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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邮差 ...

  •   邮差
      1
      片片白云像是被压薄,飘飞在头顶的蓝天里,我伸出手,视野范围内好像能看到它停留的迹象,却又被看不见的风给吹走了,永远抓不到的云朵。
      高海拔带来的不适感像是在脑袋里塞了一层层的云絮,直接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睡了过去,结果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靠着那扇朱红色的窗棂往外看,金黄色充盈了整个视野,漫卷的晚霞永远是只可遇见的美好。
      金色大街上有着零星的一些人群,现在还不是假期,还没到人满为患的地步,也不失为一种庆幸。抬眼就看到了那座巍峨的宫殿,外层的白色宛若山顶的白雪,内层的红色则如同刚绽放的晨曦。金色的夕阳在它外层披上了一件尊贵的外衣,全都裹在一片神秘里。
      现在已经很少有朝拜者,而抵达的上午时分,广场上到处都是匍匐在地上的虔诚教徒,他们神色肃穆,却像是在看向更远的地方,也许是未来,又或许是过去。
      那个身影站在一片金光里,齐腰长发宛若一匹精致的丝绸,纤瘦高挑的个子一动不动。我走近了点,才发现她双手合十,低着头,闭着的眼帘锁住了所有的秘密。
      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携带着自己的故事,也许是为了来这里寻找自己的信仰,也许是为了体验那种心灵的震撼,也许只是为了一场遥远的救赎。至于救赎什么,也许是某个爱而不得的人,也许是过往太执着的自己,也许是那一段唏嘘不已的时光。
      我想,任何信仰都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像是一枚磁石,能够将附近的灵魂都吸引过来。于是,我也效仿她的样子,回顾起了过往的一些事情,那些音容笑貌都映在泛黄的影带里,成了无法挽回的过去。
      离开的时候,她还站在原地,像是被什么魔法给定在了那里,成了一个记载时间流转的人,夕阳的余晖慢慢扫到她的头顶,形成了一个光圈,宛如神赐。
      一身黑色,淡漠神色,我很早就注意到了。我们搭乘同一班飞机,相邻的位置,她一直看着窗外,不知是否有些畏冷,她扣上了衣服的帽子,一开始我根本没能看清楚她的样子,只觉得这个人像是在我旁边的位置上消失了似的,整个旅程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直到下飞机的时候,才看清楚那张脸,像是凝结了一层很难消散的雾气,眼角眉梢都被严密的封锁起来,简直像是一个来执行任务的特工。
      第二天早晨,特地走到八廓街去寻了那家店,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旁边的窗台上放了很多簿子,一翻开,各式各样的语言和字迹都显现出来,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留下自己的故事和语句,如果时间恰好,就会落在另一个陌生人的眼底。
      翻到最近的那一页: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释尊,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
      如何能为离于爱者?
      一笔一划都极其郑重认真,可以想见落笔人的诚挚,他明白这些道理,甚至将这些话翻来覆去的理解和领悟,却无法照常搬到自己身上,所以最后才落下了这么一个问号,或许,他期盼,或许,他害怕。
      2
      五月的珠穆朗玛峰底,无数人裹着羽绒服,睡在简陋的帐篷里,盖着有些味道的棉被,却很少能在这么高的海拔上睡着,大多数都睁着眼睛看着那隐约黑暗里的一点光亮,想要抓住一丝丝睡眠的思绪,却越想越多。
      有些等待凌晨时分银河出现的摄影师裹着厚厚的军大衣站在三脚架旁边,却依旧哆嗦着跺脚,成了一道别致的风景线。我站远了些,黑暗裹在肩膀上,寒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拉紧了羽绒服,仰起头,怔在了原地。
      远处有惊呼声,像是寂静里炸开的焰火。
      然后,一切都陷入了更深的寂静里,足够幸运的人看着这片闪现的银河都该觉得感恩,它宛如神迹降临在这个时刻,像是有谁拿着荧光笔在黑幕里点下了这一片烂漫。
      “咳。”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吓得我有些惊恐的睁大眼睛转身,那一片黑暗里慢慢出现一个身影,长黑羽绒服,长发,毛线帽,依旧不动声色的脸。
      也许世界上很多景色都比不上亲眼见证的震撼,那些照片记载下的只是那一段的美好,镜头总是免不了冰冷的感觉,而眼睛这两扇心灵的窗户却可以不知不觉间把情感融入进去,无数年之后,我们还会回忆起这个画面,心底还会涌现出相同的感觉。
      “听说,当你看到这条银河的时候,你就处在另一个宇宙里。”一个声音慢慢从身边传出来,我有些吃惊,我一直以为她根本不会说话。
      她微微仰着头,脸上一片素净,未着妆容,看着很舒服,也很明确的看出来是位难得的美女,秀美杏目,挺鼻薄唇,再加上高挑适宜的身材。若不是她总是一身黑,一定是个夺人眼球的人。
      我没有听过她说的这个理论,但站在这里,似乎任何和神秘宇宙有关的东西又能让人相信,只因为这一幅在眼前展开的神秘画卷。
      “我猜,这个宇宙的你不想记得那个宇宙的事情。”
      那张脸上的表情微微怔住,慢慢的,唇角上扬起一个我无法猜透的笑容。
      “这一定是心理医生的通病,喜欢随时随地的观察人。”
      这下换我讶异的看着她了,我很清楚的记得我们之前并没有过任何交谈,来这边之后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我的身份,而且心理医生这个职业并不是那么有特点。
      脑海里像是有一阵流星闪过,迅速的识别出了这个声音,在这片大多数都是用普通话的土地上它是那么普通,但是在自由的那片美国领土上,它却像是森林里独特的那棵树。
      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心理系的研究生,有位教授是教堂里的神父,介绍我去了那里的祷告室,隔着一道门一块布,那个狭窄的小室里,昏暗的光线只会从帘子的间隙透进来,还真是难得的微光。那些来倾诉的人怀揣着不同的故事,一部分是来寻求一个倾听者,一部分是想得到神的救赎。
      那其中就有一些中国人,他们自顾自说着话,不太在乎那间小屋里有没有别人。而在那个小群体当中,有一个很年轻的女生,她总是每周星期四上午九点到。第一次的时候,她坐了很久,直到我以为没了人,拉起帘子却发现那个身影戴着鸭舌帽,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之后,她开始慢慢说话,逐渐增多,开始都是一些学校里不开心的事情,后来,她开始回忆起国内的高中时代,再后来,她说起了那些过去。
      每个人都是这样,他们站在现在,却无可避免的被过去的那些事情拉扯着,一遍一遍的往后看,直到双脚都深陷在泥沼里,想要再拔出来,甚是艰难。
      那张脸慢慢的侧过来,还是那个微笑,“好久不见,Doctor Yang。”
      3
      “不懂事的时候,我一直都想着他们会回来,有一天把我接走。”
      那是美国较为舒服的秋天,空气有些干燥,教堂旁的那条梧桐大道全变成烂漫的金黄色,天空也是清爽的样子,大多数的云都没了去向。坐在对面的那个人说着耳熟的中国话,在这个遥远的异国,她看不到我,只当我是一个倾诉的对象,而对我,这不啻为一种安慰。
      “那种抱着希望生活的日子真的太痛苦了,就像是眼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颗接着一颗的掉下来。最后他们也没来,那个天真的小女孩一瞬间就长大了。她直到自己这么坐着傻等是没用的,世界很残酷,自己不去争取,就得不到任何东西。”那个声调慢慢低下去,很多时候听她说话,都像是在听故事,慢慢的停顿,再缓缓的开始,没有那么高昂的情绪,好像那些过去已经很遥远,好像她已经毫不在意。
      “有一对夫妻来到了院子,所有的孩子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摆出最自信的笑脸,把眼睛摩擦得更明亮,每个人看起来都很贪婪,想要得到关注,渴望爱。”
      “最后他们选了我,因为我举着自己写的毛笔字,梳着整齐的辫子,穿着最素白的连衣裙,像个一尘不染的小孩子。”接着她笑了一下,轻快得像是飞过了一只鸽子,“世界上怎么会有被抛弃的孩子?只有被抛弃的大人。”
      实习的时候,我见过很多的病人,他们大多都垂下脸,一言不发,因为他们的父母都站在门外等待着,他们像是拒不投降的战士,坚实的守卫自己的心理防线。而那些太畅快的人,语无伦次,次序颠倒,时常翻来覆去的讲一件事情,直到他们累了,就会停下来,发呆。
      其实这个世界上有无数正常的人,背负着不健康的心,那些来自过去的阴影长久覆盖在心的上方,习惯让他们慢慢适应,直到心有些窒息感才会不适的挣扎。
      “那个家里有个比我大两个月的姐姐,她很友善,有很温柔,把所有的娃娃都给我玩,什么东西都让给我。但是,人心的贪婪让我不知满足,我总觉得自己是后来者,那段我不在的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于是,我努力争取和她平等的一切,钢琴,读书,坐姿。”
      外面有低低的吟唱声,是赞歌。
      她似乎也听见了,沉默了很久,一曲终了,才接着说话。
      “尽力争取她的一切,成为她,那真正的我呢?甚至我付出了再多的努力,也无法和她等同。当我发现她还藏着我不知道的秘密,我竟然感到窃喜。那是唯一一件她再优秀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又是停顿。
      “我一直不懂喜欢是什么,开始我以为是一束崇敬值得仰望的光,是一个相似的灵魂,直到我在她口中听到了那个相同的名字,我开始好奇这个男生到底哪里好?我身边的人为什么都喜欢他?”那是一种开始回忆的语调,略微轻快的语调里带着哀愁,预示着接下来的结局并没有设想的那么好。
      “院长曾经说过我很聪明,却是很哀伤的口气,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因为我从来都没用在正道上。我借用另一个人的身份去接近他,站在他身边那个位置,甚至还可耻的安慰自己说这是一种等价交换。我失去的,去换她失去的。”
      她的故事里,我从来分不清谁是谁,那些人都没有明显的面部特征,更没出现过名字,只是一个代词,他或她。仿佛这就代表了一切,他们的来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爱。
      “命运总是公平的,爱也有回音。”
      “我失去了他,她失去了他,她得到了他。”
      “而最后我才发现,我爱上了他。”
      这个故事就此告一段落,她走了,而我坐在那个小屋子里,那个声音还在脑子里面回荡,似乎是未完待续,毕竟人生还那么长,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4
      “我曾经去过你在美国的诊所,但是到了门口,我却退缩了。我害怕那些看透我过去的视线,让我觉得羞耻。但是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很认真的看了那位医生的信息。整面墙壁的白皮肤和黑皮肤,只有你一个黄皮肤夹杂在里面,莫名让我觉得亲切,只可惜我还是没成为你的病人。”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那样的关系,只是中间那块帘子和窗户都消失了。我们还是没看对方的眼睛,对一个稍微亲近的人坦诚相对需要太多的勇气,一个全然的陌生人反倒觉得自在。
      “如果现在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来找我。”这个邀请若是换一个人来说可能还好一些,从一个医生嘴里说出来就带了些不吉利的意味了。
      “好。”那一个字消散在寒冷的风里,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乐音。
      我们站在那片黑暗里,说了简单的几句话,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看天上的星辰,它们始终闪烁着,跨越了无数光年才抵达我们的面前,甚至有一些没有命名,依旧是孤单的无名氏,却还是无所畏惧的挂在天上。
      等我拉开车门,两双眼睛一对上,两个人都无奈的笑出来。这个世界那么大,可是西藏很小,这次分别了,转个街角又会遇见。
      车上还有两个闹腾的小年轻,眼睛紧盯着窗户外面,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什么奇观。这边的景色确实叹为观止,却不应该用太激烈的心态来看,而应该站在跟前,仔细而缓慢的品味,像是一杯浓淡适宜的茶,每个人都能品出不一样的味道。那些雪山,那些清澈的湖水,那些隐匿起来的美景,总能让人眼前一亮。
      相比之下,我们俩就太安静了些,只是偶尔师傅问两句,我就回答。偶尔看向旁边,她又恢复到飞机上一言不发的状态。
      回避型人格。在最初听到她的诉说时,我的脑海里就冒出了这五个字,这一类人很矛盾,有看似光鲜坚硬的外壳,同时拥有极度脆弱易受伤的心灵,这一切都源于他们童年时代对爱的极度渴望和缺乏,后来他们自动修炼出了这样一种保护性外衣,来抵挡可能带来的伤害。
      越是站在人群的外围,越容易引起注意,而他们本身就极度敏感,再加上深藏起来的自卑,这一切只会让他们周围的冰城越来越厚。
      慢慢的,就变成了顾绮罗现在的样子。
      这还是上次在珠穆朗玛我得知的关于她个人的外部信息,其实说来有些奇怪,我几乎掌握了她全部的过去和现在,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一丁点相关的信息都不知道。
      两个小年轻硬拖着我去给他们照相,完毕之后,我四处转悠着,就看见那个身影站在离河水一定距离的地方,双手合十的靠在胸口,闭上眼睛。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遥远的梵歌,穿过雪山,飘荡在这片清水之上。
      有眼泪顺着她的眼角留下来,像是山顶融化的雪水。
      她一定又想起了某个太伤心的人,抑或是她永远无法释怀的过去。
      5
      旅行像是人生之外的一个世界,我们像是花费了几天时间去体验了一下别人的世界和文化,之后还是要回到自己的生活里,继续围着轮轴转动。
      穿着白大褂行走在那些走廊里,有时候会觉得这里像是一个迷宫,很多人进了门就再也找不到出路。除开那些想把自己治好的病人,还有找不到方向的我自己。
      “杨烁。”苍白的光线打在脸上,每个人都被死亡的阴影追赶着,自己还毫不察觉。
      我后知后觉的转身,心脏一下子抽紧,眼睛跟着慢慢睁大,那个身影慢慢走近,覆盖在她前面的那个身影不见了,只剩下另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窒息感这才慢慢的松懈下来,像是刚刚从快溺毙的状态里苏醒过来,神情还带着余震。
      “有病人。”
      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看到那披肩的长发,立马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只是她今天的状态明显很低落,未施粉黛的脸很是苍白,没有一丁点的血色,看着有些骇人。没想到我们的久别重逢竟然是在这间会客室里,还是这样奇怪的一个状态。
      沉默了很久,她才慢慢说话,“世界对我太残忍,没有父母,更没有爱人。”
      那一天,我听完了整个故事,我这才发现这个故事这么长,长到外面的天色都暗了下来,长到她的语气都带着疲惫,最后她闭着眼,长叹了一口气,“命。”
      我去看望的一个老人,也曾这般无奈的叹息,吐出这样一个简单的结论,仿佛天地万物,走过那么长的路,只剩下那些不完满的遗憾,无从继续剩下来的未来。
      有时候我觉得很累,这个职业接触了太多不同类型的人,保存了太多的秘密,以至于我自己的角落变得那么小,那么窄,根本记不得太多的东西。
      我晚上的睡眠并不好,游走在一个又一个的梦里,那些人换了不同的面孔,有着熟悉的动作,说着相同的话,只有我自己才是唯一能认出来的人,他走在那个梦境编织起来的迷宫里,总是被那个穿着黑色长裙的身影给惊醒,一次又一次,唤醒最深处的恐惧。
      “Help me.Yang.”金色的卷发像是落入凡间的金子,闪着最耀眼的光,那双碧蓝色的眼珠像是最深的海水,纯粹易碎,轻易就能看透人心,眸光闪烁着,红唇微启,我靠近的踏出一步。接着便是一阵黑影,带走了那个人,永远了消失了。
      黄昏的金光眷顾在那张小照片上,前面已经摆上了一束百合花,整个墓碑都变得明亮,我放下怀里的百合,慢慢蹲下来,看着那双已经永久消失的眼睛,永远定格下来的笑颜。最美不如初相见,我还记得她说,将来一定要来中国。只可惜,她只能借着灵魂在中国的上空游荡了,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
      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有童年,那个活在小时候的自己好像被遗忘了很久,在昏黄的空地上继续等待着,有一天有人会想起那个孤独而年幼的他,继续一个个无望的春夏秋冬。
      我只能听他们诉说自己的故事,而我的故事,没有人来倾听。日复一日被我埋在心底,盖上了无数落叶,再积累腐朽,散发出一阵阵恶臭,在梦里最无防备的时候就会悄无声息的涌现出来,告诉我,那些关于曾经的故事,那个曾经的杨烁是怎样的一个人。
      6
      看来那一场救赎并没能完全的拯救她,否则就不会有这么难过的表情,像是一片深重的阴影久久的停留在我的脑海里。垂下来的眼眸遮住了全部的光亮,黑色的发像是森林里潮湿的藤蔓,将那张脸包围起来,只露出那隐约苍白的轮廓,也像是那纠缠的思绪,很难解开。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不安的握在一起,突出来的关节一片青白色,用力得很。
      “一定要记住,你是站在桥这边的人,你的目的就是要引对方过河,而不是被对方拉到那边去。”我的老师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认真的语气让人不由得严肃起来,就是在那一刻,立在我心中的一杆秤,那边是走进这扇门的病人,我要保存那些倾吐出来的秘密,努力成为他们的朋友,同时不能忘却他们是病人。
      那之后,顾绮罗再也没有来过,约定的复查也不见踪影,护士小赵拨打那个留下来的号码,却是个空号,我循着那个地址去找,却是查无此人。当我走出来的时候,恍然有种错觉,这个人只是一个幻影,是我自己的思维虚构出来的,而并非真实存在,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后来有一年到洱海,披星戴月走进了那间临湖客栈,门口的紫藤萝热烈的铺开一道美丽的门廊,木质招牌简单镂刻了两个字,岁月将其腐蚀得更加古色古香。慢慢走进去,长廊的两边是各种照片,大部分都是人,都有灿烂的笑容,镂空的木雕后面是被风拂动的纱帘,像是黑夜翻滚的潮汐。
      接着,我看到了她,盛开的鲜艳裙摆,飘飞的长发,和最灿烂的笑容,背后是那片淡蓝色的海水,映衬起来,仿佛她是从水里诞生的仙子。这个时候,我松了一口气,至少她是真实存在的,至少她还完好的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其实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却总是在世界上其他的地方相遇,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安排,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7
      飞机降落在阿根廷的首都机场时,我再一次迎来了自己的生日,空气里有一阵黑夜独特的潮湿寂静,把所有的灯火都裹上了一层湿气。我深呼吸了一下,行李箱孤独的行走在深夜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望着飞机来时的方向,不太确定这条直线的尽头是否就是我来的城市。据说这两座城市位于地球直径两端,跨越半天的时差,像是两个永远盘踞不能相见的恋人,甚是伤感。
      阿根廷最出名的是足球,只可惜我没什么运动细胞,更没有兴趣,只记得有个名叫博尔赫斯的伟大作家诞生在这座城市,写出了无数著作。一仰头,这就是他曾看过的月亮,也许这就是我们在不同时刻共有的孤独。
      这座城市晚睡晚起的习惯让清晨的早安慢慢的延后,再加上冬季有些骤冷的天气,缩在被窝里才是明智的决定,拉开窗帘看向外面,还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站在了祖国的地球这边,那么遥远,连季节都截然不同。
      在我很难过的那短时间里,王家卫的每一部电影我都看了个遍,那种压抑着心脏的感觉让我感到安全,像是所有的情绪都被缩在了心底,我不想让它倾泻出来,似乎那样就不再属于我们了。最开始看《春光乍泄》的简介,我有些抵触,毕竟我并没有那方面的倾向,却还是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最经典的应该是黎耀辉一个人站在他们之前约定好要去的瀑布前说的那句话,“我始终认为,站在这里的,应该是我们两个人。”
      我一直是个很奇怪的人,很多人都喜欢《重庆森林》里小妹和警察的那段感情,我却很喜欢金城武那个角色,那些五月一号过期的凤梨罐头。而这个电影里,我就记住了这句话,“听说那里有个灯塔,失恋的人都喜欢去,说可以把不开心的东西留下来”,甚至期望着未来有一天可以来到这个地方。现在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都失去了自己爱的那个人,被孤零零一个人留下来的滋味是很难熬的,那么长的岁月,从前规划好的两个人的生活,就这么突然变成了一个人。
      为了成全那个时候的自己,我来到了这座灯塔,远远的看着,心底一片凄凉,无声的说着永别。
      肩膀上一阵轻拍,一回头,就是那张似乎从未亲眼见证到的笑脸,她穿着羽绒服,寒冷里,慢慢笑起来。那个画面竟然意外的好看。也许只因为她出现在画面里。
      “我要把过去不开心的回忆都丢掉,成为一个只有未来的人。”她心情好了很多,语气里还带着写开玩笑的意味。可是,一个只有未来的人,就像一个站在阳光下没有影子的人,看起来总有些可怜。
      “你呢?”她笑着问道。
      那座灯塔就在跟前,红白相间,远没有电影里看起来的那样高大,太过真实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天色干净得不能容忍多余的忧郁。
      “我也来丢掉一些不开心的回忆。”
      “原来心理医生也有心事。”她恍然大悟的口气让我很无奈,只是穿上了一身白大褂,并没有神化,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烦恼?
      “我们都是被留下来的人。”听完这句话,我的心猛地被击中,简直像是看穿了我内心里的想法,准确到我慢慢覆上了自己的心口。
      她身上多了很多之前没有的东西,说的话也有了别样的深度,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
      散步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我却有种奇怪的归属感,每次旅行到别处的时候都会出现的一种心情,仿佛别处才是我的故乡,而那个久待的地方只是一个居住的地点,并没有承载任何的感情。或许我前世是个放浪于形骸之外的游子。
      她的长发被风吹起,像是一只展开翅膀的黑色蝴蝶。
      声音被分裂为片片绮丽的碎片,反射出不耀眼的光。
      “这些年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我们就像是邮差,信件让我们去到各个地方,可是到头来,来不及拆开看信的永远是我们自己。奔波是我们的借口,也是我们接着爱的名义赋予自己的任务。”
      “所以,我决定继续下去,直到找到那封寄给我的信,然后才停下来。”
      她说完那个结论,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回答,这好像不属于心理医生的范畴,而且我无法确定她现在是否还算是我的病人。
      那双眼睛慢慢照出我自己的身影,“杨医生,心事不能永远藏起来,那样会憋出病来的。要是有一天你想找人倾诉,可以告诉我。”她笑起来,“毕竟我大部分的秘密你都知道。”
      8
      我最开始发现自己的不一样是走进那个院子的第一天,他们有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皮肤,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更是千差万别。我一直都拒绝接受抛弃这个词语,它像是一件破烂的衣服,能不穿就不穿。
      Susan笑着朝我奔过来的那个下午改变了我的一生,当时我坐在院子的长椅上,远远就看见那个穿着裙子的小女孩,一头灿烂的金发,带笑白皙的脸庞让我发怔。她的父母紧跟着走过来,看到坐在我身边的她,露出了和蔼的笑容。那一天,我不再是个孤儿,成为了异国他乡里一个家庭的一份子。
      那些对于种族的嘲笑还是存在,养父母知道后,友善的站在讲台上,向同学宣称是我的父母,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种归属感,也慢慢明白了家的定义。
      我接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天,Susan正进入叛逆的高一时期,她有一个英俊却不怎么体贴的男朋友,第一次会面就嘲笑起我的皮肤,甚至还自顾自的吃东西,全然不顾及Susan的喜好。尽管如此,Susan还是和他走到了现在。
      大一放假期间,我发现Susan神色很憔悴,经常晚归,还会和父母爆发出激烈的争吵,说他们管束她太多了,而我听到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free”,可她的表情那么狰狞,全然不像是我印象里那个爱笑的妹妹。
      直到我在她房间偶然发现的那包白色粉末,我很清楚这是什么,更明白它能带来的恐怖后果。一切都得到了解释,我冲去找了她的男朋友,我只能想到是他的圈子带来了这些可怕的东西,他却摊着手说他并不知情,甚至还当着我的面吸起了大麻,我一气之下揍了他。那天深夜,敲房门的声音,是Susan,她扶着门框,语气越来越重,质问我为什么要去找David,我拿出了那包粉末,让她早些回头,那是一个太黑暗的沼泽,我不想看着她跳下去。她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养父母打开房门,我们站在这个不愉快的真相面前,手足无措。
      我们把她送去了戒毒所,一个星期之后再去见她,却大吃一惊,她形容枯槁,面色暗沉。医生告诉我们,她拒绝吃饭,她要求出院,她晚上根本睡不着,安眠药的剂量越来越大,还出现了一系列的副作用,她产生了奇怪的幻觉。
      走出医院门口的时候,妈妈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捂着脸哭泣,爸爸和我站在一旁,神色灰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一群小孩子在玩捉迷藏,Susan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穿着那件黑色的法兰绒裙子,披肩的金发宛若丝绸,碧蓝的眼眸擦洗得干净清澈。站在公园里那棵银杏树下,额头枕在胳膊上,慢慢数着数,好不容易到了fifty。
      没有一个身影,只有无边的寂静,像是要就此把我深埋在这座公园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朝着那片深幽处走进去,Susan的身影一闪而过。视野慢慢开阔,那片地面上全是金黄色的叶子,层层叠叠像是厚厚的毯子,有个背影站在中央,心底有一些疑惑,接着她慢慢转身,我赫然发现她就是长大了的Susan,苍白的脸色,瘦削的身材,凄惨的眼神。
      “Help me,Yang.”嘴唇慢慢蠕动着,轻缓凝滞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心底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是一种征兆,不好的征兆。
      迟疑的踏出一步,她的脸上慢慢展现出一个颇为凄美的笑容,地上的落叶被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刮起,黑色的裙摆散开,像是要将她吞噬掉。
      最后我看见的就是那个简单的口型。
      她脚下的土地凹进去,裙子鼓起来,整个人深陷进去,我仓皇的跑过去,只剩下落叶还在慢慢往下飘,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秋天,每一年都会迎来的第三个季节。
      9
      “有个秘密一直都没对别人说过。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一个人。”澄黄的威士忌慢慢晃出一个明亮的光圈,眼前的事物已经有些模糊,思维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像个天使,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脸上带着苹果般甜蜜的笑容,金灿灿的阳光全落在了她的头发上,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了最简单的一个问好,‘Hi’。”
      “My name is Susan.”她笑起来时,眼睛像是两个蓝色的新月,照射出最绚烂的光芒,白皙的皮肤宛如神迹。
      我慢慢看着她,觉得这个从天而降的小仙女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于是,我像个溺水的人一样,绝望的眼神里泄露出希翼,声音都有些颤抖,“I’m Yang.”
      除却孤儿这个词汇,姓名是我唯一知道的关于我过去的信息,异国他乡里,这个名字很特殊,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来自中国,而在那片土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和我同样的姓氏,甚至是同样的名字,而赋予我名字的那两个人或者说是一个人,像是掉入大海的一根针,难以找寻。
      就算是现在回忆起来,我仍然不知道关于他们的一星点消息。
      最开始是他们离开了我,而后来,应该说是我离开了他们,放弃了那段可以按图索骥的道路。
      “她离开了,顺便带走了你全部的爱。”我以为醉了的那个人,伏在吧台上,话语清晰得像是落在窗户上的雨滴。
      我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突然明白了那种极度苦涩的感觉。我原来以为这个世界上相似的人很少,现在才恍然明白,只是因为我们从未真正了解对方。有些时候,每个人都一样。
      “爱与不爱,下辈子都不会相见。”
      我们在这个异国的酒吧里,将回忆沉浸在这些高浓度的酒精里,喝进身体里,让它们短暂的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借着酒精慢慢的升温。最后,那些画面升腾,再次停驻在脑海的断层里。黑暗顺着脉络一寸寸的贴合在我们心灵外面,像是裹上了一层安全的外衣,看不出任何的差别。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孤独的邮差,运送爱,却从未懂得爱的真实含义。
      命运给我们最后的命题就是,爱一个人很难。
      而我们留给自己的答案是,忘记一个人更难。
      聂鲁达说的更美好,爱很短,遗忘很长。
      就让我们在接下来的人生里,继续遗忘,继续痛苦。如若上天仁慈,赐我们一个互补的人,成全人间这个完整的圆,免除这漫长的思念和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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