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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第一次用第一人称,可能会有些上帝视角。见谅。

      第一章

      我第一次看到挽秋的时候,正是1937年的夏天。那时我在上海,却已经听到了日军侵华的消息。我却不再觉得惊奇或者其他的什么,早在一两年以前就有了先兆的,这一天,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挽秋始终很淡然,大家谈论起来,有些唏嘘,有些庆幸自己离那祸事还远些,有些哀叹着家国天下。
      挽秋只是淡然,笑得很淡然,眼神比笑容更加淡然。
      我虽然是凌家的嫡子,但也毕竟是个次子,本说家里的事轮不上我插手的,怎奈兄长还未回国,我只得出面。这叫什么来着?赶鸭子上架!
      那一天聚会的几个人全部都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当然,那是我在盯着挽秋半晌之后的事了。我想他们会那样看我,也许就是因为挽秋。
      只可惜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不懂的事还太多。
      1937年并不是个安稳的年月。外国人的纪年用着还别扭得很,可也都随着一起叫,叫着叫着,几千年的历法就都忘光了。
      三娘笑得一脸璀璨,涂了豆蔻的手指纤细而柔软,她指着我的鼻子笑我守旧。
      守旧吗?也许吧。
      凌家的宅子已经很旧了,虽然并不算特别的古老。
      宅子是祖父创下的,他只身闯天下。按时下青年的说法,他发的,是前几笔的卖国财。
      然而我不喜欢这幢房子。
      凌家的并不算古老的宅邸在风雨中走过了近百年的岁月,陈旧的记忆和陈旧的房屋扭曲成了诡异的印象。对于老宅,我一向心怀恐惧——虽然我不信鬼神。
      “这不是凌少爷吗?难道说……是觉得这宅子实在是太漂亮了,才一直看个不停?”带着讥笑的声音在我身后的不远处响了起来,我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姓陈,是陈易葳的表亲,他家做的是和凌家一样的生意,只可惜商场如战场……
      三军可夺帅,何况……。
      而这个人……怎么说,他的头脑似乎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和他说话让我总是以为我对面的人是个三岁幼童。
      “陈少爷……”我微微一顿,笑道,“近来听说陈少爷一帆风顺,前几日又纳了个娇妻美妾入门,真是恭喜。”
      英俊的面孔微微的变了变颜色,瞬间又恢复正常,冷笑道,“那倒多谢陌白兄的关心了。”
      我心里暗笑,这么快就从“陌白”变成了“凌少爷”,再瞬间变成了“陌白兄”,真倒是翻脸快过翻书,“陈先生多虑了。那么小弟便先告辞,改日小弟请客,老地方见。”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么,告辞了。”说罢,转头就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依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门口。
      管家给我开的门,问候了几声,不忘记吩咐他人道,“告诉夫人,说二少爷回来了。”我叹了口气,知道今日必定是不能安静的回房间了。
      母亲并没有在房间,而是在大堂等我,我一进去,就觉得这气氛不太一般。母亲坐在主位上,我在西侧的下首坐了,只笑道,“母亲……”我一向只叫她母亲的。书面的敬称,我看着她,永远都叫不出那亲昵而单纯的字眼来,就像她对我一样,从来也没有真正的喜欢过。
      她点了点头,永远不在乎我的叫法是否生疏,只是道,“回来了就好……陌白,你也不小了。你知道的,你哥哥在日本,怎么也不肯回来,这凌家的事,可就都托付在你的身上了。”
      虽然我一直无心于凌家的事,但听了她的话,不免也是有些心酸的,无论感情是多么的生疏,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抬眼看过去,她依旧满脸的淡漠,依旧显得年轻的脸上是冰霜覆盖的冷漠。
      我叹了口气,云淡风清地道,“大哥总会回来的,我只不过是代替几天罢了,等大哥回来,再提此事也不迟。”
      然而她显然生气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茶盏里的滚烫的水溅了出来,沾在了她保养得良好的手上。而她却显然不顾得什么疼痛了,只一味的瞪着我,半晌,一字一顿地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默然,对她的话,我早已习惯了。半晌,她指着我,教训道,“你哥不回来,你便不成亲了?!”
      “若是大哥为凌家留得一方血脉……”我微微的顿了一顿,淡然一笑,一字一顿地道,“正有此意。”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门叫我出去。我也不介怀,就直着出了门,抬头看了看天,天有些阴沉,又一场黄昏雨。
      我是住不惯上海的。
      以前在哈尔滨,后来在沈阳,又去日本,再后来回的时候又在哈尔滨住了两年。若不是大哥不在,家里的事母亲撑得太吃力,是决然不会叫我回来的。
      我是年初才归来的,真的是不怕人笑话,这是我第一次清晰的回到祖宅。小时候人就说过,说是算命的先生说了,凌家的双生子,定是要送走一个,弱冠以后再接回来的。关于这些,我也不清楚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我从出生开始就没见过凌家的人。
      除了奶娘。
      我从小就在哈尔滨,大一些去了沈阳,然后去日本求学——当然,在母亲的眼里,不务正业的我自然会被送出去学一些不如流的东西——至少在她眼里是不入流的了,就那样阴差阳错的在京都碰上了大哥——天知道他怎么会出去的,不入流的洋学,他又和母亲做过哪些激烈的斗争?
      然一切都是与我无关。
      他或许是对我愧疚,或许是其他的什么,总之并不是因为亲情的缘故一直对我照顾有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见到他的次数实在是羞于出口,他之所以认得我也是从学生的名簿上读到的。
      学期满后,我便又回了哈尔滨,两年以后凌家从上海派人过来寻我,说是去认祖归宗。
      真是可笑啊……太可笑了。
      眼见的到了八月份,炮火燃了起来。大家都在唏嘘着什么,我却真的有些不以为然起来——有什么的?打七月七的时候,我就猜着会有这么一天的。
      有人逃难有人死亡,租界上空的炮火仿佛都是在耳边响起。每一天都是生与死的考验。什么生意什么钱财,有命留住就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是甚至想,是不是下一秒,我家的老宅也会像孙家的洋楼一样,在炮火里化为烟尘。然而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般,老宅受了损,却并不严重。
      空袭又来,我却笑出了声。
      枪林弹雨里的上海滩终于安静而萧条了,然而没过几天,在震天的炮火里重新歌舞升平,俨然又是太平的盛世。
      人类,总是善于遗忘的。
      很快的,一切都是很快的。
      很快的,12月5日,日本占领军在浦东成立上海市大道政府,公署设于浦东东昌路,以苏锡文为伪市长。当日《上海市大道政府暂行组织法》发布,拟定大道政府设置秘书处、特区办事处、社会局、警察局、财政局、教育局、卫生局、土地局、交通局、工务局、肃检局、地方政务总署等12个部门。
      又是一阵唏嘘,又是一阵感叹。
      沿街的报童,起义的党人,政府的呼吁……还有用不休的演说……
      一切都像是闹剧……
      活生生血淋淋的闹剧!
      对于这些,我倒是没所谓的。我现在只是个商人,哪怕再有钱,也只不过是个商人。家国天下的事我管不了,还不如不管。天下大乱,谁还管得了谁呢?我不像君禺,一心一意的家国天下,听说加入了什么布尔什维克,为抗日作斗争。
      ☆☆☆☆☆☆☆☆☆☆
      挽秋是梁家的人,据说是亲戚,按理也应该叫一声少爷。
      我一月份才从北方回来,五月的时候正式接手家业,六月的时候知道挽秋这个人,八月的时候才真正的见到他。
      笼统的说,挽秋长得并不好看。
      既不是英俊的,又不是美丽的,也不是潇洒的,更不是柔媚的。挽秋的长相也并不难看,算是比一般的男子清秀一些,但上海,从来不缺清秀的男子。
      或者说,直到我见到挽秋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一个人笑与不笑,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而当这两种气质揉在一起的不但不让人觉得恶心,反倒让人再移不开眼。
      那天是我第一次同他们出去喝酒。
      离外滩不远的中式餐厅里,算得上是豪华。陈易葳做东,出手很是阔绰。三两个生意上的朋友,一共也不过才五个人罢了——算上挽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挽秋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绸衣,月白色的,面孔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斯文。然而他对我笑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笑容也可以被称作为娇媚入骨,一个男人的笑容也可以美得不可方物!然而那一笑里,那双如琉璃似琥珀的眼里满含着讥诮,只那一眼,便刺得我鲜血淋漓。
      陈易葳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梁少爷,名叫挽秋。”又对着挽秋将我介绍了一遍。挽秋敛了笑容,又是那副清淡漠然的表情,眼波流转间刺得我浑身颤栗。许久,他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凌陌白……”他顿了一顿,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单薄的唇微微开合,“我是不是该说久仰大名?”
      气氛一下子冷凝起来,我干笑了两声,举了杯,一饮而尽,“不敢,不敢。”
      卫童笑道,“挽秋面子大得很嘛!”卫童是陈易葳的朋友,我和他并没有往来,但在上海,他父亲还算是个可以站得住脚的人物。
      挽秋冷笑了一声,并不看他,而卫童却并不生气,牵了挽秋的衣角拽了一下。动作不大,却很是亲昵,或者是因为习惯,我一向很注意微小的动作,见状不由得愣了片刻,抬头时挽秋依旧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眸里的讥诮更深了几分,我蓦然的就开始心痛。
      卫童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动作,只是对梁天奇道,“听说天奇你最近和凌少的来往还不少,不知道凌少爷感不感兴趣?”
      我听不太懂他们说的话,掩饰性地喝了一口酒,笑道,“卫兄多虑了,天奇兄我可是信得过的,不过不知道你们所说的兴趣是什么意思?”
      卫童愣了一下,拿眼睛去斜陈易葳,陈易葳笑笑,梁天奇冷笑道,“也许世界上还有像我和易葳这样的人呢。”这话说得,大有讽刺之意。
      卫童显然不大高兴,至于后来,宴席便不欢而散。他们都先出去了,挽秋一直没走,我像是有病似的,竟也不走。挽秋深深地看我一眼,只有这一次没有讥诮,半晌,他淡淡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一怔,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对我一笑,眼神清澈,笑容璀璨。他转身离开,我却醉在了他的笑容里,再醒不来。
      等我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羞赧,匆匆的出去,看见陈易葳还站在门口等我,我走过去,他笑道,“陌白兄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便道,“易葳兄特地等小弟,想必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他笑了笑,神秘道,“你知道今天找你什么事?”我没接话,他继续道,“刚才那个挽秋……”他顿住,笑得有些奇特,“我们几个当中,卫童显然是最出色的,经商的能干不说,官场上不但有朋友,但亲戚更多。”
      他说的这些我倒是知道,据说是和某位大员有着不远的亲戚。陈易葳又道,“而那卫童,偏偏只喜欢弄些娈童。”
      他说到这里我便明白了可我却不满于他对挽秋的称呼。他笑笑,继续道,“可是那样的人毕竟是少的,他却总是喜欢显摆,今日怕是特意显的,可惜你却不懂,那不是扫了人家的兴了?”
      他说到这里,我却还有一点不明了,便迟疑道,“那梁挽秋,不是梁天奇的堂兄弟么?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吧?”
      陈易葳笑道,“陌白兄有所不知。梁挽秋本就是他们家的远房亲戚,家里遭了灾,才投奔来的,本就没有太近的亲戚关系,梁挽秋性子又古怪,再加上梁家现在也就是架子上好看,卫童看上了,梁天奇父子当然双手奉上。”他说的固然是事实,但最后一句多少有夸大的味道,看梁天奇的样子,把挽秋送出去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我点了点头,明了的同时不由得又感叹事态的炎凉。一向冷清的我突然间这么在乎世界对某一个人的不公平,竟然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是奇怪。
      再见到挽秋,是十二月的事了。
      那时候上海还是一如既往的混乱,天气又冷了起来,寒的刺骨。我是在北方呆惯了的人,受不得这里的阴寒。
      一路上漫步,随便找了家茶馆进去坐坐。临桌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圆脸上露着略有些尖削的下巴,并不显得肥胖,反而有些可爱。
      她穿着一身有些显老的深蓝的缎做的旗袍,六成新的模样,苹果绿的大衣挂在靠背上。若是平时我不会这样的注意女孩子,我反复的看她的目的只是想确认她对面坐的人是不是挽秋。
      挽秋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眼神,朝我微微的笑了一下,和那女孩子说了一句话,便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了,一面叫伙计加杯子,一面抢了我的茶来喝。
      我对他这孩子气的动作是喜欢得紧的,自从见过第一面之后就总是忘不掉他。我不蠢,也并不喜欢自欺欺人,所以我很明白我对挽秋的究竟是什么。我知道我喜欢他,但我却并不打算说出口,从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是看得出,挽秋讨厌男人,尤其是肖想他的男人。
      我并不作声,只笑着看他,他一个人一声不响的喝光了我所有的茶,然后皱了眉起身,熟门熟路的向着茶馆里面的一个地方走去,半晌才出来,明显是洗过的手上在滴水,便抓了布来擦。
      看到这里,我自然知道他干了什么一定要洗手的事情。我不禁想笑,于是便笑出来。他瞪了我一眼,激愤道,“笑什么笑?!水喝多了不行吗?!”
      我忍着笑道,“行……自然是行的。”说罢,却又笑了起来。
      他只愤愤地瞪我,却也没做其他的什么。
      我见他一直坐在我这里,心里是开心的,可却不由有些担忧,“难道说你不顾那位可爱的小姐了?”
      他冲我笑了一下,可我却觉得他的笑不对,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对一个傻子笑,我偏了偏头,那位穿着深蓝色旗袍的小姐果然不见了。我无奈,只得看向他,“怎么,她走了。”
      “是啊。”挽秋的声音很是轻快,“她是陈家的小姐……陈易葳那个长舌公的妹妹。不过人很好,不多说话,总是害羞。”
      他说起陈如霜的时候神色就不禁的柔和了起来,整个人都好象生动了一样,神采飞扬的。而关于他对陈易葳的称呼,我不禁一愣,虽然说我对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可是却从来不觉得他多嘴,如今一听,当然会有些吃惊。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吃惊,眼里抹了一层讥诮,但我却不再心寒,因为我知道那不是对我。他继续喝我续过了水的茶,手指在桌上划拳,冷笑道,“凌陌白,你别跟我装傻子,你以为陈易葳跟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我没答话,只笑道,“说来听听——你说你知道的。”
      他看我笑得甜蜜非常,在我几乎醉在了笑容里的时候拿起杯子,下一秒水就泼在了我脸上。我苦笑,只得认栽。他动作太大,惊动了人,我只向他们要了一块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水,衣服湿了一大片,可却没办法,外面又那么冷,就算穿了大衣也会透骨。
      他却很悠闲的喝茶,我叹气,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轻轻的摩擦着,借机会占些便宜,脸上赔笑道,“我错了……莫生气?好吧……大不了你再泼一次……”
      他笑出声,把手抽出来,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才道,“我发现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我苦笑,什么叫挺有意思的……
      他把茶水喝光,一脸厌恶地把杯子推到一旁。
      “怎么?”
      “不好喝。”他说。
      “……”我无话可说——关于他对“不好喝”的茶执着的喝了三壶的事。
      他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很是理直气壮。眼见到了中午,我叹了口气,道,“走吧,一起吃饭?”
      他看我,一脸心不甘情不愿。我笑道,“算是给凌某人一个面子。”
      他撇嘴,凉凉地道,“凌某人啊,我要吃浙江菜。”
      我的脸瞬间皱成苦瓜,我一向讨厌南方的口味,所以只叫厨子另做来吃。今天纵然不愿,却不敢违背挽秋大人的命令。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奇怪得很,上海菜与他口中的浙江菜并没有什么大区别,但他却惟独强调了“浙江”。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快就被我忽略了。
      然而,真的很难想象,我们的第二次见面相处的非常融洽。有很多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心照不宣,我相信他一定看出了我的企图,但我也知道,他不会放弃我这个“朋友”,他太孤单,他也害怕寂寞。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人,他也知道。
      或者说,只要我不把我的企图说出来,不把它变成实际的东西,挽秋就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以朋友的身份。
      的确,我比他坏,但他却比我更加的自私。
      无所谓,我喜欢他就足够了,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凌陌白……你那副样子,我看着吃下东西……”挽秋凉凉的声音飘过来,我苦笑一声。天知道我最头疼的就是这种清淡的东西。
      “你是浙江人?”我突然间想起他之前的话,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他笑了一笑,回答道,“不算是……以前在浙江呆过,觉得那儿比北平……现在应该叫北京……强得多了……”
      我点了点头,笑道,“原来你是北平人,说起来,我们离得也不算太远呢。”我说的倒是事实,不过我知道,他肯定不信。
      果然。他的眼睛斜飞过来,“不会吧,听说凌家几十年以来一直上海的大户呢。”他说着便笑,笑容甜美,眼里讥诮更深。
      我看着他,摇头笑道,“没办法,凌某人一向是不得重用的。”简单地将经历代过,我似笑非笑地将小酒盅里的酒饮尽。
      他怀疑地看我一眼,我笑笑,“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陈易葳也是知道的,你可以问他。”
      挽秋一脸厌恶地道,“别恶心我,吃饭呢!”
      我笑着讨饶道,“大人饶命……”
      他被我逗笑,却不理我,只顾低头吃东西。我想,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看他的笑容,看他的微笑。
      我们都是自私的人……
      我本想找借口在多和他呆一会儿,可真的是没什么借口,只要说送他回家。他诡异地望我一眼,却也没有拒绝。
      他走的路并不是向着梁家的,他出来单住——我猜大概是因为卫童的事。他住的地方很偏僻,不在租界内不说,且是少有门户的。我想过提出坐车之类,后来看到他很坚决的样子,很识相的就没有出声。然而他住的地方竟然是那样的远,一直走得我腿酸还没到。而真的到了时,我却又真正的吓了一跳。
      宅子看起来很旧,却很结实,看得出也是繁荣过一时。但这些都不是重要的。
      “以前一个老爷住的,后来清亡了以后他也跟着亡了,儿女都不在身边,他走了以后宅子就空了。后来又拆过,现在这剩下主屋了。”
      他的解释让我茅塞顿开,“我说怎么和别的宅子离得那么远。”
      他笑了笑,有些落寞的意味。我心里蓦然一痛,我知道的,他肯定是不愿意离别人近了的,可他却是怕寂寞的。
      他只是笑,笑容里有着淡漠的味道。他站在门口道,“今天就不请你进来了……这里没有电话,所以以后有缘再见吧。”
      我并不在意他的话,只要我想来——我并不一定非要自己走着来。但我并没有接话,只向他摆了摆手,他浅浅的一笑,关了门。我叹了口气,他的门把我阻在门外,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就这样回了家,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想到上午的事情,不由得依然觉得很兴奋。 张涯见我回来,忙道,“夫人正找着呢,您就回来了。”
      我应付地点了点头,道,“你就对他说我今个儿不回来了。”我顿了顿,“对了,一会儿你把东西都送到我房里去。”生意上的事若是耽搁了,恐怕母亲会气得恨不得要我的命吧。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又瞪了一眼发愣的张涯,“还不快去?!”
      他急忙的去了,也是苦着张脸,显然母亲也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对于张涯,我是放心的 ,他不聪明,有时候还有点钝,但只有老实肯干这一点好得很。因此将他从杂役里调了出来,收在身边,做贴身的仆从使唤。
      下午约莫快到黄昏的时候,陈易葳派了人来,说是请到他家去聚聚。我踌躇片刻,终是答应了。
      他派来的人倒是很会做事的,车都已备好了。
      陈易葳家的宅子年头并不久,有些仿西式洋楼的味道。他家的一个下人引着我进了门,在门外就能听到些声响。
      客厅里的四个女性正在打牌,陈易葳也在客厅里坐着,见着我不由得笑道,“看看……这是多么及时……”
      一个穿着黄颜色长旗袍有着卷发的女性接口道,“我说陈少爷怎么这么忙着下去,原来是接朋友去了。”
      陈易葳笑了一笑,道,“嫂子说得是,那我倒真是客气了。”他说着,把我拽进去,趁着那些女性不注意的时候说道,“卫童的妻子。”
      我点了点头,她似乎有些胖,脸显得有些方,给人以略有蠢笨的感觉。而事实上,她似乎的确并不聪明。
      “家里有点来头的……”陈易葳这样说了一句,但并没有继续,朝我笑得很是暧昧。我却并不喜欢他的笑容。
      另一桌好象凑好了,卫童笑道,“陌白要不要过来玩儿?”
      我笑着拒绝了他,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转过去又同别人去玩。
      “看起来我来得最晚……”我和陈易葳的气氛有些尴尬,打破什么似的,我随便的说了这么一句。
      陈易葳“啊”了一声,摇头道,“梁挽秋不是还没来?”
      我怔了一下,陈易葳道,“说是聚会,怎么也要叫上他的,不过他从来都不来。”他顿了一顿,笑得暧昧起来,“除非卫童强制要求。”
      我点了点头,却无心再与他聊。
      “今天上午派了人去找你的,可你不在。”他这样说了一句。我只是“哦”了一声,并没有接他的话。
      “下午的时候却又回来了……不过听说很忙,便让他们等着了。”陈易葳说着,弄得我倒是很不好意思的。
      然而他并没有再继续下去,只是道,“我妹妹下来了——”
      我抬头看去,正是上午的那个女孩子,据说是叫做陈如霜的——不过她已经换了一套衣服,不再那么老气。
      金线滚边的长旗袍一直垂到脚踝处,我真的担心她会不会被衣服绊倒。
      她看见我,显然的怔了那么一下,随即又一笑,陈易葳向他妹妹道,“这是凌家二少爷,凌陌白——我生意上的朋友,以前也是跟你提过的。”
      我猜想他最后一句话一定是说给我听的。而陈如霜笑了一下,和我打了一声招呼,“凌少爷。”
      我点了点头,微笑着回道,“这便是二小姐吧——果然如易葳说的一般好,当初我还以为他虚夸了,如今见了小姐,才知道易葳只不过是就事论事。”我后面加的那长长的一大段话,和陈易葳的最后一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处,陈如霜显然有些害羞,低了头不说话。
      似乎是很开心的样子,陈易葳笑道,“陌白也不要太拘束,只不过是一起聚会罢了——”
      而这是卫童却走了过来,并没有向我们,而是对她的妻子道,“心惠,心茹今天怎么没有来?”说着,他似乎突然间想起了我的存在,对他的妻子道,“心惠,这位是凌家的二少爷,叫做凌陌白的。”他朝我笑了笑,“这是贱内黄心惠,以后,就多指教了。”
      她的妻子答应了一声,对我笑道,“凌少爷多包涵。”我笑着回了礼,黄心惠才对她丈夫道,“心茹上课,再说也不是特别相熟的,就没有来。”
      卫童笑了一下,道,“见见也是好的 ,未必不能找到一门合意的亲事。”他说得看似轻巧,却又十分有意。
      我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一定要到场的缘故了。
      正在这时,便遥遥的听见有人掀铃。
      挽秋穿了一身浅灰色的大衣,不显得老,反而衬了他的清冷,本来便是颀长的身子显得更瘦,白皙的面孔也显得透明。
      卫童的脸色不太好,我隐约里看清楚了的,这名义聚会暗里相亲的场面,卫童自然是不高兴挽秋来的。挽秋见了我,微微的点了点头。
      陈易葳似乎很惊讶于挽秋对我的和善,我支吾过去。卫童他们打牌打得正上兴头,挽秋却突然说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
      陈易葳道,“那么……二楼的那个小厅倒是个安静的去处。”他顿了顿,有些接不下去。他是东道主,不该把客人独自丢下,若他任挽秋一个人冷清着,未免不好,若是离了客厅,更是情理上说不过去。他却是更不愿意陈如霜与挽秋独处,他现在是反对他们的。本来陈先生和陈太太也应该在的,但因为是年轻人的聚会,所以特意的借口躲掉了,这曾让陈易葳觉得父母通达的地方在现在却暴露出了缺点。
      我看出他的犹豫,挽秋只是冷冷地望着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
      顿时间空气凝结了起来,仿佛是口里含着只□□,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笑着插口,打破了这种尴尬,“既然易葳不方便,那么我就代劳了吧。反正在客厅里也是一个人”
      陈易葳一喜,却也带着些歉意地道,“多麻烦陌白了。”他说到这里,挽秋却并没有再听下去,只是很熟悉地上了楼。
      我一怔。
      陈易葳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有些感叹地道,“他以前——我是说没和卫童在一起的时候。他那个时候是经常和如霜在一起的——我本来也很赞成他们的婚事。”
      我似乎有些听懂了,然而他却继续道,“可是那么个性子冷淡的人——我本就不喜欢他,若不是因为他的家世不错如霜有喜欢他……”他顿住了,半晌才道,“何况又出了这种事,我是绝不能让如霜嫁了的。”
      他没再多说,只是笑了笑,然后离去了。
      我一边上楼,一边暗自摇头。
      陈易葳以为现在挽秋和陈如霜没了来往,可是今天他们还在一起来着——并且他认为挽秋是个性子冷淡的人。
      而事实上,挽秋不但不冷漠,而且害怕寂寞。
      他只不过是寂寞得太久罢了,只不过是性格别扭些罢了,而冷漠,只不过是对于他讨厌的人所摆的冷脸罢了。
      我嘲笑着陈易葳对于挽秋的无知,也嘲笑着我对于挽秋的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爱情。而这一切,都不过只是我,自欺欺人的一场闹剧罢了,只不过骗的人,是我自己,而不是其他的谁。
      楼梯是木制的,很有一种古香古色的味道,和这西式的的构造并不是十分的搭调。楼上的小厅很清爽而轻快,干净的墙壁和干净的地面,清爽而简洁。
      我进去的时候挽秋已经脱了大衣,昏昏沉沉的靠在沙发上。
      我厚着脸皮凑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他看见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笑了一下。这笑容勉强得很,嘴角还没有扯起来,就已经收了回去。
      我叹了口气,未免有些哀戚。
      他总是很不在乎的样子——无论对谁。
      而这样他,只让我心疼。
      “你不下去吗?”他突然间就开口,“跟我上来干什么?”
      我笑一下,抬手去弄他的头发却被他挡开,讪讪道,“不过是有些担心你罢了。”
      他一怔,突然又笑,“你担心我什么?”他顿住,片刻又慢慢地道,“再说要担心……恐怕也轮不到你吧?人家正主还坐着呢……您老人家着什么急?”
      我知他心情不好,只是笑了一笑,“不是关心你么……还不领情?”
      他白我一眼,只径自在沙发上靠了,满脸都写着睡意。
      我叹了口气,把大衣盖在他身上,他看我一眼,并没做什么其他的反应。
      “这两天的事……你要娶如霜?”他问得很是突然。
      我迟疑了片刻,笑道,“我自然是不会娶的。”
      他嗤笑道,“会么?”
      他这话说得倒是狠毒,我叹了口气道,“陈易葳……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让她嫁给你的。”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有些担忧,更多的却还是心疼。
      他没有出声,只是顿住,仿佛尸体般的僵硬了片刻,他慢慢的坐起来。他直着身子,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原来挽秋是抽烟的。
      他慢慢的点了烟,微亮的光火晕着他的面容是那样的模糊。
      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一个男人抽烟会那么的好看——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一笑间的绝代芳华。
      他的手指是长而白的,虽然不柔软却是细而笔直的,指甲是很圆润的形状。他夹着烟,淡色的烟气袅袅地绕着,从烟圈里袅娜出如雾似云般的哀愁。他的眼半睁着,睫毛在烟气里开始朦胧,苍白的面颊上勾勒出浅浅的笑,这那一瞬间倾国倾城便亦不足形容。指尖微微的颤抖了一下,那烟圈亦随之移动,他似乎便是从水墨里浸过,清淡尽头透着一丝的妖娆。他抬眼望过来,只那清浅的一眼,勾勒出了了苍白的痕迹,映着一丝的惆怅,如梦似雾一般。
      我是舍不得让他抽烟的,但只在那一瞬间,我又不忍去阻止。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抽烟的动作可以如此的哀伤,一个人抽烟的神情可以如此的醉人。
      我甚至舍不得出声去打断,我便像一个傻子一般呆呆的望着他——除了这样,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别的好做了。这一如嗜酒人饮了佳酿的醉意深长……
      别扭的挽秋;自私的挽秋;愤世忌俗的挽秋;怕寂寞的挽秋;讨厌男人的挽秋……那么孤单的挽秋……
      有的时候我甚至想,其实一切都无所谓,只要能看着他,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那便也已经是足够了的——足够了的……
      挽秋,永远是我的,一场大梦……哪怕一梦千年,亦愿至死不休……
      挽秋……便是我今生躲不过亦不愿意躲的劫难……一场繁花落尽的惆怅……
      “那么你呢?”他突然轻轻的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慢慢的将手垂下,我没听懂他问的是什么,然而他下一秒的动作却让我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看见他把烟头按在了手腕上,我猛地打掉他的手。他很惊异地望着我,然而又笑,笑着便摇头,拍落了身上的烟灰,笑道,“那么你呢?”
      “我什么?”我愣了一下,执起他的手腕来看,并没有太注意他的问题。
      他又笑了一下,微微的顿住,又重复道,“你对我……又是什么意思?”
      我一顿,没有回答他。许久才道,“你认为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把手抽回去,淡淡地道,“凌陌白,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虚伪?”
      我大笑,对他道,“有。”
      他看我,我笑道,“你不是说过的么?”
      他一怔,没有再看我。只低下头去,掩尽眸中的脆弱。
      而我却只是心疼他,死活把他的手拽了过来。然而这一拽,我却发现,他手腕的伤痕很多,都是出自于烟头,我看他,他却笑。
      “你不觉得很好玩儿?”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却心惊不已。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挽秋居然会把自残当作玩笑。
      我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有人敲门。
      我急忙走过去开门,一个女佣站在门外,对我道,“凌少爷,我们少爷请您和梁少爷下去用餐。”
      我点了点头,依然心乱如麻。
      挽秋笑了笑,拿了大衣便走了过来,对我笑道,“下去吧。”
      我点了点头,跟在他后面。
      饭吃得很是无味,不过就是一些寒暄。在坐的女性里,可爱一些的也便就是挽秋的女朋友陈如霜——她似乎依旧把挽秋当作是她的男朋友,不但坐在挽秋的身边,并且很亲密。卫童的脸色自然不太好,而她的夫人——那位叫做心惠的,仿佛并不怎么聪明,也并不怎么善于观察,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发现丈夫的不对,依旧开心的讨论着打牌时发生的事情。
      我悲哀的发现我最终只能旁观,旁观挽秋的爱情,旁观挽秋的幸福。我想我是嫉妒陈如霜的,嫉妒她可以轻易的,得到挽秋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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