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妖仙乱》霜玄九天

12、六

　　天地会在湖州的分舵，依然还是设立在庄家。

　　只不过原本计划借着庄家闹鬼的传说，隔绝世人，现在却只能藏身于庄家偌大的地窖之内。

　　庄家乃是湖州大户，有千倾良田，自然也会有相当大的一个屯粮地窖。

　　如此规模的地窖，用来做天地会湖州分舵，已是足够了。

　　从庄家带出来的小姑娘，名叫双儿。

　　她从一出生，就与鬼生活在一起，由鬼照顾喂食，抚养长大。

　　庄家被查封后，一无所有，鬼母们起先附身于猫狗，捉来各种小兽供她吸食鲜血，待她日渐成长，又前往附近人家偷盗食物，饥一顿饱一顿的喂养着她，这才留下了庄家这一根独苗。

　　也许，令庄家众魂久久难以安歇散去的执念，曾经并非是恨，而是爱吧。

　　我很想试着与双儿交流，她却又恢复到了不言不语的状态。

　　与鬼呆在一起，她只会与鬼说话，人对她而言，也许与猫猫狗狗并无什么不同。

　　然而，她始终还是个人，总有一天要长大，总有一天会等来自己的缘分，也总有一天要担负庄家的因果。

　　她必须摆脱庄家的鬼魂。

　　只有超度了鬼魂，加诸于她身上的怨气才会散去。

　　但是，作法超度，在地窖这种极阴的地方，是不可能成功的。

　　掐指算算，我已经有几天没晒到太阳了呢？

　　“双儿，你还想见你的妈妈么？”

　　我给双儿扎好了羊角小辫，无所事事的捻着封印庄家的符纸，琢磨着是不是应该给她们母女一次见面的机会，说不定还能化解一下双方各自的怨气。

　　双儿规矩的坐在我腿上，双手扶着我的胳膊，两眼睁得圆溜溜，盯着那张符纸打转，想碰却又不敢碰的模样。

　　我抱好了她，指尖携着法力按上符咒，说道：“你有什么话要对你妈妈说，就说吧，她听得见。”

　　双儿扬起小脸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小心翼翼的抓住我的手指，却只在符咒上轻轻碰了一下，便缩回了手，小声唤道：“妈妈。”

　　符咒之上，灵光一闪，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焦急的响起，回应道：“双儿，你在哪？”

　　“妈妈！”双儿伸长手臂，再度抓住我捻着符咒的手腕，凑近了符咒，奶声奶气的继续喊道“妈妈！”

　　她是只会喊妈妈么？

　　我抱紧了她，问道：“想见妈妈么？”

　　双儿抬头看着我，使劲的点点头，我一笑，说道：“那好，我让你见见妈妈。”

　　说完，我在符咒上略微一弹，将附着于符纸上的那一点灵光弹了出去，脱离符纸之后，迅速化为一道虚无的影子。

　　在符咒之内封了这么久，未得生魂滋养，亦摄取不到天地灵气，难免有些灵体衰竭。

　　我打出一道法力，助她稳定了魂体，待她的身躯由虚无化成实体之后，双儿挣脱我的怀抱，不由分说的冲了过去，一头扎进那女鬼的怀抱，欢喜道：“妈妈！”

　　女鬼一身幽白，长发垂披，满身皆是怨气。

　　被怨念缠绕的魂体，向来扭曲不成人形，若此时被人瞧见，难免受到惊吓，我便再度施了个障眼法，以自己的法力，暂且压制住她身上的怨念，令她恢复成了一个正常的模样。

　　对于她忽然由一个面目可怖的女鬼，变成一个清秀婉约的小佳人。

　　如此的转变，着实令女鬼吃了一惊。

　　她看着自己青黑的皮肤恢复了白皙，看着自己锐利的指甲缩回指尖，看着自己褴褛的长袍变回生前的整洁，再度摸摸自己已梳理整齐的头发，摸摸自己似乎还带着体温的脸，不免目中泪光泛滥，竟是普通的跪了下来，抱住双儿嚎啕大哭起来。

　　双儿不明所以，只是看着她的脸略有茫然。

　　她抱着双儿亲了又亲，不肯放手，直将双儿箍得挣扎不断，才发觉她自己的失态。

　　我坐在椅上，问道：“重新做回了人，感觉如何？”

　　她一惊，似乎这才发现正坐在她对面的我，遂慌忙伏地磕头，激动道：“多谢道长，让我能再见女儿一面。能再亲手抱抱她，便是魂飞魄散，我也心甘情愿。”

　　我问道：“如此说来，你是怨气已消，可以去轮回了？”

　　“轮回！？”她抬起头，茫然道：“我还可以去轮回？”

　　我点头道：“这是自然。只要能放下执念，放下生前死后的一切，不仅是你，你们庄所有的人，都可以重入轮回。”

　　她喜上眉梢，目中溢满激切，问道：“当真！？”

　　我答道：“自然当真。”

　　她喜极而泣，捂住口鼻，重新抱住双儿，说道：“可我，真的放不下这孩子。当年三少奶奶带全家女眷自尽殉夫，唯我一人活了下来，是为了双儿。死后强留人间，更令庄家冤魂不散，也是为了双儿。我只想要双儿好好活着，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她是我的命，是我的魂，是我的一切！我不能没有她！”

　　我淡淡的问道：“那我现在便杀了她，送她与你一道轮回，可好？”

　　“不！”女鬼抱紧双儿，连连摇头，说道：“不要！我只求她能活着，你要我轮回，我便去轮回，要我魂飞魄散，我也绝无怨言。只要双儿能活着，怎样都好！求求你道长！放过我的女儿！求求你！”

　　她不住的磕头，砰砰作响，若她还能流血，只怕额头都已被她磕碎了。

　　我平静的说道：“放过她不难，可你究竟想让她过怎样的生活？继续半人半鬼靠吃死物那样的活着？不与人言只与鬼通那样的活着？还是像个普通的孩子那样无忧无虑的在阳光下，快乐的活着？”

　　女鬼顿了顿，伏在地上，微微的颤抖，说道：“做母亲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快乐，平安喜乐一辈子。若非别无选择，我又怎会让女儿，活的这般人不人，鬼不鬼。”

　　我叹道：“或许，你曾经以你的执念保住了她的性命，但你毕竟已经死了。而她还是个孩子，魂魄尚未长全，受你执念加身，身染你的怨鬼之气，已经半人半鬼了。你当知道，人为阳，鬼为阴，人沾染的鬼气若压过了自己的阳气，总有一天会成鬼。成年人魂魄完全尚不能抵御鬼气侵染，又何况是个孩子。你若真的为了她好，想让她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的活下去，就必须要放下你的执念，散去你的怨气，忘却生前死后的一切，重入轮回。”

　　她抱紧了双儿，摇头道：“你要我忘记她，我做不到啊！我真的做不到啊！”

　　我站起身，缓缓走近她，问道：“你到底是想让她永远留在你身边陪着你一道变成鬼，等着魂飞魄散。还是想让她回到自己的轮回之中，以正常人的身份活着？你确定你真的爱她，你确定你不是把她当成你的私有物品？你确定你有把她当成果一个会哭会笑会怕鬼的正常人来看待？”

　　她一抬头，直视我的双眼，目中带红的说道：“她只是个两岁多的孩子，没我照顾她，她怎活得下去？你要我如何安心？”

　　我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微微一笑，说道：“我可以收养她，驱散她身上的鬼气，让她重新适应与人交流，过上和普通人无异的生活。待她长大，寻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给她置办嫁妆，让她风光的嫁人，不让任何人欺负她，保她儿孙满堂寿终正寝，平安喜乐一生一世。你可安心？”

　　“待她长大，风光的嫁人……”女鬼目中红意更胜，却比刚才柔软了许多，灵光的泪滴自她眼角滑下，她一低头，摸着双儿的小脸，痴痴的看着她，看了许久，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若跟着她，一定不会有好男人愿意娶她的，对吧。”

　　我笑道：“活人对鬼魅之事的看法，不用我说，你应该明白吧。”

　　“是啊，我跟在她身边，她又怎会幸福……”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滴，柔软了声音，说道：“道长，我真能信你吗？”

　　我问道：“信与不信，在你。就算你执念难消，不入轮回，待你魂飞魄散之后，我依然会收养她，将她养大。斩妖除魔，是我的本分，不可不做。然双儿，我与她有缘，喜欢她，自然会好好待她。世间之事，本就唯心而已，我决定了，便会做到。说与你听，只是想让你安心罢了。”

　　她一声苦笑，再度抱紧了双儿，说道：“道长，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我点头道：“只要我能做到，你说。”

　　她看着双儿，柔声道：“打这孩子出生到现在，我从没有好好的抱过她，陪她玩过。你能给我三天期限，借我三天身体，让我像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陪她三天吗？”

　　我点头道：“可以。”

　　“当真！？”她又惊又喜，再度磕头着地，连着三下，激动道：“道长大恩大德，淮秀唯有来生再报。”

　　“不必了。”我轻咳一声，说道：“来世你千万别记着这档子事。我收你全家一众鬼魂，将你女儿自你身边夺走，此事就算是了结了你我之间的因缘吧。”

　　说完，我自包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符纸，撕成纸人的模样，破中指在符纸上直接化出一道固魂的符咒，以法诀与咒语相配合，将女鬼的魂体，固定在了纸人当中。

　　我以自己的血，借了她三天的命，这三天之内，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常女子。当死人重新活过来时，当该明白，活着，有多好了。

　　“这身体，只有三天的寿命，这三天内，你活着，可以做任何活人能做的事。但三天之后，若不回来找我，符纸化去，你便会当场魂飞魄散。”我解下腰间的钱袋，递至她手中，说道：“这些钱你拿去，带孩子好好玩玩吧。三日之后，回来这里，与我一同超度你的家人。记住，只有三日。”

　　“多谢道长！”她握紧钱袋，屈膝跪下，再度磕头，砰得一想，直让她哎哟一声捂住了脑门。
　　“活人，可是会痛会受伤的。”我一笑，说道：“现在外面不大安全，等天地会的人来了，让他们送你们出去。”

　　一转眼，天又黑了。

　　天地会的人来了又走，他们整日神秘的忙碌，完全不了解造反这种事情，于现在这个治安还算不错的太平天下来说，究竟有什么必要。

　　老百姓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日子，谁会愿意再入乱世。

　　没有民心的支持，造反又如何能取得成功。

　　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傻子都能看出来，陈近南为了反清复明如此拼命，背后，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吧。

　　庄家的地窖，连通于不远处的一口水井。

　　井旁菜地设有菜农歇脚的窝棚，也算是天地会的看门岗哨。

　　送走了双儿母女，陈近南难得的邀请我于井边的窝棚内喝酒赏月，我憋了几天难得出来透气，于是欣然接受。

　　其实，我跟这个造反派头子，并没有什么话可说。

　　他是个造反打仗的江湖中人，我是个捉鬼除妖的修道中人，各自的生活圈子截然不同，他的事我没兴趣知道，我的事他想必也听不懂，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言了片刻，寻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也就冷场沉默，相对无言了。

　　一壶酒喝完，我琢磨着明日进城去瞧瞧，看看衙门的榜文上，我这颗脑袋是不是又涨价了。

　　陈近南忽而开口问道：“道长，有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你了。”

　　我回过神，问道：“什么问题？”

　　他放下酒杯，说道：“您是有大神通的神人，为何却要混迹于市井，做这种算命骗钱的生意？”

　　我笑道：“神通再大，总还得吃饭睡觉，不赚钱，等着饿死吗？”

　　陈近南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以您如此修为，为何不寻个合适的道观潜心修行呢？”

　　我抬头看着月亮，说道：“出家人也是人，不论身在何处，只要有人的心，红尘便是隔绝不掉的。不入世，如何能够修心。一味的躲避，又如何能够解决问题。”

　　陈近南有些不解，正欲询问，我一笑，说道：“其实，我是被师父从山上撵出来的。”

　　陈近南更加不解，问道：“撵下来？为什么？”

　　我笑道：“小时候，不懂事，一不留神放走了师父抓回来的妖怪，所以，师父就让我下山，把妖怪再捉回去了。”

　　陈近南了然的哦了一声，给我倒了杯酒，说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妖怪？厉害吗？”

　　我端起酒杯，问道：“前几日，你好像还是不信这些妖魔鬼怪之说的啊。”

　　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以前没见过，自然不信。而现在，也不由得我不信了。”他轻叹了一声，说道：“人常说，乱世出妖孽，这几年连年征战，想必也是妖孽横行，道长一定降服了不少吧。”

　　我摇摇头，说道：“现在的妖怪，比以前精明多了。若他们化了人形，不施法，不动术，一切都以人的规矩行事，纵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也是动不了他们的。”

　　陈近南奇道：“为何？”

　　我问道：“我的法术若只能收妖，却对人无效的话，又如何能对付一个已经修炼成人的妖？不论他以前是什么，眼下，却真真切切是一个人，而人，只能由人去对付。我等修道中人，若插手人与人之事，难免会生出因缘，而一旦生出了因缘，势必会扰道心，乱修行，如此得不偿失，谁又会去做呢？”

　　陈近南点头叹道：“人有人的规矩，道有道的法理，这世间，着实太多的无能为力了。”

　　我饮尽杯中酒，说道：“其实，人世间并没有什么真正做不到的事，但看能不能做罢了。天道轮回，一切皆有规则，违反了规则，做了不该做的事，就会受到天道的惩罚。”

　　陈近南问道：“那究竟，什么才是天道？”

　　我看了他一眼，问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创立天地会一定也立过不少的会规，当该知道，规矩，必定是不可逾越的。而天道，便就是天地人循环不息的规则了。”

　　“天地人……”陈近南眉心微锁的思考了片刻，一声长叹，说道：“道长跳脱红尘之外，看到的，与我等凡夫俗子完全不同。这天道，我总归是理解不了，也无怪乎我这辈子，都只能是个凡人了。”

　　我一笑，说道：“凡人有什么不好。知道的越少，烦恼就越少，大不了，喝醉了一觉睡去，什么都忘了，新的一天，便又能重新开始了。”

　　陈近南摇头道：“道长所思到是通透，但国仇家恨，并非陈某一人之事。鞑子夺我江山，欺辱大明百姓，不将他们赶出去，复我大明国土，我是一刻也不敢松懈。我陈近南只是个俗人，眼见他们在我中原大地上烧杀抢掠，这仇这恨，如何能忘。如国已不成国，家又何在？没有家，没有国，又哪有什么规矩可行？道长的天道，离我太远，复国立家，才是我大明子民，应守的规矩。”

　　我一笑，向他一端杯，说道：“人各有志，我只能助你成功了。”

　　陈近南端起酒杯，向我道：“多谢道长了。”

　　各自仰头，一饮而尽，陈近南在于我倒酒时，问道：“道长助我良多，我一直无以为报。妖魔之事，陈某插不上什么手，但天地会眼线遍布全天下，应该还是能帮道长寻点不同寻常之事。还请问道长，你在追寻的那只妖魔，有何特征？”

　　我摇摇头，说道：“我找了她十几年，一直没什么消息，想来她已经完全的化人了。以后的事，只能随缘，你无需替我操心。”

　　陈近南略一沉吟，说道：“陈某有个不情之请，若是道长不嫌弃，加入我天地会，如何”

　　我一愣，问道：“加入天地会？我？”

　　陈近南道：“道长受我连累，已被朝廷定为反贼。若能加入天地会，以后朝廷对道长有什么不利，咱们兄弟遍布大江南北，也能有个照应。另外，若能帮道长打探到哪妖魔的消息，也算是陈某报了道长的救命之恩，了却与道长的这一桩因缘了吧。”

　　我呵呵笑道：“了却因缘？你这个理由给的不错，到让我有些犹豫了。也罢，三日之后，我给你一个答复。”

　　陈近南笑道：“那陈某就等道长的答复了。”

　　我一笑，端起酒杯，望着天上的明月，再不说话。

　　所谓的机缘，若已悄悄的落入了掌中，若不抓住，转瞬即逝。

　　引路人已经给出了明确的方向，安心走下去，总有一天会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三天过后，尘埃落定，该结的因缘，该了的业障，一并随缘而去吧。

　　呵呵，反清复明？

　　忽然有些小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