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重锦》七茭白

4、第一章（4）

　　白明起在配殿坐了一个多时辰。

　　等他走出配殿的时候，大雨已停。沉沉压下的黑云裂开道口子，露出一轮圆满的明月。殿阶下满地的清光，等待多时的御林军见到他出来，沉默的让开了道路。

　　白明起没有坐轿。四下里草木清辉，他慢慢走着，手里握着那串腕珠，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觉得有一种如释重负，又觉得在刚才那拥抱间仿佛分担了皇帝的沉重。

　　远远的刚看见寝殿，宝喜就迎了出来。

　　“王爷！陛下怎么说？”

　　白明起摇摇头：“明天自有旨意下来。”他把手里那串腕珠递给宝喜：“好好收着，明日进宫谢恩要呈上的。”

　　宝喜接过了腕珠，一张脸皱了起来：“王爷！总得有个章程吧！”

　　章程？白明起想起皇帝最后说的那句话：“钰熙，你好自为之。”

　　不由琢磨了半天。

　　既然是好自为之，那么应该不会杀掉……也许会圈禁，或者流放。

　　他突然想到一事，便对薄紫招招手：“薄紫过来。”

　　从白明起离开到现在，薄紫跪坐在原地未曾动过分毫。此时听白明起召唤，他便从纱幔后走了出来，依旧跪在白明起脚下：“主人。”

　　白明起低头看着他，低声说：“将来日子怕不好过，你就不要跟我了。明日你就带足金银，和宝喜离开皇城吧。你们改个名字，办两张民籍，可以到南方找个风景秀美，地丰人和的地方生活。你们二人互相照顾，我也放心。”

　　薄紫明显的怔住了。好一会儿，他才答：“是。”他没有什么表情，却突然俯下身，额头轻触了白明起的脚尖。

　　如是者三。

　　这是琉朝家奴对主人最郑重的大礼。白明起看着薄紫的发顶，突然觉得自己疲倦到了一定程度。

　　“睡吧。”他无精打采的说。

　　他倒头便睡，直到天边现出了一线明光。

　　皇城主宫大殿前。

　　突然一声“啪”的一声净鞭，撕裂了这熹微的晨光。

　　三声净鞭响过，皇城猛地抖了一抖，醒了过来。鞭声余韵未消，宫门轰隆隆被推开一条缝隙。两队宫人静默无声的站在两侧，躬身静候。

　　这是每日开宫门的例行礼仪。

　　“奉诏奔驰，遇者避道！”

　　突然一声厉喝，远远的递过来。领头的掌门太监一惊，就见一骑绝尘已逼近面前。

　　“奉诏奔驰，遇者避道！”

　　马蹄疾驰，仿佛利箭唰地从这道缝隙中射了出去。

　　皇帝的旨意就这样送到了锦王府。

　　贬为庶人，下放军中历练。

　　白明起刚用过早膳，此时神采奕奕，正摸着下巴饶有兴味的研究这道圣旨。

　　皇帝把他发配到了九连池。这是什么地方？白明起到书房找来地图，仔细研究了一番。发现这个地方虽然地处北方，却多火山温泉，气候和暖。再往北，就是蛮族铁骑掌控下的西勒大草原。

　　那片城郭正是振策上将军端承靖治下。

　　白明起并不认识这位振策上将军。但是这位将军姓端，双字犯承，和端氏族长应该是一辈的。端氏嫡系双字名，旁系单字名，这位端承靖大将军，应该出自端氏二房。

　　气候宜人的流放地，又是端氏子弟掌军。白明起得意极了。他想昨晚那个“神来之抱”真是太正确了！就那么一抱，皇帝心里一触动，流放成了历练，寒冬酷暑成了温夏暖冬。这才是皇帝恩典呢！

　　念头一转，突然如梦初醒：又不是我谋反，这会儿却要替人流放，我得意个什么劲！

　　白明起笑不出来了。

　　他召宝喜进来，为他换了身衣服进宫谢恩。

　　一夜之间，满城的紫阳花都谢了。淡紫色的零落花瓣，在皇城中路上堆起清甜的花海，仿佛长长的地毯，一路铺设到皇宫。

　　锦王府的马车，缓缓从皇城中路上走过。马蹄踏过地上的紫阳花瓣，翻起一层层起伏。此时正是鲜亮的春日清晨，阳光像是清澈的泉水那样从每个缝隙涌了进去，也照到了马车中白明起的身上。

　　他穿了一身压着暗纹的素色衣袍，收袖的袖口有些长，只露出细白的指尖。手腕上还戴着皇帝的那串翡翠腕珠，珠子沁凉，沉甸甸的。

　　马车进了外宫。一色的青石板绵延铺设出巨大的广场。过了这里，就是皇宫的主殿了。白明起下了马车，远远望向重重宫墙。他要去的地方是警兰殿，皇帝的书房。

　　他挥手斥退了亲王仪仗，一个人静悄悄的沿着甬道走进了琉璃瓦的层层遮掩。素色的袍角行云流水般拂过甬道的青石板路，卷带起簇簇淡紫的紫阳花瓣扑起，又飘落。他微低着头，先把一会儿要说的话在心里演练了一遍。

　　突然有宫人拦住了他。还带着稚气的声音懒洋洋地说：“这不是锦王殿下嘛？”

　　白明起一抬头，看到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在宫人的簇拥下慢慢走了过来。少年穿着团蟒云纹的华丽衣饰，正是锦王小两岁的弟弟，如今琉朝尊贵的东宫太子殿下。

　　白明起似笑非笑的眯起眼睛，学着太子的声音也懒洋洋的说：“这不是太子殿下嘛？”

　　“大胆！”少年突然变了脸色，厉声道：“你有罪在身，见了东宫为何不跪！”

　　太子话音刚落，白明起的腿弯就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他猝不及防，狼狈的跪在了地上。

　　白明起不由呆了一呆。

　　这是什么情况？

　　皇宫里耳目何其多，如今锦王落马，大庭广众之下，正是应该上演一场兄友弟恭，骨肉情深的大戏才对，怎么就突然落井下石，兄弟相残了？

　　他立刻就失去了配合太子的心情。暗道此时不坑更待何时，于是放松了身体，静静的拜在满地紫阳花瓣中，低声道：“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冷哼了一声，突然上前一步，踩住了白明起的手指。钩着金丝的鞋底只是稍稍用力，白明起的手指就被碾出了血。

　　白明起抬头看了太子一眼。青涩的少年脸上，流露出了快意的陶醉模样。

　　他不由微微笑了一笑。

　　转机来了。

　　要是太子把他的手指踩断，他就晕过去，必咬着此事大做一番文章，搅黄了流放不说，非得让这位尊贵的东宫太子吃不了兜着走！

　　可惜太子还是有点分寸，很快就收了脚，居高临下看着他，嘴角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白明起默默把手收了回来，他跪在地上，并不看太子，而是探身捡了一朵凋落的紫阳花。

　　“殿下，臣这就要走了。以后这皇室纯正血脉，唯殿下一人。”白明起说着，用带血的指尖拂了拂掌中的紫阳花。

　　那朵花，就在众人的诧异目光中，无比娇艳的绽放了开来。白明起的血滴进了紫阳花蕊，仿佛给那朵花灌注了无尽的灵气，花瓣瞬间光华流转，泄落了一手的细碎晶光。

　　白明起站了起来，将那朵花插到了太子鬓间：“罪臣借花献佛，恭祝太子福寿安康。今后太子孤身一人，做事可千万谨慎些。且不论骨肉亲情，就顾念我们兄弟二人这相连的血脉，太子今日，也不该如此。”

　　白明起不胜惋惜的叹了口气，退后一步躬身施礼：“容臣告退。”

　　说完转身就走。

　　太子盯着白明起走远的身影，感到有一种战抖从心里最深处升了上来。他抖得如此厉害，以至于身上的玉饰互相敲击，发出细微的声响。

　　真正的通天地之灵！太子恍惚的想：这是唯一纯正的皇室血脉啊！他抖着手，想要摘下鬓间的紫阳花。

　　那朵花却在触碰的瞬间在指尖碎裂成灰。

　　“殿下！”身后突然有人在耳边低声说：“锦王不能留了！”

　　“什么？”太子茫然的回过头来。说话的是左都御史白耿林的长子白观修，他的太子伴读。

　　“殿下！”白观修急急道：“太子才是皇室最尊贵纯正的血脉！这锦王，不能留啊！”

　　太子愣愣的点头，无意识的重复了伴读的话：“不能留了。”

　　“殿下！”白观修压低了声音：“微臣自会亲将万事打理妥当！”

　　太子呆呆的点头。

　　另一边，白明起正自愠怒，大步迈下了分水桥。

　　他已经将血迹擦干净，伤得也不是很严重。

　　朝野上下，最重皇室血脉纯正，那是因为纯正的皇子血脉，据说可通天地之灵。

　　白明起曾见锦王受伤后，漫不经心的将血抹在花草上，那花草就生得浓烈璀璨。只是这点天地之灵，除了日常侍弄花草，也实在找不出别的用途。

　　锦王残虐又不得圣心，却在朝中有众多支持也正是因此。锦王的生母康惠皇后，是端氏嫡系嫡支的长房大小姐，而端氏与皇室又是同气连枝，本出一源。因此当今圣上与康惠皇后联姻诞下的锦王，恐怕比当今圣上自己的血脉还要纯净些。

　　现在的东宫太子生母，是在先康惠皇后薨后，由皇贵妃晋位上来的，比起锦王来要差那么一点。

　　过了分水桥，拐过滢苍园就是警兰殿。

　　刚刚踏上通往警兰殿的石子路，空气就凛然一新。宫人正忙着往殿前几座五龙垂珠的香炉里添香。整个警兰殿被泠然恬静飘渺香气所围，仿佛浮在半空中。

　　白明起站在大殿前，先对着那绵绵吐香的蟠龙发了会儿呆。

　　总管太监连秀正高高的站在殿阶上，指挥小太监们小心翼翼擦拭廊下燕子窝的浮尘。紫阳花开尽，璃江以南的金腰燕就被春光逼着，一批一批千里迢迢奔赴帝国中心的琉璃皇城。在警兰殿廊下筑窝的小夫妻，每年总要诞下两对儿女，掐腰缠一道金光，飞起来流金溢彩。看着这对燕子整理旧巢，抚养儿女，成了皇帝陛下每日最大的乐趣。

　　连秀一眼都不错的，盯着小太监擦过了燕子窝粗糙的颈口，微微松了口气。他一松懈，就瞥见了殿阶下那独自伫立的人影。

　　连秀心中糊涂了下：锦王？

　　锦王骄奢尊贵，每次入宫都随驾全套的亲王仪仗，哪一次不是人还未到，远远的就先看见团团纹了七瓣紫阳花的纹锦华盖和兵仗？这次他却独自一人，站在广阔的大殿台阶下，显得身形瘦弱，无所凭依。

　　连秀呆了一呆，立刻躬身下阶，一路小跑着迎过去。

　　“殿下！”

　　白明起静静看向了连秀：“公公安好？”

　　连秀立刻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蒙殿下记挂，老奴实在惶恐！” 他递过去一个眼神：“刚用过早膳，正歇着呢！时候正好！”

　　“那就烦请公公为我通报。”

　　连秀进去了片刻，苦着脸又出来，小跑到白明起面前：“殿下！不见呢！”他为难的扭着脸。

　　白明起心里沉了沉。翡翠腕珠悄悄的在手里打了一个转：“那就再等一等吧。”

　　“哎，哎。”连秀一叠声的答应着，又压低声音说：“怕是心情不好，这回有得等！”

　　白明起抬眼扫了下富丽堂皇的警兰殿，微微一笑：“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