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陷情阱（GL）》韦暮

8、八

　　这一个早上，曲枫很忙，阿源很忙，整个万飘唯景酒店都很忙。
　　忽然而至的超强台风在肆虐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将眷岛折腾得不像样子，海水倒灌，暴雨如注，原本金光灿灿的海滩也全然没有了前几日的生机，只剩下一片荒芜。更糟糕的是，万飘唯景酒店的主楼电力因台风等诸多原因出现了大问题，短时间内难以修复。曲枫双臂交叉摆在胸前，用尖锐的目光扫过会议桌那头站着瑟瑟发抖的一干人等，脸上的表情比窗外的天空更加让人感到压抑。
　　“这是什么东西。”
　　她皱着眉头开口，言语中的每个字都写满了不悦。
　　“酒店的电力已经出现问题48小时了，这就是你们交上来的应急方案？你们糊弄客人，还是糊弄我啊？怎么，以为我们万飘这口饭很好吃？我告诉你们，不要以为我不经常待在这儿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们不想干这份工作，自然有其他人想干！两个小时，我只给你们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之后如果我再看不到你们有所行动，那么…”
　　“你们，就给我从这个地方，全部消失！”
　　曲枫一掌落在面前深棕褐色的相思木会议桌上，力气大到连被随手丢在桌上的文件夹都跳了起来。总经理颤巍巍地抬起袖口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灰溜溜地拿上自己的方案赶紧退出了房间。曲枫全程目睹着他们互相推诿的神情，心中的火突然就旺了起来。
　　“一群废物！”
　　曲枫素来是个非常有教养的人，在过去接手企业的十五年里，即使手下的人做事再怎么令她不满意，她也从未脱口而出过如此粗鲁之语。今天的事情可算得上是犯了她的大忌，竟直接让她的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一瞬间，曲枫的眼前开始白光闪烁，脑袋也剧烈地疼痛起来。
　　“枫小姐，枫小姐，您怎么了？”阿源察觉到了曲枫的异样，赶紧半蹲下身子焦急地望着她，“又头疼了？我马上去叫医生。”
　　“没事，阿源。普通头疼而已，休息一会就会好，不用喊医生那么麻烦。”
　　曲枫眯着眼睛，尽管头疼已经影响到眼前的事物变得十分模糊，但她还是佯装镇定，生怕阿源瞧出一丝端倪。可向来敏锐异常的阿源今日竟也表现得十分迟钝，似乎还有些不安，总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曲枫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知道阿源在斟茶时不小心烫到了自己的手指，她才忍不住开了口。
　　“你有事？”
　　曲枫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可阿源却一反常态地顿了一下。
　　“没有，枫小姐。”
　　“阿源，你知道我最不喜欢的是什么。”曲枫斜靠在老板椅上，言语中有不容拒绝的份量，“说吧，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大事，”阿源转过来面对着曲枫，有些支支吾吾的，“早晨…家中来电，告知…家母病重，希望…我可以回家一趟。”
　　“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枫小姐。”
　　“阿源，你跟着我，也有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曲家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待，我们之间自然也没有什么尊卑之分。你跟着我日日夜夜，几乎把自己的生活全部奉献给了我。你对我情谊如此，我又如何能让你不履行自己的孝道呢？”
　　“可是枫小姐，我答应过老爷，也答应过惜小姐，绝不能让您身处险境。约定好的寸步不离，不可食言。”
　　阿源面色凝重，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曲枫看着他这副样子，稍稍坐直了身体，微笑着摆了摆手。
　　“百善孝为先，我身边还有其他可靠的人手，你不必担心。你母亲生你养你，现在也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回去吧，我会让司机送你去机场。你要好好照顾你的母亲，我们曲家，由衷地感谢她。”
　　阿源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垂下了头，良久，才向曲枫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枫小姐。”
　　曲枫目送着阿源下楼，目送着司机将车缓缓驶离大厦，突然感到心中有一根弦松了。是的，从头到尾曲枫都承认，何惜和阿源为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上带来的帮助，绝非一星半点。可就是阿源面面俱到的护佑，何惜所向披靡的业绩，时常让曲枫倍感焦虑。
　　她常常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
　　海风微凉，曲枫低着头孤身一人走在沙滩上，内心寂寥。数日之前美轮美奂的建筑，如今已是满目疮痍。是否，这世上的一切皆是如此呢？他们的命运，其实也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吧。没有什么美好是亘古不变的，不管是风景、荣誉，抑或是，感情。
　　曲枫将右拳紧紧地攥着，不痛不痒地砸在一旁歪歪扭扭的栏杆上，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你…还好吗？”
　　一个同样淡不可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曲枫差点就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默然转身，那件灰色针织开衫便映入了眼帘。
　　“嗯…还好。”
　　曲枫轻咳两声，苍白依旧的脸上勉强有了些笑意。
　　“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是非常好。”
　　承念一眼就看见了曲枫脸上的故作镇定。
　　“风很大，回去吧。”
　　“不，”
　　曲枫微皱着眉撇过了头。
　　“承念，你…陪我走走吧。”
　　熟悉的画面又重新在眼前浮现，周遭的美景却已不在了。阴沉的天空上偶有海鸥挥着翅膀掠过，叫声悠扬，似乎是在陪衬她们并肩的身影。承念感觉到曲枫总有什么话想说，她静静地等，默默地走，直到离开了酒店主楼很远很远，她才听到了曲枫口中那若有似无的呢喃。
　　“我很抱歉。”
　　“天灾不是我们任何人可以掌控的，这并不是你的错，不用责怪自己。”
　　“所有人都认为，生在衣食无忧的曲家，坐拥豪华庞大的商业帝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天大喜事。他们羡慕我这种从一开始就生在终点线的优渥生活，却从来也没有尝试过，这把金汤匙真正的份量。”
　　曲枫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阐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不知道为什么，承念却总是能从她疲惫不堪的眼神里，读出痛苦的挣扎和无奈的绝望。
　　“那个时候，我的身上聚焦了许多目光。善意的，恶意的，他们步步紧逼，生怕一个不小心，我这个万众瞩目的曲家继承人，就会让他们中的任何一方，不能称心如意。其实在最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怎么选。集团之中顽固的守旧派和激进的创新派各执一词，逐渐形成了水火不容的局面。我坐在那把象征着最高权力的交椅上，内心却是备受煎熬。因为我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去选择什么，更加不可能让他们双方都摒弃自己的一贯原则，来支持我的想法。”
　　“我只能让这个天平尽量保持稳定，让万飘安然无恙地被交到下一代人手里。如此看来，其实，我们都是被命运操弄的人吧。无力反抗，身不由己，服从安排，才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这是一番真心话，自打曲枫懂事以来，所有的真话便被她深埋进了心里。那是一块连何惜都无法进入的禁区，可承念却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不费吹灰之力。或许连曲枫自己都没有发觉，在这些毫无波澜的只言片语里，她丢弃了那些冰冷的盔甲，卸下了那些莫须有的防御，真实地将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在了空气里。而那个拥抱着这些脆弱的人，正是承念。
　　终于，她们都在彼此之间，确定了自己的选择。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承念似是不在理会曲枫方才的肺腑之言，自顾自地停下脚步，言语之间略显轻松。曲枫有些迷惑，微微锁着眉头，表情复杂。
　　“记得。”
　　“也许你说的没错，我们，都是被命运摆弄的凡人，就好像天空里的风筝，飞得高或者低，全凭风的操控。可是，你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没有拴着风筝的那根线，没有牵着那根线的人，那么这支风筝的一生，才是毫无意义。或许它将永远无法翱翔于晴空，也将在初次欲乘风而上时坠于沟壑。曲枫，其实你早已经做出选择了。”
　　“我？”
　　曲枫抬头，迷茫的双目直直地望向承念。
　　“是的，你。”
　　承念的身体开始有些微微地颤抖，双眸中的纠缠与渴望已然十分明显。
　　“那一天，你夺过了我手中的酒杯，你让我倒在你的怀里，你抱着我。在所有人都认定我放荡不堪的时候，你选择相信我。曲枫，任凭你在心里怎样无情否认，怎样无奈逃避，你我在初见之时，就已经将命运的告诫抛诸脑后了，不是吗？”
　　是吗？我真的与自己早就认定的人生哲理背道而驰了吗？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曲枫千百次地想潇洒否认，可每一次都被自己的内心狠狠回绝了。
　　在承念面前，她没有办法，说出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谎言。
　　可是，为什么是她呢？她没有何惜的温柔如水，没有何惜的慧心妙舌，没有何惜的一往情深。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那一杯酒吗？只是因为那一句语气不善的挑衅，和那一双眉眼中的暗流涌动吗？
　　承念，为什么是现在？又为什么，是你？
　　成群结队的海鸥在不远处的礁石上停驻，发出长长短短的呜咽。斜下的夕阳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余辉洒在海面上，反射出金黄色耀眼的光。曲枫紧握着的拳突然松了，缓缓抬起的手轻抚上承念的侧颜，像是呵护珍宝般小心翼翼。
　　“念念…”
　　指腹微凉，但承念却感觉到了曲枫内心的滚烫。所有挣扎的苦涩和徘徊的落寞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彼此唇齿之间独特的清香。
　　这一幕，被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