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池芙蕖半生莲》瓜哥

4、chapter4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终南山果然风景独好，青竹幽篁，竹篱几丈，灵气充裕，分明是一派世外高人隐居之处。我忍不住看了眼身后指路的乐婧，问：“你的祖父住在这里？”
　　“是的，爹娘都去世后，祖父就带着祖母隐居于此，后来祖母也逝世，祖父这么多年一直和我相依为命，但是自我走后，他就一直是一个人了。”小丫头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起来。
　　我不解：“你既如此喜爱祖父，为何还要前去天墉城？留在这里陪你祖父不好吗？”
　　“是祖父执意要我去的……”乐婧低落道，她还没说完，一个耄耋老人突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竹篱里面张着浑浊的眼向外张望，一边颤颤巍巍地喊：“是阿婧回来了吗？”
　　乐婧也不管我了，急切地打开篱笆冲了进去，扶住老人，“爷爷，是阿婧求师傅带阿婧来看您。”
　　“你这孩子……”老人突然叹息了一声，这才注意到了一直沉默的我，突然睁大了眼，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声。
　　一道竹篱，仿佛隔开了两个天地，时间都在这一刹静止。
　　光阴流转，恍惚间，我回到了从前——少年恣意，少女方艾。
　　心底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涌起，我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先开口打破沉默：
　　“二师兄，好久不见。”
　　说是好久不见，是真的好久没见了。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大概是七八十年前？我记得那时候二师兄陵端已经因为陷害屠苏而被紫胤真人废去修为，逐出天墉城。我和大师兄一起去沿海地区防治海啸，却遇上一路跟随的陵端。
　　所有的恩仇，那时就被化解，陵端最后握着大师兄赠他的银子，蹒跚着渐行渐远，这个背影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至我忘记了他长何样，直到此刻，这个行将朽木的老人出现，脑海中那个渐渐模糊的身影终于重又清晰起来。
　　“二师兄，一别多年，这么些年你可还好？”
　　“我很好。”
　　说是故人相见，但其实能聊的话并不太多，乐婧那丫头显然很惊讶我与她祖父的相识，回家的喜悦已经让她欢快地跑到厨房去准备饭菜了，此刻屋里只剩我和陵端，无形的尴尬在空中静静蔓延。
　　“芙蕖……”陵端突然开口，打破了满是的寂静，我看向他，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到最后却只是轻轻的一声感叹，“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
　　我笑了笑，心里突然有些难受：“二师兄，人有生老病死，命运轮回，你以后的人生也还很长。”
　　“可是，那将不是我陵端了。”他说完这句话，我们又没有话可说，往事总是让人唏嘘，带着让人无奈的莫可奈何。
　　“……芙蕖，我自知时日不多，婧儿那丫头，还劳你多照顾。”
　　我连忙点头，笑道：“乐婧资质不差，性格又好，一定可以走得很远，只是……”突然想起一事，“二师兄你知不知道她体内的那股妖气从何而来？可有办法去掉？这股妖气极其诡异，放在身体里对身体的危害极大。”
　　陵端笑了笑，浑浊的眼闪烁，满脸的褶子都蠕动挤在一起，有种无端的苍凉，“说起来，都是我的错。因果往复，如是而已。当年我心术不正，吸取妖气想要战胜屠苏，执剑长老废去我全身修为时并未将我体内的妖气一并除去，而我有没有修为自己将妖气排出体外。婧儿体内的妖气正是从我这遗传过去的……她的父亲，也是因为体内妖气损耗精气，才因年早逝，我不想婧儿遭遇和她父亲同样的命运，这才将她送去天墉城，希望修习仙术能够延长她的寿命。”
　　原来如此，我笑着应道：“二师兄，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想办法除去婧儿体内妖气。”
　　我已辟谷，却还是陪着爷孙俩吃了一顿家常饭，婧儿这丫头手艺委实不赖，一顿饭吃的到也尽兴。离别时，小丫头泪眼汪汪地拽着她爷爷的手，说什么也舍不得走，我心生不忍，正要开口让她留下陪陵端度过人生中最后一段日子，陵端却率先开口让她跟着我离开。
　　竹篱外，婧儿站在我身边，一手拽着我袖角，一边咬着唇赌气般扭过头不去看陵端。
　　所以她没看见陵端看着她时眼角的晶莹。
　　垂垂老矣的老人注视着自己此生唯一的亲人，良久良久，才将目光慢慢汇聚到我的身上，“芙蕖，”他哑着声唤我，这大概是此生他最后一次唤我了，“你能不能喊一次我的名字……只一次，只有这一次，便好……”
　　他眼中的感情太复杂，恳求也太热切，像是对某段岁月的缅怀与遗憾，我偏开眼，不敢与他直视，口中却不假思索，“陵端。”
　　陵端于是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与记忆中的某个影子重叠。那一瞬，我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峨冠博带的少年，意气风发，恣意昂扬。虽然他并不是那么完美，但是其实除了屠苏，对于师兄弟，他却是真心相待的。
　　我还记得，当年肇临被杀，我曾无意见到陵端，一个人在肇临的房间里，嘶声痛哭，那份悲伤的感情，做不得假。
　　大概是岁月太长，许多愤懑不满的情绪慢慢消逝，留下的却全是一些温暖的记忆。我突然有些后悔，当年对陵端太刻薄，全心全意将他划分在坏人的行列，却全然忽略了，他的那些真心真情。
　　他其实……真的不算坏。
　　“保重。”
　　陵端最后对我说。
　　我冲他露出一个十分灿烂的笑，“保重！”
　　东风起，西风起，经年花落复春秋。人不轻狂枉年少，回首少年老。

　　终南山下有个小镇，叫做吴山镇。
　　我带着情绪明显低落的小徒弟进了镇，想着逛一逛街或许能分散开她的注意力，但最后……咳，被分了注意力的却是我……
　　糖葫芦，听说挺好吃的——
　　咦，这就是传说中的拨浪鼓？
　　这个好玩，不知道能不能让摊主帮我捏一个大师兄……
　　乐婧一脸便秘的表情跟在我身后，那表情就像……嗯，偶像破灭？
　　“……你们听说了吗？隔壁镇上，又死人啦！”
　　大概是职业使然，这句话在嘈杂的人群中却被我听得格外清晰，我一手还捏着一只彩色的风车，一边已经支起耳朵细细听了起来。
　　“官府还查不出来？”
　　“嘿，那些个官府有个什么用？真晦气，人能跟鬼斗？那些官府的人自己能当着心点不被收走就好了！我听说啊，县太爷都收拾细软，逃走了！现在镇上还有几个人留下？”
　　鬼？
　　我心神一禀，在摊主不满的目光中随手将风车重新放回摊位上，匆匆去找方才谈话的几人。
　　“几位大哥，你们方才说的闹鬼的事，能否再与我说一遍？”
　　“你？”那几人怀疑地看着我，大概是不知道我这个“弱女子”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我微微一笑，并不在意：“是这样的，我们师徒乃是天墉城的弟子，斩妖除魔乃是本分，方才无意听几位大哥说起闹鬼一事，故而前来打听可有我们能做的事。”
　　那几人又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目光最后落在我背后的剑上，终于松了口，“这位仙姑，我们吴山镇向东几里外有个差不多的小镇，叫做青山镇。我姑妈一家就在青山镇上，前不久我去那里探望我姑妈，却得知姑妈的邻居家的小儿子夜里突然失踪，半个月后官府才在镇上的河里发现了婴儿的尸体。”
　　“婴儿？！”
　　“是啊——”那人叹了口气，“从那以后，镇上就时有不足满岁的婴儿失踪，到昨天起，有人从青山镇逃到我们镇上，一问才知道，已经有十三个婴儿遇害。偏偏官府怎么也抓不到凶手，之前有人怀疑是水鬼所为，就请了附近道观里的道士去捉鬼，那道士却差点溺死在水里……那鬼太厉害了，根本降不住啊！”
　　我略一思索，安抚一笑：“这位大哥，你们不要怕，待我去看一看，若是真的水鬼，便替你们除去。”
　　乐婧跟着我前往青山镇，一路上她几次看我，眼神都是怪怪的，我清了清嗓子，笑问，“怎么？发现为师正义勇为所以敬佩不已？”
　　乐婧沉默了一下，怯怯地说：“不是，师傅，我是在看您的脸皮有多厚……我听说您已经近百岁了，喊那些人大哥，您怎么……喊得出口……的？”
　　“……”
　　剩下来的路我一直在严肃地思考：这个徒弟到底是不要呢？还是不要呢？要不回去踢给陵川得了？反正若是和他说了是陵端的孙女，想必也会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