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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沿海公路的出口。青春绘 ...

  •   沿海公路的出口
      1
      我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其实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背影,蓝色的篮球服,背后很大的白色24,清瘦的少年骨架,衣服上神色的汗印,周身都洋溢着一阵青春的气息。那是十六岁的他,跳跃在一群少年里,在我观看的时间里,投了两个三分球,一个两分球,几乎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夏日的阳光刺目到隐约能看见蒸腾的热气,那个背影抬起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接着侧身,光线犹如射灯般照亮脸部轮廓,青春的火山就在那一刻突然爆发。
      我头顶的玉兰花散发出的馥郁香气一阵接着一阵,深绿色的叶子有光滑的表面,将所有的柔嫩都赋予了那片片洁白的花瓣,纷繁的开放,再迅速的被时光渲染成凄凉的黄褐色,依旧挂在树梢上,享受点滴的洗礼。
      这个我离开了八年的地方,好像是时光的禁区,还是从前的样子,不管是街道还是楼房,甚至学校的操场,基本上没变样,让我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树荫也挡不住的闷热,后颈上有了细密的汗,我看着那个方向,慢慢的站起来。
      白色夏季校服短袖,蓝色的宽大校裤,她白皙的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当初分离时那个爱哭的丫头,以为余生没有再见的机会,抱着彼此不断嘱咐对方要写信过来,不能被距离割断这年少的友谊。结果,这些年,我们彼此的信件交换累积了一大堆,内容都是些流水账,学校里的事,家里的事,巨细无遗的全都说出来,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树洞,统统倒进去。
      高高的马尾,青春洋溢的脸。
      经久未见,我们反倒有些拘束,看着对方,似乎是在找不同,又似乎是在找过去的模样,然后,慢慢露出相同的微微安心的眼神,还是同一个人。
      “欢迎回来。”
      我慢慢笑起来。
      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一双明亮的眼睛,笑起来可爱的梨涡,默默听我倾诉的知己。
      “纳兰杏。”身旁传来喊声,她循声望过去,接着眉头微微蹙起来,看起来颇为严厉,“段容,你怎么又来打球了?”
      我跟着看过去,艳丽的光线照亮那张笑着的脸,成就了最好的少年。他迅速的看了我一眼,再转向小杏,调皮的语气,“你可别告诉我家那只母老虎呀。”
      小杏还想说什么,他已经抱着篮球飞快的转身,再次跃入那个群体,黑发跳动着耀眼的光芒。
      2
      站在远处看,那个留着利落短发,高挑纤瘦的身影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一走近,这个人才算是生动起来,微微淡漠的眼睛,眼角的泪痣,极薄的唇,我松了口气。
      我第一次见她时,短发的她穿着一身的牛仔衣,看人的神态很是霸气,我站在她家院子里,拿着捡起的羽毛球,被这个从天而降的人惊呆了。慢慢的才知道她是新搬来的邻居,不怎么爱说话,冷冰冰的不像个小孩子,家里装饰得像个宫殿,豪华得很,只是我很少见到她的爸爸,他总是很忙,家里经常就只有她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景。”那个背挺得笔直的人正在玩遥控飞机,还有些稚嫩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她有种很少见的成熟,更没有女生那种娇滴滴的特质,总是什么事都自己来,不想要任何人的帮忙,像个小男子汉。我小时候最崇拜的偶像除了孙悟空就是她,那种与众不同像是一堆灌木丛里长出来的一棵树。
      其实她是个很善良的人,我们小区附近有一只黄白色的流浪猫,它总是固定待在一个地方,慕容景每次路过都会蹲下身,放点食物在它面前,看着它一点一点的吃完,再离开。日子久了,那只猫一看到她来了,就会扬起一张小脸,发出软糯的“喵呜”声,慕容景脸上的神情就会慢慢融化。后来,那只猫再也没出现,我们找了很多它常去的地方,都没找到。
      慕容景蹲在那个地方,放下了一个沙丁鱼罐头,像往常一样,看着那个地方,只是那只猫却不在了。
      夕阳的光线将她垂下来的头发染成金色,背影也不像往常那般坚实,现出了难得的软弱,她的声音变得很低很轻,“如果我早些带它回家就好了。”
      她就像一只刺猬,害怕被伤害,就故意摆出有些冷漠的姿态,其实拥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脆弱的心。
      信里很少提及她家里的事情,都是周边的一些细碎的小事,天气,家旁边的公园,院子里的花草。通过这些,我就能猜测到她的心情好坏,然后慢慢勾画出她长大的样子,也许她也开始纠结脸上冒出来的痘痘,也许她也开始关注那些装点自己的衣服和手环,也许她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现在,她终于回来了,依旧是一棵笔挺的树,长出了嫩绿的叶子,葱翠的枝干。今后,她们还会像以前一样,肩并肩在这个城市里走走逛逛,说说笑笑。
      3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生微低着头,额上的刘海挡住了大部分的神态,不合身的校服罩住那个瘦弱的身体,肩膀微微发抖。
      “谢谢你。”她的声音像是长在墙角潮湿的花,慢慢的伸展,携带着青苔的气息。
      “不客气。”
      我将那个信封投进那个封闭着的捐款箱,刚走开两步,就遇上了这个女孩子。在很早之前我就明白自己家庭和别人的不一样,不完整的父母,过分充裕的物质,以及长久的孤单。我不需要被那个艰难的字眼给绊倒,更不需要担心任何一丁点和钱有关系的事情。
      “钱能买到一切。”那个我称之为父亲的人坐在沙发上,义正言辞得好像他说出的是什么大道理,他的神色敛没在黑暗里,我和他相处的为数不多的时间,他都是这个样子。
      从前我还很小,因为对他的陌生,我不太认同这句话,可时间久了,这个社会却开始慢慢印证这句话的真实性。于是,我拿着那些金钱去做一些我认为值得的事情,而不是用它们去交换一些无谓的物质。
      其实我觉得学校很像是一座牢笼,一到下课,就会获得短暂的自由,很多人站在栏杆边上,或是单纯的看着楼下,或是笑着谈论什么。
      走廊的那边走过来一个人,明明只是寻常的校服,穿在他身上却有种难得的熨贴,那挺拔的身姿慢慢靠近,他看着教室,接着视线慢慢的看过来。
      “嗨。”他微微偏着头,弯起的眼睛像是新月,脸上有清爽的笑容。
      我慢慢的拉开唇角,展现出一个微笑。
      待他慢慢从我身边走过,那颗不安的心还未平复下来。
      我小心翼翼的问起他,小杏微微仰着头,光洁的脸上又是习惯性的蹙眉,这是她思索时的神情。
      “他这个人,不着调,嬉皮笑脸,成绩是好了一点,但还是不靠谱。”
      她这么评价可以称得上青梅竹马的人让我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偶尔看着他们打闹的样子,我就会很羡慕,原来这些年,你的身边都站着这个人,他会踮着脚吓你一跳,会在背后拉你的马尾,会告诉你不会的题目,会对你露出那么好看的笑容。
      也许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感觉到的就是所谓的心动。他那么轻快的一跃,双手一抛,那个篮球就沿着抛物线掉进了篮筐,接着那张青涩的脸上就会扬起一个笑容,眼睛里有闪烁的光,唇边有最完美的夏日。这个画面,被收藏进我心底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加了锁安放在盒子里,任何时候拿出来看一眼,都足够心惊动魄。
      4
      一筐明亮的色彩从天上泼下来,再从树叶的间隙里丝丝缕缕的漏下来,碧绿的树叶都像是上了一层釉,层层叠叠的铺展开整个夏天最美的时光。他微微仰着头,用手遮住透射到眼睛上的眼光,眯起的眼睛里装载着光亮,侧脸上全是青春最动人的光泽,那个翘起的唇角像是一杯浓郁的酒。
      一只画笔抬起来,眯起右眼对准那个身影,脸上不自觉的就现出了笑容。
      “纳兰杏,我的手快要僵啦。”和整个画面格外不搭调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光线将那个穿着白衬衣的少年的身姿绝好的勾勒出来,乌黑的发分成光亮和阴影两个区域,下颌到脖子的线条像是天鹅颈。
      “再坚持一下,就快好了。”细长的画笔在左手的调料盘上用绿色和白色快速的调了个新绿的颜色,让人眼前一亮。
      白色的画布上投影出远处的那番景象,那件白衬衣上也沾染上了一些隐约的绿色,深一块浅一块,那张侧脸宛如墨染,修长的手照亮那双眼眸,里面有绚烂的光彩,让人忍不住想要近一步靠近,看清楚里面的世界。
      画笔放进水瓶里,我的心情像是被擦干净的一块玻璃,对那个快要支撑不住的人笑着说道,“大功告成。”
      那个扮帅的人像是立马破了功,手脚的风骨都迅速褪去,转着身子揉着肩膀走过来,瞧了眼那幅画,眼睛放光起来,“原来我这么好看啊。”
      将衣服外面的黑色围裙解下来放在一旁,我递了瓶汽水过去,这个人的关注点怎么就不在她画得好看这方面,而专注于他自己了呢。
      两个人坐在树荫下的凉椅上,夏日的空气没有一丝风,树上的蝉鸣像是一只不会停下来的交响乐,一声接着一声,明明周围的环境并不安静,心底却很是安宁,抬头看着天上格外蓬松的云朵,就像是一艘艘在天上行使的船,纯白无瑕,太强的光线刷上了一层好看的漆。
      “你毕业之后想去哪里?”手上拿着的那罐汽水因为温差开始流水,顺着手掌慢慢滴落在地上,打出一个深色的印记,又被太阳飞快的蒸发成为看不见的水汽。
      “我要去沿海城市,在大海里游泳。”那个少年依旧傻气,似乎以为沿海的城市一年四季全是夏天,可是那句话却像是带着阳光,发出耀眼的光,也许这就是梦想的力量。我突然想起段容和我第一次去游泳馆的场景,我不好意思的裹着衣服坐在泳池边上,另一只旱鸭子比我还胆小,坐在边上的椅子上,隔了一会儿,我都已经下水学会游泳了,他才慢慢挪到了泳池边上,还是我拉着他的手才开启了他和游泳的第一次接触。
      “我们可以一起去啊,你画无边无际的海,我游无边无际的海。”他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似乎已经看见了那个场景,这个人还是像小孩子一样。
      从我遇见他的那一天开始,他的脸上似乎就很少出现别的神情,微微的笑,开怀的笑,放肆的笑,害羞的笑,偶尔还会有腼腆的笑。很多年后我再想起来和他有关的回忆,很大的一部分一定是关于他的笑容,那些背景也许都会变得模糊,只有那张白净的笑颜,像是夏天盛开的栀子花,天真烂漫,永远阳光灿烂。
      5
      阳春三月的天气还有些料峭的寒,贴着皮肤,像是一件刚披上的单薄外衣。斜坡上的草一片绿油油的,还滋生了些五颜六色的小花,肆意开成一片,远处还有篮球敲打地面的声音,沉闷的声音,像是心脏的跳动声,那些隔远了的喧闹声宛若隐约雷鸣,可此刻头顶却是绝佳的天气。
      眼睛睁开一条缝,纷繁的粉色连成一片最美的云霞,一阵风吹过,那些粉嫩的花瓣就无声的落下来,一片花雨。有花瓣轻柔的覆盖在眼睛上,鼻翼能感觉到些微残留的香气。现时是最浪漫的花期,再过几个月,就只剩下些光秃秃伸向天空的树枝,像是一双双孤独的手臂,无望的伸长,渴望得到天空的拥抱。
      也许,它也卑微的爱着广阔无垠的天空,低到了尘埃里。
      “小杏,你有喜欢的人吗?”
      好一阵没声音,我奇怪的看过去,却发现她已经坐起来了,睁大眼睛看着我,笑意盈盈。
      心底像是有一行行蚂蚁爬过去,痒酥酥的,赧然的捂起脸,“你别这么盯着我看。”
      “哪个家伙偷走了我们小景的心呀?”
      “这个人你也认识。”
      她歪着头,仔细思索起来,还伸出手指一个一个的数起来,眼看着我们班上的男生都要被她给念完了,我只能无奈的爬起来,按下了那只剩一个立起的手指的手。
      “别数了,我告诉你。”
      秘密像是一个戴着面纱的人,旁观的人都迫不及待的想要一探究竟,当那轻薄的面纱慢慢揭下时,大部分人都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段容。”这两个字轻飘飘的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心上的担子好像也卸下来了。
      她微张着唇,像是被时光给定住了,像是沉入海底的焰火,那双晶莹的眼睛里一片寂灭。樱花还在往下落,点缀在她肩头。我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这才慢慢回过神来,脸上震惊的神情看向我,嘴唇嗫嚅了半天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觉得不可思议?”我笑着问她。
      她点了点头,侧过的神情有些黯然。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最近语文老师讲了汤显祖的《牡丹亭》,并未提及这句话,我去图书馆借了原文,课余时间仔细看了一遍,对这句话的印象格外深刻。爱哪会有什么明确的原因,爱你,只源于开始那不经意的一眼,日后每看一次,那些情感就慢慢累积,那个杯子里的水一点点增多,终于到了快要溢出来的程度。
      我过去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喜欢上一个人,会装作不在意的看向那个身影,会在他笑着向她打招呼的时候剧烈的心跳,会关注和他相关的一点一滴。
      樱花还在慢慢的飘落,在耳边擦过去,好像在诉说初春的悄悄话。
      我们坐在树下,看着下面的篮球场,那里有一个少年,承载了我全部的青春。
      6
      院子前面的鸢尾花开了,一丛丛绿色里都隐藏着许多蝴蝶状的花朵,花瓣上还有清晨的露珠,我蹲下身看着它们,觉得自己伸出手就会破坏此刻这个静止的美景。
      喜欢。我恍惚的思考这个词语,看小说的时候我也想过自己会不会也突然看见一个人,心中升起喜欢的气球,可是一直以来自己的生活都波澜不惊,教室和画室之间两点一线,除了素描和油画,自己似乎就没了别的表达方式。更没想到,这个词是先从小景的口中听到,而那个对象是陪着我长大的段容。我的心里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像是沉入了盐水里,口耳有水灌进去,眼前除了升腾上来的气泡就看不到别的东西了,快要不能呼吸了。
      肩膀上一阵轻拍,我一抬头,额头上就感到一阵温热,习惯性的拿下来,那个人撑着腿,微弯着腰,脸上的笑容像是手里的牛奶,醇厚浓稠。
      他本就白,又特别喜欢穿白色衣服,高中之前的一个暑假开始蹭蹭的长个子,一开学她就只能仰头望他,他就特别自豪的搭着她的肩,说以后他罩着她。高一的时候一起放学回家,路上的女生就频频看他,他迟钝,我却从那些不寻常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我再仔细查看起了这个人,成长真的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有时候他说的一些话都会让我觉得诧异,和我印象里的那个段容有了不一样的地方。
      “段容。”
      “嗯?”他正查看着书包里的东西,看是不是忘带了什么,尾音里有少年独有的回转,弯下的后颈上,黑色的发露出了很少见光的皮肤。
      我抬起头,看着远处那轮已经挂在半空中的太阳,噤了声。我心底有一点贪心,想要这条路再远一些,再长一些,那个秘密离我们远一点。
      金色的光线照亮整个走廊,像是神赐的美好,脚步都不自觉跳跃起来。碧蓝的海水泛起波浪,远处是金灿灿的夕阳,落在海面上,将近处的天空和海水都染成了不同的色度,烂漫得很,带上了一种迷幻的色彩,那些粉色、橘色、黄色交叠在一起,是自然的调色盘。有一个背影在海面上露出一半的身影,海藻般的长发还有着海的潮湿,裸露的肩膀上被夕阳的光线一照,一片光洁,她的侧脸上有种淡淡的哀伤,望着那轮沉没的太阳,像是托付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你爱的姑娘是条人鱼,只有七秒的记忆,七秒后她忘记了你。日复一日,你终日游溯于蔚蓝的海里,游溯于一个又一个七秒的轮回。终于你累了,结婚生子,两忘于江湖。当你老了,经过那片海,看见她镀着金灿灿的夕晖凝视着你,宛如初见。她忘了你是谁,也忘了为何在此日夜守候。你爱过的七秒,是她的一生。”
      在书上看过的那一段话像是不经意就刻在了脑海里,经久未散,晚上闭上眼睛的时候,就会有粼粼波光闪烁起来,那个身影站在海里,看着那片夕阳,眼底有她自己都不懂的忧郁,长及腰的头发卷曲了许久的思念。
      第二天来画室,拿起画笔就停不下来了,那个惆怅的背影就跃然纸上。
      现在只剩下那个主要的人物没有出现了,我拿着新买的画笔,心底像是剥开了橙子,唇也慢慢扬起来。
      我记得第一次去学画画的时候,拿着画笔还有些不知所措,结果别人都画完了,我还拿着画笔没完成,老师站在我身后看了很久,我紧张得握笔的手都开始发抖,他的声音从背后洪亮的响起来,我吓得打了个激灵。回家的时候,我妈笑着帮我擦脸上蹭着的铅笔印,我却咧着嘴开始傻笑起来,我妈吓得以为我变成个傻子。
      每个喜欢画画的人心底都有一个膨胀的星团,拿着画笔在调料盘上调颜色时,他们那要包裹整个世界的决心就像是一只只蝴蝶扑腾出来。各种型号的画笔成了他们手中的道具,因着各自丰盈的灵魂而变得不一样。
      那扇门慢慢推开,洒落一地的金黄。
      那道缝隙里,两个人站在那幅画前,女生微微踮起脚尖,侧脸上全是虔诚,垂下的睫毛全染成了金黄色,而她的唇贴靠着的那个身影,黑发搭在白色校服的衣领上,能看到蝴蝶骨的形状。
      搭在门框上的那只手像是被抽掉了力气,慢慢下滑。
      7
      “海的女儿?”她的肩膀被粉色的晚霞染遍,漆黑的卷发还沾着海水,迷蒙的眼睛里有一半的海水和一半的天空,纤瘦的身体后面那片波澜起伏的海水里有一个隐约浮现的鱼尾,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那张看着画的脸慢慢侧过来,脸上的神色有些松动,那种沉迷似乎是被我给打乱,分开了些距离,脸上有疏离的神色。
      “是小杏画的。”少年的笑容带出窗外浓郁的绿色,瓦蓝的天幕上飘过朵朵白云,风缱绻的吹拂,整颗心也变得轻柔起来,“她看起来很悲伤。”他的眼角微微下搭,睫毛微微颤动,脸上的表情有些哀戚,像是清晨嫩叶上的露珠,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我看向画右下角的那个熟悉的签名,再看向他,心底掀起了暗涌,那种冲动促使我慢慢移动脚步,凑近着踮起脚尖,在他的脸上印上一吻。
      很小的时候,班上的男生和我抢玩具,我争不过他,只好坐在地上哭,后来我爸来了,他问清楚前因后果,拉着我去玩具店,买了更贵更好的玩具。当我拿着它去班上的时候,我很快就感受到那种特殊的注视。从小到大,似乎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他总会用钱的方式告诉我,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买到。于是,我理所当然的认为一切事物的等价交换货币都是金钱,它牢固的占据着天平的一端,而在我的世界里,右边总是下沉的,等待的只是左边摆上东西的价值。
      我取下脖子上的那条项链,放在掌心,仔细摩挲着那枚六芒星,银质的边条上有点缀的钻石。
      他慢慢打开盒子,眼底的讶异根本无处躲藏,又快速的盖上,并推给我,“这太贵重了。”
      我拎出那条纤细的链子,侧头看着那摇动的吊坠,唇边慢慢上扬起来,“这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我看向那张微怔的脸,那双眼睛里一片黑暗,“你不接受,它就没了存在的价值。”
      扬起手,振臂一挥,却被抓住了手臂。
      段容的神色有些无奈,“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看向他,等着那接下来的话。
      路灯从他的头顶慢慢往下,透射出一片昏黄的光圈,唇下透出一大片阴影,眼神也有些晦暗,“我不喜欢你。”
      “那你喜欢谁?”我对上他的视线。有白色的飞蛾在路灯旁边盘旋,在我脸上打出一些黑色的阴影,眼前偶尔一阵黑影闪过。
      他微张着唇,明显被我紧接着逼问给难住了。慢慢垂下头,大部分的脸都在黑影里,只剩下顺着鼻梁打亮的光路,那双唇慢慢抿起来,像是要严守什么秘密。
      我拉起那只垂下去的手,将项链放在他的掌心,收敛了下心上的褶皱,仍旧笑道,“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这就够了。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
      8
      我看着摆在阳光里的那个石膏头像,高挺的鼻子,严肃的唇,低沉的眼神,他好像整天都在思考着什么,是关于这漫长而只能固定在美术室架子上的人生,还是关于今天难得的好天气,抑或是此刻拿着铅笔却迟迟不下笔的我。
      下辈子我还是不要再当人了,有太多复杂的情绪要去考虑,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足够浪费一天的时间。就像昨天在段容书房里看到的那条项链,它安静的成列在那里,完美得像是从天上坠入凡间的星辰,那些细碎的钻石刺得我眼睛痛。
      那是小景的妈妈留给她的遗物,从我见到她的那天起,她从来每取下来过,每天都小心的安防在锁骨之上,她说每晚闭上眼睛的时候,手就会放在那个六芒星上,靠着意念去传送她今天想要对妈妈说的话,她相信在天堂的她一定能听见。
      而现在,这条珍贵的项链在段容的手里,可见小景有多用心。
      早操的时候,校长在提醒高三考生应该注意的事情,我们沉默的听着,思绪却大多不在那些话上面。段容作为学生代表开始讲话,人群前面开始骚动,他停了下来,眉头微微蹙起来,看着台下。
      我微微踮着脚去看,却被簇拥着的人群挡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好像是慕容景。”
      “她说要和段容一起去A大。”
      “这算不算是变相的告白?”
      “应该是吧。”
      身后的两个女生正讨论着那个伟大的举动,我僵在了原地,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突然不想要知道外界发生的任何变化,就数着自己内壁的那些花纹度过岁月就好了,我生命里的两个人好像离我越来越远,心开始变得慌乱起来,它在低声叫嚣着什么,我根本听不清楚。
      头开始转圈,眼前慢慢的发黑,整个世界一下子坍塌在我面前。
      耳边有轻柔的声音在慢慢说着话,像是风吹动了树叶,那么温和,丝毫不感到厌倦。
      “还记得我们说过一起去海边的约定吗?到时候你画画,我就去海里游泳,这也算是浪迹天涯了。”他停顿了下,慢慢叹了一口气,“我答应高考之后告诉慕容景答案,可是,我喜欢的人,是你啊。”
      我闭着眼睛,听着初夏不间歇的蝉鸣,还有从窗口吹进来的风,那些光线隐约刻画出一个身影,他坐在我身边的位置,少年还很瘦弱的肩膀微微垮下来,熟悉的那张脸有了青涩的线条,柔和的眼眸有最纯粹的情感,上翘的唇角没了那种阳光的笑容,变得悲伤。他好无助,像是个在孤岛上等待救援的人。
      透明的眼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从眼角慢慢滑下来,浸没在松软的枕头里,空气中漂浮着的那种药味让我有些呼吸困难,心也好痛。
      他们总说青春里有最美的笑容和最好的年华,可他们忘了说,那些欢笑建立在悲伤隐忍的泪痕之上,那些年华只是披盖在无尽伤痛和悔恨之外的一件华服。我们自己经历过的,才是最真实的一切,它破绽百出,它残酷至极。
      站在岸上的人只会看到那状似平静的波纹和碧蓝的海,只有徜徉于其中的人,双腿费力摆动游过来的人才知道那平静海面之下的暗涌,它一面阻挡你前进,一面又不给你任何往回游的机会。被那急流缠住,人人都只能自保,哪有什么功夫去顾及远处动人的夕阳。
      9
      我记得小时候听刘阿姨讲故事总会急不可耐的问,“后来呢?”
      那个坏巫婆最后怎么样了?王子和公主在一起了吗?童话故事里的配角找到幸福了吗?
      时常闭上眼睛都觉得那些长长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它们一定还有无数个后来,就像大人常说我们还有广阔的未来一样,他们也一定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着,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把那些故事说出来。他们守口如瓶,似乎稍有不慎,就会泄露天机。于是,我们被那些看似美好的故事蒙在鼓里,继续做一个又一个梦,结尾总是终止于,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只可惜,人生不是一个短时间内能讲完的故事,它那么漫长,总会半路横生变节,将原本设定的情节骤然转换,我们得到了一切,却又在某个时间点失去了一切。
      他站在下落的夕阳里,背影全被镂刻成了珍贵的金色,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还是最初让我沉迷于其中的那个笑容,挺拔的身影成为我整个青春里,和他有关的最后一个画面。
      那个少年去了他最喜欢的海岸,永远迷失在那片蔚蓝色里,他身边的那些人继续长大变老,只有他永永远远的消失了,连带着所有未知的答案一起走失在青春里,那块至关重要的缺失拼图成为我们心底永不愈合的伤口。
      在我站在医务室门外的那一天,我就明白了一切,那个少年低声说的话一字不漏的传到我的耳朵里,他垂着眼,无限缱绻的眼神仿若天上的流云,透射在那个女孩子的身上。而我这个闯入者,突兀的出现,尴尬的上演了一场追求的戏码,似乎只是为了成全他们的喜欢。
      10
      明明是最热烈的夏日,我的手却变得冰冷,畏寒的交叠在一起。那句话的余音在脑海里慢慢回旋,接着变成残酷的事实。
      “等我回来。”他高高扬起手,露出皓白的牙齿,一定为了那片海而激动不已,我站在原地,慢慢的抬起手,那个孤零零的“好”字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还是那个笑容,然后转身,走入一片晨光里,再也没有回来。
      据说,这个世界的海都会交汇,于是我游走在一片又一片大海边,看了一次又一次的日升日落。
      海好像有无数种色彩,金黄色,粉红色,蔚蓝色,深绿色,浅白色,淡灰色,深黑色。它不知疲倦的往岸上席卷,再退去,好像要借此告诉它什么秘密,却是我无法听懂的语言。
      在他消失的这些日子里,我总会梦到一些场景,他站在树下面,他坐在医务室的床边,他看着那副美人鱼的画,那张脸有不同的表情,总是逆着光,每个细微的边角都被照得透亮,显得很不真切。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定的距离,像是天涯和海角。
      他已经告诉了我答案,可是我的回答他却听不到了。等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鼓起的勇气却无处倾诉。这个世界总是给予太多的来不及,它赐予你一场漫长的爱,不会通知你什么时候开始,却急促的拉上了帷幕,匆忙到来不及继续,就只剩下回忆。
      晴天,雨天。
      雪天,雾天。
      今天,明天。
      坐在沿海公路的出口,望着那片广袤无垠的海,看天色慢慢渲染成浓黑的墨,天边亮起一颗颗细碎的星子。
      我心里很清楚,那个人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也许明天就会突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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