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掠夺与被杀害的人》弗rar

13、幸运

　　紧接着他们的账号就被限流，撤热搜。之后又被禁言了24小时。黄沛打烂了客服电话，客服已经在允许的限度内尽可能地跟他直说了。
　　“先生，您这个账号，确实是涉及到了一些特定的话题，我们也是收到通知要限期整改才进行了禁言设置——”
　　温航一把把黄沛手里的手机拿走，按了挂断键。
　　黄沛只能直愣愣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
　　虽然这是个问题，但显然不是作为问题说出来的。他们心中都有怨恨，此刻最容易的可能性就是互相发泄。
　　温航把手机扔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刺眼明媚的阳光一下子涌进了屋内。今天的能见度非常好，天空是那种比较深的蓝色，没有高空云，只有一朵朵颗粒鲜明的积云。黄沛的手机一下一下地震，十有八九就是微博客服的一些系统自动回复。
　　“微博至今没有直接封号，应该是因为热度……我估计没有明确的死通知下来，所以他们为了热度，还想留下这个号，毕竟也有快一百万的粉丝，关注度也很高。”温航摸到窗台上剩的半包烟，磕出来一根，转身在茶几上找到打火机，把烟点了，“如果我们之后老老实实，发点无关痛痒的东西，说不定以后就是微博大V，可以运营起来了。就算卖账号也能卖不少钱。”
　　黄沛低头笑了笑，嘴上毫不留情：“你缺钱吗？”
　　“倒还真挺想有钱的啊……”
　　黄沛抬起头，看着逆光站着的温航，打量他。看着看着却又走了神，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温航看得清清楚楚黄沛在盯着他，忍了几忍还是忍不住了。
　　“你……那个……我……”
　　黄沛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想起来一些事情。”
　　“什么事？”
　　黄沛又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说了。”
　　“操……”
　　黄沛是故意的。
　　温航心里不爽，很抽了几口烟，抽出来了一段弯下来快要掉下来的烟灰。他去弹烟灰的时候，看到了黄沛手机上的信息提示，整个人停顿住了。那截烟灰就掉在了地板上。
　　“怎么了，微博说什么？”
　　“不是微博。”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黄沛听出来了其中的一点意味。他一把抓过手机，开屏解锁，发现是宋佳明。
　　信息一共有五条。第一条说看到了他们的账号被禁言，第二条问他们采访视频都是在哪里录的，第三条是说自己今天下午有空，可以去找他们录视频。第四条是劝他们说反正这24小时也发不出来什么，不如用来做新视频。第五条是一个字，“哎”。
　　“那快联系她吧？”温航凑了过来，身上一股焦油味儿，“我们也别管什么后果了。明天解禁之后第一条就发新视频，爱封号封号吧。”
　　黄沛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
　　温航有点着急，一下子眼神里又是当时找黄沛“复仇”时候的样子。黄沛皱着眉，身体下意识往后撤了一点。温航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抬着手挡在身前后退站直了身体，似乎在表示自己没有威胁性。
　　可是两人一站一坐，温航一米八几的个子更是无形中就能产生出来压迫感。温航并非没有攻击性，这是两个人都知道的事实。所以不论此时他多么想要表现无害，气氛仍旧僵硬了许多。
　　黄沛在身体本能上仍旧排斥他。
　　“宋佳明还怀着孕。”黄沛轻声说。
　　这让温航愣住了。这是一个他压根不可能想到、但也非常无法反驳的理由。
　　“那个，黄沛，我——”
　　“我不害怕你。”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的口。温航是想说对不起，正式道歉，却又被黄沛的这句话堵了回去。
　　“我经历过比你那些可怕得多的事情。再说，当时，你的很多行为反而让我心里舒服了不少。因为我从事后就……某种程度上来讲一直在等着这种事情发生。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一次之后，我会认为总有下一次。一开始我也有过一段时间，特别固执地反复说服自己没有过错，告诉自己尽力了——”
　　黄沛突然说不下去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黄沛的手机震了起来。震动声低沉粗暴，让两个人都有点被吓到。来电的不是别人，正是宋佳明。黄沛看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就叹了口气。他拿起了手机，却没有接。他知道，宋佳明的这个视频怕是非录不可了。
　　与此同时，黄沛家的门铃也响了起来。

　　宋佳明裹着一条长羽绒服，但没拉拉链，里边穿着一条牛仔背带孕妇裤，短发齐耳，虽然是素颜没有化妆，但看得出来状态不错，面色红润五官精致。黄沛开门的时候，宋佳明正低头特别不满意地看着满地的红油漆。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她一边嘟囔一边走进了门里。
　　屋里挺冷的，因为窗户大开，温航正在窗边拼命往外扇屋里的烟气，手忙脚乱四肢并用，黄沛看见之后眼神突然就变了，心情似乎也愉悦了不少。宋佳明走到客厅里闻到二手烟之后确实很嫌弃地抬手捂了捂鼻子。温航赶紧端起来烟灰缸去卫生间倒在了马桶里，又冲水冲下去。走出去的时候，黄沛正在给宋佳明倒水。
　　宋佳明四处看了看：“家里没净化器吗？”
　　“哦。”黄沛应了一声，放下水壶，“卧室有，我去搬过来。”
　　“我去搬吧。”温航顺势应下，直接走到了卧室里。
　　他其实很少进黄沛的卧室。
　　猛地一进去，被整个屋里温暖的黄沛的气息罩住，心不知怎么地就沉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拔了空气净化器的电源，搬出去插好打开，然后回到黄沛卧室门口，把门关上了。
　　宋佳明眼睛跟着温航来来回回转了几圈。
　　“你们俩认识？”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黄沛点了点头：“是，微博账号是我们两个一起搞的。”
　　“不是……”宋佳明看着温航，“你们两个认识的话，为什么一前一后分别来找我？”
　　黄沛这才反应过来宋佳明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他找过你。我们中间有段时间没怎么联系。”
　　宋佳明仍旧不信，肢体语言也戒备了起来，紧紧攥着手机。
　　“你找我的时候，说你是受害者家属……”
　　她这句话是对着温航说的，却意指黄沛的身份。言外之意他们两个不应该是这种和平共事的关系。这疑惑恰恰又正中了两个人刚才的微妙气氛，以及两人有点一言难尽的相识过程。温航心里很难过。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直白的难过的感觉了。从徐先泽出事之后就没有过。因为他不敢放开自己这种难过的情绪，他真的受不了。
　　“我是受害者家属。”温航简短地回答了宋佳明，“也知道黄沛的事。”
　　“好了，说正事吧。”
　　黄沛的语气并不客气，但宋佳明反而因为看出来了两个人之间的隔阂芥蒂，认为事情还是合理的，于是放下了戒心。她从手包里掏出来了叠得四四方方的三张纸，三张纸写满了字。黄沛拿过来看了之后，发现是宋佳明打好的访谈视频的简稿。
　　里边有很多信息，黄沛原先也不知道。
　　因此他并没有立刻回应宋佳明录视频的要求。
　　“你如果这么讲的话，就太明显了。”
　　“我知道。”宋佳明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温航坐在了茶几旁边的一个小凳子上，手长腿长得与小凳子形成了很鲜明的反差。他凑了过来：“什么意思。”
　　“就是她写得太详细，机场的人很容易根据信息定位出来这个人是谁。”黄沛又低头看了几眼，里面的有些内容让他惊讶，并且愤怒，“操……这些事情，只可能是当时在现场的人知道啊……”
　　“所以呢？”宋佳明问了一句，“我现在早就不在机场干了。他们也不能怎么样我。”
　　这倒是句实话。
　　黄沛把简稿对折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他直觉有些内容温航不能看。
　　“我觉得……你要是坚持录也可以。我可以给你录。我们只发录音，因为我不会处理视频——”
　　温航听出来不对之后立刻就伸手去拿那叠纸，却被黄沛提前给按住了。
　　“黄沛。”
　　他叫了一声。但黄沛毫无反应。
　　“我靠，我他妈也有权利了解实情啊。”
　　宋佳明也点了点头：“这点我也同意。”
　　黄沛将稿子拿起来，又大概看了一遍。他抬起头，温航正死死盯着他。如果不是刚才宋佳明来之前那短暂的几分钟，温航现在怕是早就暴露了自己的攻击性。可他又不想对——不敢对黄沛逼得太狠，就只能非常克制地坐着，等着黄沛做好决定。
　　“这里边有些事情，其实很难对你解释清楚。就是那种行业内部的事情吧，没办法说出来，因为表面上看特别的过分。”
　　结果宋佳明冷笑了两声：“黄沛你别编了，他们做得出来那种事情，天理不容，不用遮掩。”
　　黄沛只得把简稿递给了温航。
　　浦宁机场最后一次提高消防等级是六年前。从八级升到了九级最高级，可以运行下至塞斯纳上至380的所有机型。当年评级的时候因为急于购买一种更高型号的消防车，机场直接先把车买了回来，然后才招的标。也就是说，车是前一年买的，钱是前一年付的，但国家财政给收到项目书、拨款补贴是第二年的事情。因为招标文件完全是后来补的，因此其实这三两加起来五百万的消防车根本没有经过正规的招标程序。比较知名的消防车厂商大概有三四家，浦宁机场却一个都没选，而选了一个刚刚挂牌成立不到一年的新厂。甚至这个公司在交车之前的三个月才拿到国家生产制造消防车的资格证。
　　之后，有一次机场草坪着了比较大的火，消防队去灭火的时候，才发现那辆“高级”消防车水压根本不足。
　　但是这件事没有人敢捅破，全部压着不说，只能等到机场再购买新车的时候换几辆靠谱的。
　　六·一二发生的时候，机场本来计划在八月份，秋季之前，购买新的消防车。
　　黄沛肉眼可见温航拿纸的手从平稳到越来越抖。温航看到一半下意识去摸桌上的烟盒，但抬头看了一眼宋佳明，又把烟盒放下了。宋佳明低头在看手机，没有注意到温航这个动作，黄沛却因为这个动作从头到脚都有了一种非常抓狂的感觉。
　　宋佳明这份材料最致命的点在于，消防当时拖了那么久才到可能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失误，而是故意的。
　　他们不能去灭火，灭火了这件事就藏不住了。
　　机场报的这三辆车购买价格总计是741万。
　　黄沛大概算了一下，可能这里边和那三辆车的真实造价差得有四百万左右。
　　为了这区区四百万，为了这件事里边的那几个人，一共94条人命，背后是数百个家庭。
　　可是如果黄沛没有犯那个错误——或者说，如果他能晚两个月犯那个错误，他们仍旧很有可能活下来。
　　宋佳明在采访简稿的最后写，她听说最终消防队只延误了五六分钟出动是因为当时消防员抗命出车，出的是机场之前的几辆旧车。不过这个消息她只是听说，没有任何验证，不能确定真实性。
　　温航看完了之后，把稿件整整齐齐放在了桌子上。
　　他避开了黄沛的视线，看向了宋佳明。
　　宋佳明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一字不落全都会说出来。”
　　“你真的想好了？”
　　即使温航问了这个问题，黄沛也能看出来，温航根本不想问这个问题。如果不是因为温航归根结底……他归根结底是个好人，不然他甚至可能绑了宋佳明也要让她说出来所有细节所有真相。
　　这次的视频不仅爆了机场的底，还直指事故调查部门、监管局、甚至民航局都严重失职甚至隐瞒了真相。他们的视频只会被删得更快。而宋佳明，一个只会做机场指挥员的孕妇，这辈子可能再也无法在行业里有任何工作机会了。
　　当天晚上，他们就严格按照那篇稿子，把视频录了，第二天早上第一时间发了出来。

　　视频存活了七十分钟。比他们想象的长了不少。之后不仅删除，他们的账号直接被注销。但是视频在网上反复被发出、被删除，一直折腾到了晚上。温航拉着黄沛出门，要把宋佳明护送回家，说非要见到宋佳明的家人，手把手交接过去。宋佳明笑温航实在是神经过敏。温航这种过度谨慎后透露出来的那种习惯性害怕，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来自六·一二的创伤。因此，这个玩笑开了两句，就被三人刻意忽略了过去。
　　宋佳明家小区的位置和房子的大小都说明她家经济实力应该不错，估计她爱人挣得也不少。宋佳明的爱人看起来挺儒雅的，戴眼镜，头发有点少。
　　他将宋佳明迎到屋里安置好之后，很快又走了出来，却并没有邀请温航和黄沛两个人进门。
　　“不好意思，我看佳明累了，所以今天就不请你们到家里坐了。改天吧，来我家喝茶。”
　　黄沛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了口：“这件事情，您知道的吧？”
　　对方点了点头。
　　“宋佳明这么做我们都很敬佩，也很感激——”
　　“我也很支持她，为她骄傲。我觉得我们的孩子有这样一个妈妈真的很幸运。”
　　话说到这里，黄沛知道就不必再说了。
　　他点了点头：“真的。他/她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