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流亡》七茭白

27、27

　　B.现在醒来，去找艾利斯

　　你会继续沉睡五十年，而一个半兽人的寿命，大概只有一百多年。等你再次醒来，艾利斯已经走过半生。他还会记得你吗？他还愿意陪你吗？现在你很后悔攻打魔王时和他吵架，你对他不好，还狠狠骂了他。结果你现在又要睡上他的半辈子，你们一共在一起还不到两年。

　　想到这里，你感到一阵难过。你特别特别喜欢艾利斯，如果要你等他五十年，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并且老老实实地等。可是你却不知道艾利斯会不会等你。五十年对大部分种族来说都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足够结交新朋友，忘记以前的伙伴。你的导师教导过你无论多么深厚的感情都要用心经营，所以你就算很虚弱也应该醒来，至少要醒一下，叮嘱艾利斯记得五十年后回来看你。

　　这太不公平了。龙都是很长情的物种，尤其是你，依恋心特别特别的强。可半兽人不是。他们甚至还会更换配偶，交下朋友也很快忘记。一想到这些你就难过，你一点都不想看到艾利斯结交别的朋友，把他的大爪子伸给别人摸。

　　你决定赶紧醒来。

　　从有意识到真正苏醒花费了你好几天时间，因为你实在是太虚弱了。你努力睁开眼睛，房间里光线非常舒适，你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奇形怪状的豹脸：他的鼻子是歪的，嘴巴和眼睛非常扁。他看着你，你也看着他。过了好半天你才想明白你们之间隔了一个透明的罩子，现在艾利斯正贴在透明罩上看你，把自己的脸挤扁了。

　　你眨眨眼睛，艾利斯也跟着眨了眨眼睛。他怔怔地看着你，好像根本就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觉得很幸福，咧嘴笑了起来。

　　你一笑，艾利斯就明白你醒了。他猛地蹦了起来，在透明罩上疯狂跳跃。他太高兴了，高兴得连豹脸上都能看得出笑容，他围着你的床团团乱转了好几圈，又跑回到你头顶透明罩上跳跃，然后使劲蹭着透明罩，翘直尾巴疯了一样地抖。他一直重复这样的动作过了好久，才慌忙变成霍尔帮你打开头顶的透明罩，然后他就一头扑到你身上，搂着你大哭起来。

　　你根本就想不到霍尔有多痛苦绝望。你的导师告诉他你伤得很重，大概要沉睡很久，劝他先回到自己的族群过正常人的生活，而他拒绝了。他执意在这里陪伴你，甚至都不愿离开这个小屋子。你的导师不愿看他这样消沉下去，警告他等待毫无意义，因为你可能会睡上一千年。一千年，对他来说这是一段多么庞大的时光啊，他想像着一千年后你醒来的样子，城堡里植物繁茂，精灵们吟唱着你的赞歌，你在这小屋子里醒来，会发现自己成了传说。朋友们已经全部离去，这世上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等待你。你将作为世界上唯一的一条龙孤独地活下去，而他和你就这样错过了。

　　霍尔心痛如绞。他决定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你，哪怕要等上一辈子也无所谓。就算他死了，他也要等你，要你在一千年后看见他的遗骨，知道有人曾等你回家。他每一天都在思念你，每隔几个小时就要隔着罩子看你一回，他长久地趴在透明罩子上舔自己的爪子，都快把毛舔秃了。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想不到你只睡了一年，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等你开始微笑，他觉得自己上了天堂。

　　霍尔开始吻你。他把你紧紧抱在怀里，亲吻你的脖子和脸颊。你没有力气亲回去，可你感觉好极了。你记得攻打魔王的时候艾利斯后背受伤，流了很多血，可现在你伸手去触碰那些伤口，却只摸到了一些愈合的疤。你把霍尔搂在怀里，和他脸贴着脸，然后你突然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让你霎时间就冒出了冷汗。

　　你想起了你和霍尔之间的那个契约。你在他灵魂里打上烙印，可是还没来得及唤醒。契约是从唤醒日开始正式生效的，那之后他将永远停留在唤醒日的年龄，和你分享一样的寿命。如果你决定五十年之后才醒，并且激活了契约，那意味着霍尔的年龄将永远停留在八十岁。

　　八十岁可不是个好年龄，大你太多。你万分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且你总是在做正确的选择，这可真了不起。你搂着霍尔的脖颈，有无数的悄悄话要对他说，可是还没等开口，你脑袋里突然一阵晕眩。

　　你昏了过去。

　　你实在太虚弱了，一年的时间仅够你的身体歇过一口气来，现在你连这副人类外型都要靠龙血石来维持。不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将再次陷入沉睡，与霍尔告别。

　　你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你挣扎着，竭尽全力地再次醒过来。你昏睡的时间不长，这期间霍尔一直都没有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你。

　　你告诉霍尔你至少还得再沉睡五十年。你摸着他的脸，向他道歉，而霍尔浑身发抖，绝望地吻你。他完全不敢想等待五十年是什么样子，他声音嘶哑，却告诉你没有关系，他会等。

　　你可不想让霍尔等到八十岁。你提起了那个契约，唤醒它会给你带来一点负担，但比起让霍尔变老，一点负担算不上什么。这时候你突然隐隐约约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你记得龙的契约有很多种，除了从属契约，还有一种配偶契约可以分担彼此的伤害和负担，如果龙决定与其他种族的人结合，就会用这个契约来帮助彼此保持步调一致。

　　你觉得有点高兴又有点紧张。如果霍尔和你签订了这个契约，他将会分担你的伤害，然后你们大概只需要一起沉睡二十五年左右就可以醒来，霍尔也不用一个人孤独地等你。不过你也知道配偶契约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需要两个人非常慎重的考虑，而且还要彼此相爱。你觉得你完全没问题，你特别爱他，也希望永远在一起，可是你知道霍尔是成年人，他大概要顾虑很多东西。

　　于是你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把配偶契约的事情告诉霍尔，问他是否愿意和你结合。

　　霍尔用含泪的微笑和无数的吻回答了你。他已经表白了无数次，现在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他语无伦次地说：“谢谢……实在太感谢了，我愿意，非常愿意。”

　　你感到幸福。你抓着霍尔的手，你们躺在一个水晶箱子里，彼此凝视，面对面傻笑。签订配偶契约是很重大的事情，应该有一个仪式，还应该请好朋友来观礼。可惜现在你太虚弱了，没有力气做这些。最后你们决定请你的导师来做见证人，精灵们排成一排在窗台上为你们唱歌，你的导师还特地换了新法袍。霍尔拿了自己的枕头放在水晶箱子里，而你给他挪出位置。

　　你唤醒了配偶契约，一团光芒笼罩了你和霍尔。你们就这样结合了。

　　等光芒黯淡，霍尔变得和你一样虚弱。你的导师扶着他躺在你身边，同样往他身上放满了龙血石。你的导师很高兴你能醒来，也很高兴你找到了一生挚爱，他衷心的祝福你们两个，并且承诺会照顾好你们，也会为你看护整个王国。在沉睡前你有很多事情想知道，魔王已经被你消灭，可这个世界还有很多魔族士兵和魔物，你担心自己一旦沉睡，没有人能打败它们。

　　你的导师和霍尔都笑了。他们告诉你，魔王在最后的关头用自己的全部力量打开了异界通道，然后那些魔族士兵和魔物们全都一窝蜂地冲进去逃回了自己的世界。现在外面已经再没有魔族的东西。你松了一口气，然后你一下子又有点忧伤，因为魔物都逃回去了，这意味着世上也不会再有你热爱的毛球。

　　你一叹气，霍尔就明白你在想什么。他连忙请你的导师帮忙把柜子里的空间袋拿过来。异界的通道开放了很久，在此期间霍尔曾经好几次跑到异界为你收集毛球。他本来想用这些小东西把整个城堡都塞满，希望你醒来看到能高兴一些，可是你醒得太早了，他还没来得及布置。他请你把手伸到空间袋里头，你照做了，结果摸到了成千上万的毛球，柔软地簇拥着你的手臂。

　　啊，你高兴得快哭了。你没力气欢呼，只是立刻就掏出了一大把毛球，捧在手心里不停地亲吻，而霍尔和导师都微笑地看着你。接着你导师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告诉你侏儒们在修建城堡的时候在地下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龙血石矿藏。为了防止再有龙血炸弹伤害你，他打算把这个矿藏破坏掉，可是不知道你的身体是否会收到影响。

　　你摇了摇头。可是你希望留下这些矿藏。当初魔王就是引爆了一个龙血石矿藏把你的族人全炸死的，这个计划进行了好几百年，期间魔王开启了好几个异界通道往龙血矿藏里面运送魔气。那时候你的族人天天在龙血石上攀爬休息，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用知觉探查一遍周围。你告诉你的导师这次战争龙也有责任，你的族人们都太缺乏危机意识了，大家活得百无聊赖，不是天天睡觉，就是躲在洞窟里沉迷收藏，都没有人想到会有敌人来。你决定保留这些矿藏，一方面继续为你族人提供能量，一方面逼迫大家时刻保持警惕。

　　你提到族人，还提到未来种族发展的计划，这让你的导师和霍尔万分为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为了照顾你的情绪，大家从来都没有当面提起过你族人和父母，现在很明显你还没意识到你的种族已经灭绝。最后你的导师艰难又委婉地提醒你，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条龙，而你摇头。

　　你告诉你的导师城堡的地下洞窟里有很多很多龙蛋——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堆圆石头，那是因为放太久了表面已经钙化。长久以来世人都认为龙是一种很难繁育的生物，他们人口稀少，寿命长达数千年，一辈子却只抚育一个后代或者干脆没有后代。而你知道真相不是这样的。你的族人们一辈子会产下好几个龙蛋，只是不太容易成熟，也很难孵化，所以就长年累月地放在那里。这也是你一直对父母和族人的死亡表现得不那么悲伤的原因。龙的灵魂是不灭的，在你的观念里没有死亡的概念。你的种族总是保持着一定的数量，每当一条龙永远沉睡过去，就会有一只蛋轻轻晃动，蕴育出生命。

　　所以你知道很多事情。关于你族人的记忆隐藏在灵魂深处，不需要长辈教导，就会慢慢浮现在脑海。那些死去的族人和你父母也一样，他们没有消散，你们只是暂时分别。再过几百年，当城堡下的洞窟里有幼龙用嘴巴轻轻敲击起蛋壳，你就知道你将又和他们相见。

　　你把你所知的一切都告诉给了你导师和艾利斯，你的导师非常高兴，恨不得立刻到地下洞窟去检查那些蛋。现在，到分别的时候了，你导师拥抱了你和艾利斯，亲吻在你们俩的额头。他感叹说圣骑士团只剩下了几个老家伙和他作伴，等二十五年后你们俩醒来，他们所有人应该已经全都长眠在地下。你导师的话让你感伤。流亡的日子里圣骑士团陪伴你也保护你，他们一共有四百多人，到今天全部为你牺牲。你一一想起了他们的名字和面容，他们宠爱你，为你寻找礼物，又在战火中把你抱在怀里。你红了眼眶，觉得真的是很想念他们，可是你还是得先恢复力量。

　　于是你坚强起来，请你的导师向骑士们传达你的谢意，并提前祝他们安息。你的导师点点头，他代表大家接受了你的祝福，并且又一次拥抱了你。你们很平静，可这番对话让霍尔大为悲伤。他一样尊敬爱戴你的导师，把骑士们看作朋友和伙伴，现在他意识到再醒来所有人已经全不在，他感到万分伤心。

　　这就是和龙签订契约的代价。

　　霍尔非常难过。他紧紧抓着你导师的手不放，说会永远想念他。他拥抱你导师，说了一万次舍不得，这让你的导师大为感动。于是你导师转过脸来，叮嘱你醒来后要尽快把大家都复活，不要让霍尔太过思念。等等，复活？霍尔呆住了。

　　是的，圣骑士团可以被龙复活。他们早在远古时期就同你的祖先签订契约，作为龙在王国的代理人，他们平均每个人都战死过七八十回了。你父亲一死，你就自动继承了契约，只是几百人的契约对你来说负担太大，所以还没办法把人复活。不过你向霍尔承诺等你恢复力量，你会立刻就把他们全都唤醒，因为你也非常想念他们。

　　霍尔露出了又高兴又无语的表情，不说话了。

　　于是你们向导师道别，导师对你们说晚安，然后他帮你们盖好了水晶罩，还拉上了窗帘。等房间里就剩下你和霍尔，你突然产生了极度的渴求。

　　你想念艾利斯。想念他的大爪子和皮毛。

　　你受伤了，现在感情非常脆弱。你想躺在艾利斯温暖的肚皮上 ，想把脸埋在他柔软的长毛里。你实在太难受了，就算明知道这样不礼貌你也顾不得，最后还是对霍尔提出了要求，哀求他变成艾利斯陪伴你。

　　你这话一出口，霍尔就像被打了一拳一样，脸上立刻露出了受伤的神情。他怔怔地和你对望，过了好半天才问：“所以……您还是不爱我，对吗？”

　　你不明白为什么希望艾利斯陪伴就是不爱他。你明明非常非常爱他，只是更依恋艾利斯的柔软。你还是哀求霍尔变成艾利斯，于是霍尔低头亲吻了你。他深深看着你，黑色的眼睛中满蕴感情，他悲伤又眷恋，抓着你的手放在他胸口，低声问：“只有我，是吗？您不爱我，可是却想和我签订契约。您愿意让我陪伴，只让我陪伴，是吗？”

　　你有点混乱，没法理解这种复杂的感情，你只是点点头。

　　霍尔难过得垂下了眼睛。他俯身吻着你，慢慢变成了艾利斯，依偎在你身边。他拿大爪子搂着你，而你满足地叹息，整个人都缩到他怀里。

　　现在，是沉睡的时候了。你们两个同时感到深深的疲惫，一起闭上了眼睛。

　　有一件事你从没想过需要说，艾利斯也没有意识到。龙族的寿命长达几千岁，而你，来到这世上还不到三十年。颂歌里说龙拥有庞大的身躯和坚硬的鳞甲，一张开羽翼能遮蔽半个天空，那都是真的，但那都不是你的形象。一条龙要到五十岁才会真正脱离自己的蛋壳，可那年你十二岁，就被你的导师硬拉出来，藏在箱笼里开启了逃亡之路。如果能化出原型，你还只是个银灰色的，唧唧叫的龙宝宝，团起来可以被艾利斯捧在掌心。你不是不懂感情，也不是不爱艾利斯，你只是还在懵懂幼稚的年龄，不明白他的渴求和思念，也不理解爱情的甜蜜和苦痛。你喜欢艾利斯毛绒绒，像母亲的软肚皮，让你依恋，也让你温暖，是你的伙伴，也是你的大猫。

　　你的流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