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重锦》七茭白

3、第一章（3）

　　白明起用过了晚膳，将两盘没动过的菜单独放到一边。他知道平日里等锦王吃过，宝喜就可以跟着也吃点，便挥手叫宝喜：“宝喜，过来用膳。”

　　一直在身旁伺候的宝喜扑通跪在了地上：“王爷！”他嘴角哆嗦着，拉住了白明起的衣角：“王爷，这就让大人带您走吧！过了琉河往北就是端氏郡望，潜龙入海还有再起之时啊！您母家端氏绵延七百年，就是陛下也得顾惜些的！请王爷归端！”

　　白明起正自盛汤，闻言微皱下眉。端氏，确实是锦王最后一张底牌。只可惜，皇帝既然准备万全，那么必然不会给他留下余地。他一边撇着汤里的厚油，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答：“不必。”

　　端氏与皇族本来同出一源。几百年前端氏势大，篡权夺位不成，自此与皇室决裂不相来往。当朝皇帝还是皇子时，为求世家支持夺位，特地与端氏破冰联姻，迎娶了端氏嫡系的长房大小姐。端氏自此全力扶持皇帝上位，提出的条件是嫡长子要入端氏族谱。

　　锦王由此冠了双姓，在端氏族谱上姓容端，是为端氏家主——这在琉朝历史上也有旧例可偱，端氏向前追溯几百年，据说就是某一代皇室分裂出来的皇子。

　　琉河往北，就是端氏郡望。他若回到端氏，一定会被家族仔细隐藏，等皇帝归西，再被推出来举着正统大旗夺位。端氏家族树大根深，现在缺的，不就是他这个“正统”？他又没有自己的势力，若是真回了端氏，那就是一辈子受人辖制，就算当了皇帝也不过是个被架空的皇帝，过得肯定比现在还惨。

　　白明起撇净了汤油，自己先尝了尝，觉得味道还可以，便捧着汤碗走到薄紫身边。锦王的寝殿内，有一个薄紫独有的位置，藏在重重纱幔后。白明起下午的时候把纱幔都掀了起来，不过依然给他留了一些遮挡。

　　“薄紫。”白明起轻轻撩开纱帐，露出半边脸来：“喝掉。”他把汤碗递过去。

　　“是。” 薄紫跪坐在地上，白明起走过来也没能让他的视线移动半分。他双手高举过头接过汤碗，一口气就把汤喝干净了。

　　白明起满意的点点头，接过汤碗回头，见宝喜还坐在地上发呆，便走过去拍拍宝喜的肩：“宝喜，用膳。”

　　宝喜如梦初醒，抬眼望着白明起：“王爷如此胸有成竹，可是已有对策？”

　　白明起嗤笑了一声：“我有什么对策？认罪而已。”说着，又盛了一碗汤拿过勺子撇油：“父皇想罚想杀，我都认了便是。”

　　他已经一筹莫展，决定事到临头再说。这又不是他的人生，管这么多闲事干嘛？闲事——

　　白明起突然手上一顿。

　　如果要管闲事，他希望能把薄紫安顿好。

　　他边撇着油，想了想，就对宝喜说：“你放心，牵扯不到你身上。你尽心服侍我这么多年，怎么样也要保你性命无忧，生活安乐。”

　　“王爷啊……”宝喜本来已经坐了个凳子沿拿起了筷子，闻言老泪纵横又跪倒在地上。

　　早春的夜里还是有些寒凉。寝殿中已经点起了烛火，突然一阵风吹过，簌簌下起了雨。白明起又让薄紫喝了一碗汤，自己亲手将纱幔一重重放了下来。御林军早已开始查抄，免不了传来下人惊恐的呼叫和军士的呵斥声。不知不觉，这些声音都消失了。白明起停了手上动作，侧耳听了一会。

　　“奇怪！”他说，“怎么这么安静？”

　　四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宝喜听了一会儿，慌乱起来：“是呀……怎么没声音呢……”

　　白明起瞥了薄紫一眼。重重遮掩下薄紫的身影没有丝毫动摇。他心里定了定。

　　雨又大了起来。这一场雨下过，皇城的紫阳花就开到了尽头。雨声中好像能听见花朵绽放的声音。王府里下人千百，平日里就算无事也是脚步纷沓人声嘈杂，何时曾有过如此诡异的寂静？

　　白明起疑惑起来。

　　突然咣当一声，寝殿大门被人猛地推开，陈都尉带着一身的水汽跨进门槛，单膝跪在了地上：“贵客降临，请王爷移步中和殿！”

　　中和殿，是王府的正殿。薄紫闻言直起身。

　　陈都尉看见了纱幔掩映中的身影，忙又行了个礼：“王爷！贵客有令，只得王爷一人相见！”

　　“知道了。”白明起放下最后一重纱帐：“且容我净身更衣。”

　　雨下得更大，白明起换过衣服跨出寝殿，殿门前已有两队御林军抬轿等候。春季的寒雨敲在他们的铠甲上，反射出一层蒙蒙的冰冷水光。白明起步下台阶，他的面前，御林军一起低下了头，让出一条狭窄的通路。他身后，油布大伞高高地举了起来，遮挡了春风中不尽的寒意。

　　轿子抬到了中和殿却没有停下，直接抬到了配殿。白明起出了轿，见到配殿外已经由御林军团团护住。殿廊下停了辆青布马车，马鼻子还在喷着丝丝白气，显然刚到不久。

　　他走进偏殿，殿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上。内殿里，一个人听见声音转过身来。

　　白明起先感到了他的视线。那是至高无上的，帝王的俯视。他疾走几步，进了内殿，立刻跪下叩拜：“儿臣问父皇安。”

　　琉璃朝的君王刚刚脱下披风拿在手里，以白明起跪着的高度，可以看到披风的下摆还带着丝丝雨迹。皇帝慢条斯理的将手中的披风折叠理好，整齐的搭在榻几上，他自己则在配殿主位坐了下来。

　　白明起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觉得无形的威压像是山一样推了下来。

　　“锦王，”皇帝打破了沉默：“你可知罪？”

　　“父皇……”白明起本来想说父皇恕儿臣某某死罪，刚说了句父皇，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锦王叫什么名字！皇室的名姓向来是国讳，日常都要避忌，白明起在锦王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过别人叫锦王名字！

　　他脑子一乱，接下来要说的话就全忘了。可是嘴上没停，于是一句话就流利无比的说了出来：“父皇……想要儿臣知什么罪呢？”

　　然后冷汗就从他额角唰地流下来。他不敢停，立刻又接了一句：“父皇……儿臣自然是罪该万死的……”

　　皇帝沉默着。

　　白明起脑袋里一片空白，心里拼命大叫不能停不能停！于是废话就滔滔不绝的说了出来：“儿臣自知罪不可恕，早就日日反省。儿臣怀了该死的念头，贪求了不该要的东西……”

　　他突然从最后一句话中得到了灵感，想起端氏，立刻又补上一句：“儿臣自打出生，带了端氏血脉，就已知罪。”

　　说完，他楚楚抬起了头，凝望皇帝的面容，凄声道：“儿臣孤注一掷，今日得偿所愿，自然……知罪。”

　　白明起说着，伏下身一阵颤抖，好像难掩激动的情绪。他利用这短暂的时间迅速的回想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立刻就理出条逻辑：

　　“儿臣自知不得父皇欢心，又让父皇日日猜忌疑心，本已罪孽深重，却又存了奢望，想求父皇垂怜。今日父皇雨夜亲来，儿臣惶恐无地，一点痴念成真，就请父皇在此，了却儿臣罪孽。”

　　皇帝忽地打断他的话：“你谋逆造反证据确凿，还在这里花言巧语！”

　　白明起轻轻笑了起来，他挺起上身，看向了皇帝：“父皇……儿臣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九邦里最尊贵的锦亲王，这样的身份若不造反谋逆，怎能换得父皇垂青？”

　　“儿臣可是……好久没见过父皇了……儿臣出宫十二年，父皇仅传召了七次……父皇……”

　　白明起拜倒在地。他搜肠刮肚拼命回忆锦王日常活动，终于又想起了一件事：“儿臣自知失欢于众，获罪于邦，只是有一件事，还请父皇明鉴。”

　　“儿臣万万不敢勾连母族！端氏势大，儿臣虽然胆大妄为，也不敢动摇国本。儿臣勾结党羽名单已在太子手中，”说到这里白明起语音艰涩起来：“若是牵连到端氏，还请父皇顾惜！”

　　他瞥了一眼皇帝，终于把最后保命的底牌扔了出来：“端氏族长端承荣，乃儿臣所杀。”

　　“端承荣欲与儿臣私下勾连，儿臣思之不详，鸩毒诛之，以除朝廷大患。”

　　曾经白明起觉得锦王做得最愚蠢的地方，现在成了翻盘的关键。锦王神不知鬼不觉一杯酒毒死了端承荣，把端氏打成了一盘散沙握在掌中，曾让白明起鄙视了好久。锦王求下属势弱，方便自己控制，白明起却求下属势强，一树荣则万树荣。端承荣当年的突然暴毙曾让朝廷大大的松了口气。白明起知道这件事一拿出来，锦王谋逆的那点小动作就成了儿戏。

　　白明起三言两语把锦王谋逆定性成小孩子赌气，顺路又阴了太子一把，此时心中大定，便伏在地上不再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静默之中，白明起听到一种清脆的，玉石敲击的声音。他悄悄从睫毛底下看上去，见到一串翡翠腕珠正在皇帝手中急剧转动。就在那瞬间，白明起心中突然腾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他决定赌一把。

　　于是他缓缓，缓缓的挺起腰来，垂着眼睛，低声说：“父皇恕儿臣死罪……”

　　话音刚落，他猛地扑了过去抱住了皇帝的腿！

　　白明起手心里全是冷汗，悄悄的擦在了袖子上。他跪在皇帝脚下，抱着皇帝的小腿，不胜孺慕的抬脸看向皇帝：“父亲……”他小小声说。又无声的唤了一声：“父亲……”

　　皇帝猛地一颤，好像突然苍老了。他的手哆嗦着，那串腕珠就掉在了地上。

　　那只是片刻的失神。很快，皇帝就坚定的，慢慢掰开了白明起的手。白明起偷眼看向皇帝，那方正刚毅的下巴紧绷着，双唇抿得死紧。

　　白明起顺势放开了皇帝。“父皇……”他失神落魄的低叫了一声。

　　皇帝站了起来，探身抓起了披风，从白明起身边走了过去。临近外殿 ，他突然住了脚步。

　　“太子是你的亲兄弟。你们二人，小时候也常常来往。你派人杀他的时候，心里没惦记一点兄弟之情吗？”

　　“你连兄弟之情都可以罔顾，是不是有一天，也想把朕杀掉？”

　　白明起无言以对，冷汗出了满身。

　　“你安排得不错，还知道封住六门，往军中安插亲信，在我眼皮子底下，竟然也得了几个家族支持。锦亲王这么厉害，我若容你，太子如何位稳？”

　　“我若放你归琉北端氏郡望，百年之后，这大琉的皇室，怕是要姓端了。”

　　“你既然记得自己是端氏的家主，就应该明白，你一出生，就已经与皇位无缘。哪怕你血脉再纯净，也不可能。”

　　“容氏的血脉已经衰败，你身上虽有天地灵气，也不过说着好听罢了。如今早已不是靠血脉维持尊位稳固的时代，你的存在，对端氏来说，不过是个正统的名头。你若归端，我百年之后，端氏自然倾全族之力，辅佐你夺位。一朝事成，立刻让你暴毙，下一任皇帝，就是端承荣的儿子。”

　　“你想回去吗？”

　　白明起不敢回答，伏在地上低叫了一声：“父皇……”

　　皇帝厉声又问：“你要回去吗？”

　　他不等白明起回答，冷冷道：“钰熙，你好自为之吧。”

　　皇帝没有回头，径直推开了殿门。外面暴风携裹着大雨迎面扑来，皇帝连披风也不穿，就这么踏进雨中。外面传来几声模糊的惊呼：“陛下！”

　　“快给陛下遮雨！”

　　白明起跪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直到外面马车隆隆远去，他确定这配殿里只剩了自己一个人，才软软的坐到地上。

　　钰熙。他擦着冷汗想，这名字一辈子都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