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妖仙乱》霜玄九天

13、七

　　三日之后，天色大好，晴空万里，微风。

　　双儿母女二人在湖州城里里外外玩了三天，准时回来，顺便告知，官府通缉天地会的榜文，已经被人撕烂，不知道扔去什么地方了，而知府也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不提也不追，于是这次大闹湖州府衙的事情，算是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毕竟庄家厉鬼杀上门来这种事情，他知府大人心知肚明，人对鬼神之事，只要信，就会敬畏。而作为会收鬼的道士，在世人眼里，常年与妖魔鬼怪一道出没，也早就被划分为敬畏可怕的那一类了。

　　也许知府大人发出榜文只是为了糊弄上听，走个过场，看他那么胆小怕事的德行，想来也没胆子真的抓我，会收鬼的人自然也会控鬼，如此诡异可怕的人物，还是少招惹为妙。

　　没有了通缉令，我总算可以舒舒服服的晒晒太阳了。

　　超度亡灵这种事，其实就跟人间的劝架拉架一样，鬼魂怨气散了，灵界的道路才能为之开启。

　　将过重的人间执念带进灵界，那便就是扰乱自己的命盘，来世，依然还在走着前世的路，永远得不到真正的新生。

　　前世已经够苦了，又何必一定要将这苦这怨，继续到下辈子。

　　难道，苦一辈子，还不够吗？

　　我自坐在庄家的残垣断壁上晒太阳，身后地上，摆着黄纸朱砂香烛糯米等等一系列作法事用的家伙。

　　不远处还余了一半屋顶的墙角内，庄家所有的鬼魂皆蜷缩在那里，做最后的团聚与告别。

　　她们自己心里的结，只有自己能够化解，作为外人的我，不方便过多插嘴，作为鬼怪的天敌，我更不合适离她们太近。

　　悠哉的守在阳光下，抄着怀闭目养神，本来没心思听那群女鬼哭哭啼啼叽叽喳喳，然而那阴冷的渗人的声音，还是源源不断自己蹦进了耳内。

　　“淮秀，你难道忘了吗？我们活着的时候，日日行善，免租施粥铺路修桥什么好事都做尽了，可死的时候，那些受我们恩惠的人，可曾为我们说过一句好话？那狗贼吴之荣，拿着我们赠他的盘缠，却上京告了我们的状，害死了我们全家老少，这就是世人的嘴脸，难道你还没看清楚吗？你孤身一人在冰天雪地生孩子的时候，可有人救你？护你魂魄不灭，护双儿活到现在的，是我们，与那些世人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何却要帮那臭道士来做说客？那臭道士，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凌厉如刀的话语，一听就是那个最难对付的三少奶奶了。

　　真是吞人魂魄吞多了，便忘记自己也曾是个稀里糊涂的世人了。

　　我动也不动，假装没听到，双儿稚嫩的语音夹杂在众鬼的幽怨当中，实在犹如天籁好听极了。

　　“三娘，别吵了！”

　　“二姑别哭了。”

　　“奶奶，你别吵。”

　　“妈妈不哭！”

　　……

　　小不点不过在人间混了三天，已经学会说人话了，这人气养的到是不错，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我扭头看了看阴影之中对着一群虚空的影子团团转的小丫头片子，这一脸的青黄，葱心绿一般，着实不好看。该要给她弄点好吃的，好好补补身子了，小孩子，白白胖胖肉肉呼呼才讨人喜欢，待这事了了，带她去扬州吃个痛快。

　　正安排着行程食谱，三少奶奶的声音尖锐的又响了起来，吼道：“好！好！是我拖着你们去死的！是我拦着你们投胎的！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想滚就滚！庄家的仇，我一个人来报！”

　　废墟之中风向忽变，短暂的寂静之后，双儿从废墟里钻了过来，拽拽我的衣袖，怯生生的说道：“道长，妈妈请你过去。”

　　这就吵完了？

　　我揉揉她满脑袋稀稀拉拉的黄毛，笑道：“好，咱们过去。”

　　站起身，跟着双儿来到了这个挤了十几只鬼的犄角旮旯，我看着这群层叠在一起的幽灵，抄怀问道：“如何？可都想通了？”

　　淮秀飘了出来，显出身形，当先说道：“三少奶奶执念太深，我劝不住她。”

　　我轻叹道：“一个做儿媳妇的，能对婆家如此执着，我真敬她是条汉子。”

　　淮秀掩口一笑，又敛了笑容，说道：“道长说笑了。三少奶奶与三少爷感情深厚，这是谁都比不得的，湖州城都知道他们夫妻伉俪情深，胜过鸳鸯，更不羡神仙。庄家被查抄，男丁全部砍头，女眷亦要去官窑服役，为保清白，我们只能选择这一条路。活着的时候，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死了以后，才知道许多事，只有活着，才能做到。虽成了鬼，却只能圈在这庄家，靠吸人生魂保自己魂体不灭，时间久了，反倒忘记，我们到底为何要如此苟延残喘。”

　　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叹道：“淮秀啊，别说了。玉妍嫁来庄家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才给老三纳了妾，娶了你，只盼你能给老三生个一男半女，接续香火。若不是你求着她，她怎会在头七之时不去投胎，而为护着双儿，成了孤魂野鬼？要保住双儿，便须得保住咱们，要保住咱们，就必须要杀人。玉妍把杀人的罪过都揽到了自己头上，却让咱们清清白白的留存到现在，如今，你却说她执念太深，形式偏激，这话也确实太过分了些。”

　　淮秀道：“三少奶奶对双儿的恩情，我记在心里。可若她一直放不下过去，一直不去投胎，说什么来世有恩报恩，有怨抱怨，不就成了一句空话？灭咱们九族的是那狗官吴之荣，是那狗贼鳌拜，是那个满人的狗皇帝，可他们不在湖州，更不会来咱们庄家，一味的躲在庄家靠吃人维持魂体，有什么用？就算是魂飞魄散，这仇也报不了。三少奶奶本为明理之人，却为何一直听不得这道理？”

　　有鬼应道：“她活着的时候，就当家做主惯了，死了难道还能改了本性不成？”

　　又有鬼说道：“早知道死了还不如活着，当初，我就不死了。”

　　其余众鬼纷纷响应，一时之间阴惨惨的女声齐齐响起，七嘴八舌全部都在抱怨三少奶奶不该拉着她们死，更不应该阻止她们投胎转世。

　　我听到头疼，轻咳了一声，说道：“安静！你们想投胎，我就送你们投胎，马上谁都不认识谁了，好歹亲戚一场，你们就别再数落她了行吗？”

　　众鬼抱怨之声渐渐平息，淮秀问道：“道长，三少奶奶于我有恩，于庄家有恩，留她一人在此，我着实不放心。不平息心里的执念，就当真无法转世轮回吗？”

　　我答道：“阴间的路，只能由阴间的人去走，我只能给你们开路，走不走，要看你们愿不愿。总不能她不进门，我还硬把她踹进门，我又不是黑白无常，又不是给阎王爷看大门的，作为阳间的人，必须敬鬼，只能送，不能拘，这是规矩。”

　　“那这可怎么好。”淮秀深感焦急，飘落于地，又跪在了地上，可怜巴巴的看着我，恳求道：“道长，你救救三少奶奶吧。她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会杀人作孽。若是可以，还请道长作法，化解她的戾气与业障，我愿意帮她分担！”

　　“老身也愿意分担！”老太太与淮秀重叠在一起，也跪了下来。

　　其他众鬼见状，面面相觑一番，全部与淮秀重叠在一起，大表心态，连双儿也凑热闹的跪在了一旁，奶声奶气的说道：“双儿也愿意。”

　　我哭笑不得的一扶额，说道：“这玩意不是你们说能分担就分担的了的。不管因为什么，人是她杀的，要报应，也只能直接报应在她身上。当然，人之前生后世，没人能算的清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我只能说，是造化还是报应，只能看她来世的路，该要如何行走了。”

　　淮秀问道：“那三少奶奶，就只能如此了？”

　　我抄着怀想了想，问道：“你们三少爷的生辰八字和忌日，都还记得吗？”

　　“有，有！”淮秀连忙把三少爷的生辰和忌日都报给了我，我以法力推算出了他的今生，心里有了主意，说道：“若真如你们所说，她的执念，在于已经轮回转世的三少爷。那么我便试试看，让三少爷来亲自劝劝她吧。”

　　淮秀一怔，问道：“三少爷？他……他已经转世，又如何来劝？”

　　我从包里翻出一面背面刻有八卦玄数的小小铜镜，以咒文在镜后按照三少爷今生的八字点出几点连线，法力链接成线，穿透了镜面，在铜镜之上，附着了一层薄薄的微光。

　　我看着镜中显出的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说道：“缘若断，她看到的，只会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缘若未断，她看到的，将还会是她一心思念的那个人。不论断或未断，她这份执念，都已没有必要留存下去。放不下，便永远得不到新生，没有新生，又何来的幸福。去把这镜子拿给她看，让她好好思虑一下，这般纠结下去，于人于己，究竟有何意义。今日的时辰已过，明日，我再来收回这镜子。”

　　说完，我抱起双儿，收拾了法器，打算暂时的离开。淮秀想拉住双儿，一抬手，虚无的指尖，却只能穿过双儿的小手。

　　“放下吧。”我轻叹一声，转身离开，走出老远，双儿才小声的问道：“妈妈呢？”

　　“妈妈，要去她应该去的地方了。”我轻叹了一声，说道：“她为你付出了太多，误了今生，误了来世，现如今，她累了，也该要走了。”

　　双儿瞥了瞥嘴，却并没有哭，而是小声的呢喃道：“妈妈要走了，我再也看不到妈妈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后背，柔声道：“双儿不怕，以后，我就是你义父了。到时候，义父带你走遍天下，看遍天下美景，尝遍天下美食，给你买新玩具，给你买新衣服，带你认识新的朋友，忘记一切烦恼，可好？”

　　双儿揉了揉眼睛，软软的说道：“妈妈让我跟着你，听你的话。双儿会乖乖听义父的话的。”

　　我抱紧了她，笑道：“好孩子。义父这就带你去吃好吃的！走！”

　　带了双儿进入湖州，先行去了发榜处寻找关于天地会反贼的榜文，果然没寻到跟道士或是玄贞有半点关联的内容，遂放心大胆的抱着孩子在街上愉快的瞎溜达。

　　带双儿吃饱喝足，买了些小玩具小头饰，扯了布料打算给她做些新衣服，又给她买了些糕点水果，准备路上享用。

　　以后要带着这个小不点坑蒙拐骗，细想想，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奶爸。

　　前世的孩子们，似乎都还过得很不错，唯有沈青霜的那颗龙蛋，稍稍有些挂怀。

　　没瞧见孵出来的究竟是人是妖，心里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甘。

　　记得前世好像与宫九做过一个承诺，却不知，如今，他是否还活着。

　　唉。

　　还是不见为好，收妖的道士撞上了千年老妖，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万一见面是为了收妖，对着前世最亲的人，该要如何下得去手？

　　不见！

　　打死都不能见！

　　胡思乱想着，心情渐渐沉重，怀里的双儿玩累了，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态，蜷成一小团，睡着了。

　　我收起那些算是杞人忧天的思绪，专注于今生的各种麻烦，深以为，没有什么比当反贼更要命的。

　　不过，能看看飞蛾扑火的生与灭，了解一下所谓的信仰，围观一下那些所谓舍身取义的壮士们生活百态，也未尝不是一种修行。

　　总觉得我越活越颓废，越活越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就是因为少了那一种信仰。

　　但愿，加入天地会，能在反清复明的口号中，寻求到轮回的真正意义。

　　生过，活过，无悔，才算是精彩圆满的一生。

　　我缺的，便就是这些了。

　　好吧，又想远了。

　　不如还是回庄家跟三少奶奶聊聊天吧。

　　我很是懒散的拎着一壶酒，在黄昏时分，回到了庄家。

　　废墟的阴影里，白衣的女鬼依旧在嘤嘤哭泣，对着一面微光的铜镜，凄切到慎人的地步。

　　这声音，大老远就能听的清清楚楚，实在是阻隔闲杂人等的绝佳利器。

　　陈近南敢把分舵建在庄家地底下，真是绝了。

　　夕阳将庄家的残垣断壁，在山坡上拉伸出一大片细长的阴影，风声，哭声，阴惨惨的盘旋不断，已将方圆数里的人畜，驱散的干干净净。

　　三少奶奶，终于不再是黑气绕身扭曲丑陋的凶煞模样了吗？

　　看来，这一招挺管用嘛。

　　我将熟睡中的双儿轻轻放在庄外空旷的草地上，顺手围了一个剑气凝圈，给小丫头做了一个安静的屏障。

　　抬步跨入庄家，飘忽的影子一丛一簇，显现于各个阴影。

　　淮秀对着三少奶奶，三少奶奶看着镜面，一样的悲戚，一样的幽怨。

　　我凑近了她们，问道：“可想通了？”

　　淮秀回过神，看了我一眼，调整的方向，冲我磕头道：“道长，你说三少奶奶杀了那么多人，吞了他们的魂魄，害的他们不得超生，这业障，都会刻入轮回，在她来世，得到报应是吗？”

　　我问道：“怎么？怕了？”

　　淮秀道：“三少奶奶做下如此杀孽，是为了我们，真的，不能帮她分担这业障吗？”

　　我抄怀道：“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是报应还是还债，只有来生才能知道。其实，你们连死都不怕，又何惧活着？是吗？”

　　淮秀不语，看向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苦笑一声，说道：“是啊，死都不怕，又何惧活着。我的罪，我自己会担，只问道长一句，庄家的冤屈，真的能昭雪吗？”

　　我点头道：“庄家尚有后人在世，那便是说，一切还有希望。既有希望，你又还顾虑什么？活人的事，就交给活人来办，作为鬼，你插手不了阳间的事，相信这些年，你也已经很明白了。”

　　三少奶奶低头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做鬼也有做鬼的无奈。若不论身为何物，都得守规矩，那么做人，至少还有能让我留恋的东西。只不过，我真的，还能为人吗？”

　　我叹道：“六道轮回，皆有可能，一切，但看你的造化了。”

　　三少奶奶轻轻一叹，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的于我磕头，说道：“那就有劳道长了。”

　　我捡回铜镜，说道：“今夜，你们再好好聚聚吧。明日一早，我作法，送你们轮回。”

　　“多谢道长。”

　　众鬼在各个角落齐齐跪拜，阴风清冷，吹拂而过，化去了一切的戾气，悲怨。

　　纵知人间悲苦，依然向往如人一般的活着，只因，人间有情。

　　有情，真好。

　　我坐回双儿身边，看看孩子无邪的睡颜，顿觉人生其实处处充满了希望。

　　抬头看天，月明星稀，想到陈近南和天地会，或许，所谓的信仰就是希望。

　　不论如何渺茫，只要心有执念，怀揣希望，只要不乱了规矩，也许真的会创造奇迹。

　　也罢，明日送走了这些幽灵，就去与陈近南好好讨论一下，以后作为反贼的工作问题吧。

　　平淡了这么久，也该要找点刺激，找点乐子调节调节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