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过洞庭》玛杜莎的眼泪

1、苛政猛如虎

　　绍兴二年秋，鼎州城。

　　此时距离靖康之变大约有五年，位于南方的鼎州城虽未被金人铁蹄所践踏，但百姓的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官军和杨么的起义军之间的大小战争，将百姓置于水生火热中。

　　“爹，家里的米缸没米了。”儿子愁眉苦脸道，长期的营养不良，他面如菜色，身材长得比同龄男孩瘦小。

　　高宣一皱眉，心想：我得赶快将这几副棺材做好，换些钱两来买米。那时候的粮价异常腾贵，一斗米可卖两千钱，几年下来的战争，导致田园荒芜无人耕种。朝廷派来的官员非但没有解决当地百姓的问题，反而向百姓身上刮取银两，甚至加重杂役，以筹措养兵打仗的军粮，许多百姓不堪负荷，纷纷向起义军投诚。因此，起义军的势力逐渐壮大，根本不把官军放在眼里。

　　“孩子，爹煮了些野菜汤，你这就喝吧！” 高宣慈爱地对儿子说。所谓野菜汤，只是将树皮和院子里种的一些野菜混合后加水煮熟而已。他的妻子病逝不久，余下父子两人相依为命。

　　“爹，那你呢？”

　　高宣摇摇头，说道：“爹吃饱了，现在要开工，如果赶得及将隔壁定制的这几副棺材做好，就可以收到一些银两了。”

　　“又是棺材！爹，你的手艺不止是为了做棺材吧！” 儿子为他叫屈。

　　高宣苦笑。生在乱世，能够苟存偷生已属大幸，他哪敢奢求？他眼光不自觉地移向挂在墙上的鲁班画像，心里默想着：祖师爷，请原谅弟子的无能，不能将祖师爷的技艺发扬光大。

　　“爹，我来帮你！”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儿子还不到十岁，却是他得力的助手，他的一身技艺已学得了五成。

　　父子俩连夜赶工，终于在次日破晓时分将几副棺材制作完毕。高宣在儿子入睡后，他揉了揉通红的双眼，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隔壁家。他已经有一日一夜未进食，只觉得饥肠辘辘，浑身无力。

　　“我说小高，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这班狗官只懂得欺压良善，我的阿华死得真是冤枉啊!呜呜。。。” 邻居陈伯一见高宣，便向他哭诉。陈伯颇有资产，但儿子被朝廷命官鼎澧镇抚使陈昌寓误认为杨么手下，被捉去严刑拷打致死。

　　“谁不知道那狗官只是借题发挥？自己打不过人家，小老婆又被抢了，只会做些刑具来折磨人。” 程昌寓在赴任时,放任手下公然掠夺抢劫，与当地居民大打出手，因而惊动了附近水寨的杨么等头领，杨么等人探知官兵人数不多，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程昌寓的官兵被打得灰头土脸，数十名随从官员家眷或被杀，或被俘，其爱妾心奴更是为杨么手下所擒，将她献给了“太子”钟子仪当压寨夫人。自此，程昌寓和杨么等人结下了樑子。

　　“反正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要不投靠杨么，说不定还有活路。小高，你也不妨考虑考虑，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益儿打算啊！”

　　高宣拿了银两往市集方向走去，对程昌寓，他是打从心底看不起；但要他投靠起义军，他也不愿，他不想被人标上“叛贼”二字。在那种时代，要当个良民的心愿还真是难上加难。

　　他心里的郁结难舒，不知不觉走到江边，每当心情欠佳，他总喜欢到江边望着滚滚江水出神。他从小有个愿望，希望能够乘上自己亲手打造的船，航行到世界每一个角落。在那天之涯，海之角的另一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负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站在不远处。男子面有病色，肤色黝黑，身高中等却异常枯瘦，与他孱弱的外表不同的是他的一双眼睛，是那么明亮有神。

　　高宣识字不多，但这诗简单明了，他也大概懂得其义，他冷冷一笑，心忖：又是一个空谈误国的书生。他只是一介平民，对朝廷的动向不甚清楚，但也略有所闻，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官兵现在的所作所为，朝廷也该负很大的责任。

　　“这里没有金人，但官兵和金人一样残暴。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谁愿意落草当寇贼？” 高宣冷冷地对那男子说道。

　　他忿忿不平，接下去道：“人们辛苦耕种，收成后却被官兵统统拿去，你叫这些穷苦人民要怎样活下去？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们这些读书人除了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外，还能做什么？”

　　那中年男子一怔，他刚来此地不久，有千头万绪的紧急事件等着他处理，对于官军的胡作非为他是非常清楚。他只是没想到，百姓甚至已经将朝廷命官跟金人划上等号。他看着高宣手上的一小袋米，黯然道：“兄弟你是杨么的人？”

　　“现在不是，以后很难说了。” 高宣自己不是没动摇过，毕竟杨么提出的 “等贵贱，均贫富”口号是多么吸引人。他走近那中年男子，继续说道：“现在世道不好，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这里随时会被人杀了，我看你还是跟我回城里吧！” 他虽然不喜读书人，更厌恶杀戮，他不想一世人只造棺材为生。

　　两人并肩走回城里，那中年男子问道：“兄弟你从事那行？”

　　高宣回答道：“我祖上几代都是木匠。”说完后肚子不切时宜地咕咕响起。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哥哥我初到此地，正愁没人作伴，我现在饿得很，不如咱们去吃点东西？”

　　高宣窘道：“不好意思，我穷得很，实在没多余的银两。。。”

　　那男子不等他说完，道：“没问题的，就由哥哥做东，当作咱们的见面礼，如何？”

　　高宣再三推辞，他虽穷，却不喜欠他人人情。那男子见他坚持不允，只得作罢，心下叹息：这人虽穷，却甚有骨气，很多大官显要还不如他。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到了高宣家门前，高宣有些迟疑：“这位兄台，小弟家里实在寒酸得很，你确定要进来坐坐？”

　　那男子笑道：“不妨事，哥哥我正好有些问题想请教兄弟。”

　　高宣递上茶水，奇道：“有什么事吗？”他与这名男子交谈后，发现他为人谦和，并没什么阶级观念，对他的印象逐渐改观。

　　“想请教兄弟，如果是制造战船的话，那需要什么样的木材？” 那男子神色严肃，目光炯炯。

　　高宣心中一凛，但还是答道：“这里附近生产的楠杉等木，都是上好材料，只是大部分地区都受杨么管制，不容易取得。”

　　“兄弟既然是木匠，那你懂得制造战船吗？还是有另外的巧手匠人可介绍？”

　　高宣迟疑，这男子的来历不清不楚，他还是有所保留。那男子见他不语，笑道：“咱们聊了这么久，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名叫李纲，是刚上任的荆南，广南宣抚使。兄弟贵姓大名？”

　　“什么？你就是前宰相李纲？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失礼了。” 高宣这一惊非同小可，李纲在当时百姓的风评不差，是个有作为的好官，只是屡受小人诋毁，有志难伸。

　　“你我朋友相交，贵在知心，那些繁文缛节能免就免吧！” 李纲笑道。

　　“小弟名叫高宣，这是我儿子高益。不瞒李大哥，小弟先祖曾为曹王李皋打造车船，手上正好有祖先留下来的车船图样。” 高宣说完，马上差儿子将图样拿出。

　　李纲大喜，他没想到自己辛苦打听和寻找的民间巧匠就近在眼前，更意想不到的是连车船的图样都具备，当他翻开图样时，双手因激动而不住颤抖着，说道：“高兄弟，你懂得这造船技术吗？”

　　高宣点点头，回答道：“懂是懂得，可是造战船这活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我还需要一支团队。”

　　“高兄弟，你有没有兴趣为宋军打造战船？不如这样，大哥我推荐你去程大人那里。”

　　“什么？李大哥你难道不知道那程昌寓是个怎样的人？” 高宣实在不愿意听命于程昌寓。

　　“我知道。高兄弟，你听我说，现在北方大都沦陷在狄夷之手，大宋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是建立起一支强壮的水师。你和我身为大宋的子民，都有责任在国难当头之际献出一份绵力。难道你忍心看到生你养你的土地被敌人蹂躏(rou2 lin4)，亲人被杀害吗？大哥我在朝廷上见到的卑鄙嘴脸更多，可是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绝不会放弃我的初衷！” 说到激动处，李纲忍不住咳嗽不止。

　　高宣震撼了，他怔怔地盯着李纲那憔悴的脸容和华发，他活了近三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身处乱世，却坚守自己的原则，操守不堕，心火不熄。

　　“大哥我不能担保明日会发生什么事，但起码可以保证你和令郎有口饭吃，不用再挨饿。”

　　“我答应你，绝对不会浪费这口饭。”

　　“谢谢你！你答应我，不管在多坏的情况下，你都要勇敢地活着，你是当世最好的造船匠，大宋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