,日日绕心头……”
      听着听着,陈如霜就哭了出来,泪水很是肆意,她那苍白的面孔被沾得湿润了起来,我苦笑着,慢慢的点了一支烟,任它燃着……然而很快就灭掉了,我只好再动手……依然是满地的灰烬,对于挽秋的思念,则是更进了一步。
      我不会忘记的。
      我想。
      死了也不会忘记的。
      那个晚上挽秋穿月白色的衣衫,就那样看着我,微微一笑,那一笑间,风华绝代,且醉天下,我记得的,那一双眼,如琉璃似琥珀般,掩映着刺骨的讥诮。
      我记得的。
      他叫挽秋。
      梁挽秋。
      转眼间就到了二月份,上海市大道政府似乎已经下了命令,电影一些,不得违反规定。很多影星去了香港,或是内地。
      我守着破碎的上海滩,守着风雨飘摇的凌家,可是大哥,依然没有回来。
      虽然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可是依然总是想起他,想起那双美丽的带着讥诮的眼,想起他孩子气的笑,想起他流在我肩上的泪。
      我突然就改变了主意,我开始尝试着不习惯的菜,尝试着适应这里的湿寒。
      挽秋,我等你。
      我就站在原地,一直等你回来。
      就算上海滩变成废墟,我也要站在废墟里等你……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会回来。
      ☆☆☆☆
      1938年的春天,依旧春寒,依旧料峭。
      “我会想办法。”梁天奇强忍着怒气,咬牙切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狠狠地挂上了电话。而挽秋很彻底的醒了过来。梁天奇看了他一眼,叹气道,“怎么不睡了?”
      挽秋凉凉地斜了他一眼,从沙发上坐起来,盖在身上的大衣滑落在地上,挽秋弯腰捡起来,很随意地搭在一旁。
      “我会尽快安排……你别着急。”梁天奇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挽秋。很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挽秋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太多的表情,“走不了……就不走了吧。”他淡淡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一般,“这两天姐姐不是还要来。”
      “什么?!”梁天奇叫道,“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挽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他想他应该是恨梁天奇的,所以可以这样的冷眼看他为自己的事情焦躁——不过那也是梁天奇一手造成的,与自己无关,不是吗?
      挽秋闲闲地站起来,梁天奇已经出去了。他倒了一杯茶,浅浅地呷着,慢慢地踱到窗边。休息室的窗是落地的,浅蓝色的宝石一样晶莹的纱帐挂了好几层,午后的风也是一样的凉,所以并没有开窗,他把脸贴今窗子,看见大门口停着卫童的车子,而卫童正往屋里走来,迎面走过去的是梁天奇。
      挽秋哼了一声,打开了无线电,然而过不了几分钟又关上。
      他想他是恨的,恨卫童。
      他突然的就把水杯砸在了地上,发出清脆而不巨大的响声。并没有惊动人。挽秋冷冷地冲着碎片微笑,然后慢慢的蹲下身,笑容冰冷,眼含讥诮。
      “卫童……”他慢慢的念着这两个字,然后执起碎片,突然地在胳膊上划了一道,仿佛那不是他的胳膊,而是卫童的一般。
      痕迹渐渐的深刻,血色渐渐的鲜艳,直到再没有力气去划下一刀时,他才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然而动作是大了的,碰到茶几,惊动了女佣。
      迷糊间晚秋听到女人的尖叫声,他喃喃地说了句“真烦”,然而就再记不清什么了。
      梁天奇和卫童争吵不休。
      卫童扬言说如果梁天奇不继续履行他的承诺,他就要毁了梁家。他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便听到女佣的尖叫。
      梁天奇急忙的冲出去,卫童也跟在后面。几分钟以后医生就到了,做了一些处理之后对梁天奇道,“没有什么大事……不过失血很多,需要休息。”
      梁天奇沉默地望着卫童,卫童呆愣了半晌,苦笑道,“他……”
      梁天奇没有再和他继续谈下去的欲望,只是道,“没什么可说的了……卫少爷,若是你心里真的喜欢挽秋,就放过他吧。”
      卫童没有做声,半晌,咬牙道,“我不会放弃的。”说完,他拂袖而去。将木制的楼梯踏得响亮异常。
      梁天奇叹了口气,看着挽秋,心里依旧是五味杂陈。
      他记得挽秋小的时候,软软的一团,笑起来的时候脸皱成一团,眼睛都不见了。后来他似乎就一直很瘦,也渐渐的不爱笑了。
      多少年的事了呢?
      太久了……还是已经被忽略了?
      ☆☆☆☆☆☆
      幸而伤得不是太重,只不过是血流得太多,看起来恐怖些罢了。
      粱天奇送走了医生,拒绝了卫童想看了一看挽秋的要求。卫童显然是有怒气的,粱天奇却冷冷的回应道:若是你想让挽秋死得早些,尽管去看。
      而这时卫童便失了言语,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
      对于卫童,梁天奇向来是没有什么同情心的。他冷眼地看着卫童痛苦,看着卫童悲伤,看着卫童拖着落寞的背影离去。
      1938年3月28日,中华民国维新政府在南京成立。上海市大道政府改隶维新政府,4月28日改为督办上海市政公署,由苏锡文任督办。4月28日开始,设秘书处、肃检处、教育科、财政局、警察局、社会局、交通局、地政局、塘工委员会、特区办事处。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上海滩又是一番风云,可我却始终没有挽秋的消息。隐约知道他还在与陈如霜来往,隐约的知道因为卫童的阻挠他一直都没能回浙江……
      可我终究没有再看见过他,但思念却与日俱增。
      若是一日三秋,那么我,便是耗尽了百秋千秋。
      想过去找,却被梁天奇挡了下来,隐约知道他仿佛是在保护着挽秋的,可心中总是有那么些的惆怅。
      眼见的,1938都已经过去好多天了。
      接到挽秋的电话时,我简直就是欣喜若狂。
      “怎么?不记得我了?”他的声音淡淡的,但却听得有一丝笑音。
      我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现在一定很好,于是心下宽慰了许多,笑道,“这话……恐怕该我说吧。这么久都不和我联系。”我这话说得有些像是在埋怨,暧昧的味道飘散开来。
      他笑了两声,调侃我道,“怎么凌少爷倒像是个怨妇一般……真是笑死人了!”他说着,又顿住,“我想去外滩,你陪我去吧。”
      我笑着调侃道,“我就这么点儿利用价值啊?”
      他亦是笑,同样打趣地说,“这是废物利用。”又聊了几句,我便匆匆挂了电话,见他的心情是急迫的,那种急迫胜过一切。
      他说他现在住在梁家,他还说虽然卫童不让他走,但是却再也没有纠缠过他,他还说,其实陈如霜是想自尽的。
      我对陈如霜想要自尽表示奇怪,而后来他终于告诉我说,因为他和陈如霜发生了某些关系。他说那个时候还没遇到卫童,以为是肯定会结婚的……
      他的解释我没有听下去,我只知道我出了一身的汗,那个时候我知道我是恨着陈如霜的,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她可以拥有挽秋的一切并且那么的光明正大。
      心痛不已——这或者就是形容我心情的最好说辞。
      我不知道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梁家的。到了梁家,我便让司机先回去,然后在门外掀铃。
      我刚刚掀铃,他便开了门走了出来。我不由得怔了一怔,挽秋道,“估摸着你快到了,便在客厅里等,后来听到声音,就出来了。”
      我看着他,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一般,只怔怔地望着。
      他又瘦了几分,笑得也少了。形容上还是淡淡的,可言语里总透着些任性。记得以前就有人说,男人就是孩子,是要人来哄的。
      叫了黄包车,说了地点。我就在那样一个暮春的午后里,带着未知的希望和绝望,只因为那个人说想,所以抛下了所有的工作,陪他去外滩。
      “你说,如果从这里跳下去的话,会不会很美好。”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把惊醒沉睡的风一般,他的侧影显得格外的柔软。
      我叹了口气,轻笑道,“我还不想死无全尸。”我微微顿住,又解释道,“黄浦江里可是有鱼的,鱼可是会吃了你的。”
      他凉凉地看我一眼,凉凉地道,“一点儿都不幽默。”“是么?”我按住心里的酸涩,笑道,“我还以为……我一直都很幽默呢。啊……其实外滩的风景不错。”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我一眼,满脸的鄙夷。
      许久,他突然道,“听说,第一楼要加高了?是真的么?”
      我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于是道,“你是说亚细亚大楼么?不过它已经够高了,再加高了……只不过更加高不可攀罢了。”
      他笑了一笑,“我怎么总觉得……你话里有话?”
      我一怔,然后又笑,“我能有什么呢……我只不过是……想知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罢了。可是你却总是那么薄情,一躲起来就让人挖地三尺也找不到。”
      他怔了一怔,仿佛有些吃惊似的,带着些嘲讽地道,“他还真是有心……”这句话说得不咸不淡,也不似真诚的赞美。
      我知道他说的人一定是梁天奇。
      我叹了口气,仿佛做好人一般地道,“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愿意的……他毕竟是你的兄长。”我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
      挽秋却并没有生气,微风拂乱了他的碎发,我抬起手想压下那乱发,却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然后黯然垂下。
      他笑出声来,所有的不愉快似乎都随着外滩的风飞去了不知名的地方。就是那样的一个午后,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就那样安静看着挽秋,而挽秋就那样安静的站在我的身边,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以为,这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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