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物种怎么相爱》陈一心

3、外星人（三）

　　本来剧本是少爷遇到刺客，这丫鬟傻乎乎地冲出去当了炮灰，为少爷逃跑夺得时间。林路遥觉得一个丫鬟无端端不会跑出去送死，硬是给这个角色添加了内涵，为了暗恋的少爷而死，那就凄美多了。她依旧是没有台词，只在倒下时，眼睛幽幽地望向少爷逃跑的方向，唇角噙笑。

　　一次通过。
　　拍完后，导演很赞赏，满意地冲她竖了个拇指，还冲韩磊点头，表示确实是个好苗子。

　　韩磊也走过来夸她：“本色演出，有当炮灰的潜质，不错。”夸人都不忘带一句损，才是毒舌影帝的本色。

　　林路遥换下戏服时看着蓝衣黑裙上的精致刺绣，摸索着那凹凸不平的触感，想着下次演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居然有点吃不上饭似的伤感。她抱着衣服看了又看，直到门外有人在拍门催她快点，她才赶紧换好衣服出来。

　　换好衣服出来，韩磊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剧本盖在脸上。约是听见了脚步声，扒拉下剧本往她这边一看：“还不去卸妆？”
　　她没什么自信：“是不是很丑？”
　　他眼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把剧本盖上，“还行吧，不丑。”

　　林路遥知道这是夸奖的意思。她眉开眼笑，又特别感激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好认认真真地拿出自己星球的最高礼仪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糊去。在她的星球，手贴脸代表感激。
　　可在地球这个仪式的效果似乎不太好。韩磊的手迅猛地企图往后缩，可架不住她力大如牛，还是被她得逞。

　　“谢谢你！”她十分真诚地捏住他手：“谢谢你！”
　　“……放手……”他一脸便秘似的表情，欲言又止，“你先放手……”
　　“不是，你听我说，要是没有你我一定没有这个演出机会……”
　　他终于忍无可忍：“……那你还不放手……很痛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忙松手，看他的手青紫了一块，又忍不住小声咕哝，地球人真是特别娇弱。

　　她自以为声音够细近乎耳语，可韩磊的耳朵向来灵敏。再细微的声响也逃不过去，他立刻反驳道：“不是我娇弱，是你粗鲁。你说说，你哪里像个女孩子？你这样迟早嫁不出去。”
　　自然又是一通说教。林路遥都快听烦了，很不以为然。谁规定女孩子一定要弱不禁风的？再说谁要嫁给地球人？她还要回自己母星，还有三个月就得走。

　　她念书不多，也不知道地球早有人研究出来相对论。但她知道她老家一天，相当于地球两年。她老家每一天都会有人发出搜索信号，找那些因星际旅行而失踪的人口。她已经在地球等了一年多，还差三个月，就可以等到搜救信号，只是不知道爸妈发现她失踪了没有。地球生活虽然说也挺幸福的，可是说到底，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比起呆在这里，她还是想回家。

　　离开了地球以后就是永别了吧。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情，她对韩磊越来越好。每天早早提着早餐去找他，放好洗澡水，还帮他挤好牙膏。尽管韩磊不太买账，一如既往处处挑剔：“这么油腻的早餐怎么吃”“洗澡水是冷的”“你的牙膏挤错方向”诸如此类，也没能打击她的热情。两人相处起来倒也挺开心的。尤其是林路遥。每天都能看见美人，真是赏心乐事。这段时间以来她每天心情都很愉快。

　　韩磊看她卖力，又冷嘲热讽，这么讨好我，真想进军娱乐圈阿？
　　她有点郁闷，可是哪里好意思说三个月后要走的事，只好含糊地笑了一声。

　　韩磊估计以为她是为了娱乐圈才讨好他，第二天突然让她不用来了，去陪他经纪人跑腿。
　　林路遥以为饭碗保不住了，惊慌失措，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我怎么能不来？我是你保镖。”
　　韩磊说一不二，“让你去你就去。”她只得灰溜溜地跟着经纪人处理他的新绯闻。

　　这次绯闻对象是一个嫩模，人美腿长。林路遥连八卦的心都没有了，整天患得患失，时刻担心自己是否要失业再回去搬砖。

　　经纪人看她忐忑不安，又看看那杂志上的美貌嫩模，自以为洞悉天机。怕是又有一个炮灰喜欢上男神了。哎。饭桶女汉子也可以有少女心。
　　他委婉地提醒她：“天涯何处无芳草，有很多人争的就别去挤了。”
　　她一头雾水，以为在说保镖这个工作，急了：“没人争的都是屎！”
　　“…”没人争的经纪人被误伤，默默地去一边疗伤去了。

　　又过几天，皇帝还是不召唤她回他身边。她郁闷得连饭也少吃了一碗。
　　韩磊打来电话时她还挺高兴，谁知道却是让她去保护那嫩模。
　　“她最近总被粉丝攻击，需要一个保镖，你先去吧，女孩子比较方便。”
　　她心情更低落了，仔细分辨起来，倒像是吃醋，心里有点酸酸的。
　　韩磊临挂电话前顿了顿，似乎隐隐有些期待地问她：“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么？”
　　她只顾着低落，哪里听得出弦外之意，气得韩磊啪地摔了电话。

　　在连续几天的低落里，无止境的梦境里，她渐渐意识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每天就想着韩磊，看到他就开心，看不到就伤心。又郁闷他对嫩模的态度，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这模糊的念想把她吓得手脚都冰了。

　　她怎么敢胆大包天喜欢韩磊？她怎么会喜欢他，怎么能喜欢他？韩磊喜欢她这种堪比火星撞地球的概率，显然不太可能发生。她马上要回家了，再喜欢又能怎么样？还能为了一个暗无天日的暗恋而留在异乡，再也不见爸妈？静谧的深夜里，无声而浓郁的失落骤然浸满胸腔，眼眶冒酸，她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就在她为那一星半点的希望而辗转反侧时，来自老家的信号发过来了。
　　她这个星球的人听力比地球人多出一大截，耳朵很灵。听见超声传送时她惊呆了，这么快就找到她了！想再和韩磊相处的小希冀也破灭了。她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心情沉重地走到窗边，只见漫天星空上有一支火光腾空而起，一行用她们语言写的字展现在眼前。超声波广播在念，“林路遥请注意，你的父母在家等你。飞船将于两小时，也就是地球时间两个月后抵达地球，纬度是…”

　　听见还有两个月时她提着的心才放松下来。
　　太好了，还有两个月！

　　第二天她把嫩模送回家后，想着要把握见韩磊的时间，就偷偷绕到他家楼下去了。她想找个借口见见他，可又想不出来。在他家别墅区徘徊很久，磨磨蹭蹭，就是不敢找他。闹到最后又打起退堂鼓。

　　就在她垂头丧气准备撤退时，她耳边又一条广播冒出来了。
　　林路遥请注意，两小时后的航班是末班机，由于航班已引起地球人注意，为避免摩擦和争端，我们已按联邦政府要求取消此航线。请各位务必密切留意。
　　也就是说以后她要是想过来看看韩磊都不行了？真是永别了？

　　她感觉手脚发麻，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一时间觉得眼眶酸涩得厉害，特别难熬。

　　她无来由地在这样的悲愤绝望中生出了勇气。她要见他！不管如何，起码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情。被嘲笑就被嘲笑吧！
　　鼓起勇气去按了门铃，却被告知韩磊不在。
　　等她打电话过去，却是经纪人接的电话。“是路遥？底下一堆人疯了一样，你快过来！我们？在公司！”

　　去到才知道这回出了大事。嫩模和别的男人的照片曝光，韩磊被记者连珠炮追问戴绿帽子什么感受，把韩磊惹毛了，说了句：“比起她，我更喜欢我保镖！”
　　这下好了，新闻稿标题就成了断背山…

　　底下粉丝都疯狂了，围得公司水泄不通。林路遥赶到公司楼下时，到处是挂着长枪短炮的记者，粉丝举牌支持的，黑子骂人的都有。两方互相对骂。
　　林路遥不敢多看，偷偷从后门进，发现又是一堆记者，只好从侧面爬墙上去。

　　她远远看见韩磊坐在化妆间里，周围十来个人围着他转。十多天没见，他变得更迷人了。
　　极短的头发更显轮廓凌厉，剑眉笔直，五官夺目，如一轮天际升起的冬日，那光芒把边上的人毫不留情压下去，吸取所有人的目光。

　　她几乎移不开眼，一段不到十米的距离让期待缓慢累积成山。
　　经纪人本来正交代众人如何声东击西，数来数去，担心人不够，正发愁，一转头看见她，立刻冲她招手。
　　经纪人听说过她单手解决嫩模身边几个痴汉的事迹后，认定她一个顶三个用。所以看见她赶来，眼睛一下就亮了：“林路遥！还不赶紧过来，发什么呆，还要赶下个通告！”

　　韩磊听见林路遥这三个字，慢悠悠抬个头，眼神幽深绵长。等她征询式地微侧头，他又转开了。
　　林路遥还有点失神，被经纪人连拽带拖塞到他身边去了。

　　经纪人叮嘱道：“你保护好他，别让鸡蛋砸到他了。不然没时间洗头换衣服。”又往韩磊头上塞一顶鸭舌帽，“戴好。”
　　林路遥说：“保证完成任务，尽量让鸡蛋砸我身上！”几个人都笑了。
　　韩磊也笑，不过还是没看她。只是她离他很近，那微妙而暧昧的距离让她脸都要烧起来了，觉得美好又幸福。

　　经纪人说：还笑，赶紧的！

　　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先开一辆宝马出去冒充韩磊，再开保姆车从后门出去，最后韩磊真身再出去。
　　等他们出去了两拨人后，记者和粉丝已经散去大部分，林路遥才和韩磊压低帽檐从后门出去。
　　“韩磊！”
　　还是被发现了，林路遥无奈了。她转头看见两三个人抱着几盒鸡蛋追过来，一看不是什么好人，立刻让韩磊先走，自己过去一手揪一个放倒在地，疼得那两人鬼叫不止，剩下几个看势头不对，裤子都吓掉了，一揪裤头跑了，边跑还边大叫：“韩磊打人啦！韩磊打人啦！”

　　林路遥傻眼了，几个工作人员也傻了。韩磊倒还镇定，“赶紧跑啊！等着被拍呢？”

　　可惜已经来不及。追不上保姆车，还守着前门的记者不要命地跑，在短短十秒已经迅速赶到后门，而第三辆车的司机还没来，韩磊一把拉开车门，幸亏口袋还拿了把备用车钥匙，抓住林路遥就往车上奔，“快点！”其他几个跑得没他们快，韩磊回头让他们拖住记者，自己和林路遥一踩油门逃了。

　　开了一路，韩磊看追兵被甩掉了，气喘吁吁，索性找了一个停车场进去休息。
　　林路遥对他跑步的速度印象深刻，忍不住夸：“你跑得还挺快的。我以前觉得你特娇弱，跑不能跑，抬不能抬的。现在改观了哈哈。”简直是刮目相看。

　　韩磊斜了她一眼，没接话。这寂静的小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林路遥又心里有鬼，简直脸红耳赤。她在想，这是个表白的好机会。
　　她正酝酿着，韩磊突然开口：“两个月后你准备回家了，是不是？”
　　林路遥那到了嘴边的表白又硬生生吞回去了。她被这句含义丰富的话震撼了，他怎么知道的？他知道多少？

　　韩磊看她不吭声，又笑说：“你不是地球人，对吧。听见广播了吧？”
　　林路遥还处于巨大震撼中，脑子是震荡后的一片茫白。也就是说他也是外星人？
　　韩磊说：“还不懂？我跟你一个地方来的。我已经来了五十年，换过十几个身份。”
　　林路遥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听力比其他地球人都好，而他不吃饭可能不是因为减肥，只是怕自己的食量暴露得太明显。他那么坚持要留她下来，因为他知道她比地球人力气大得多。他对她好也是因为同胞情谊？

　　她在短短的几秒内经历了狂喜和狂悲。喜的是她不会和他永别，悲的是她确定了他真的不喜欢她。
　　没等她的情绪平复，韩磊又抛下一个炸弹：“你会回去么？”
　　“难道你不回去？”林路遥大吃一惊，“你不会是想留在地球吧？”

　　韩磊沉默片刻，“是，地球挺好，自由轻松。我们那边过度开采，迟早也是坐吃山空。”其实他对母星的空气里一种元素先天过敏，自一出生就被隔离，体质极弱，不得不听从医师嘱咐迁居地球。但这些对林路遥这种普通人来说，就像是天荒夜谈。他不想提。

　　他转头望着林路遥，近乎期盼似的望着她，却为着超强自尊心，始终不愿意说出哀求的话，甚至刻意轻描淡写：“你会留下么？”
　　林路遥望着他，犹如百爪挠心。他喜欢他！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心底升起狂喜，又迅即被另一个两难处境打压得零落。再度悲喜交加。

　　唉。她只好说一句：“我不知道。”韩磊听了十分失望，但又庆幸她没有彻底拒绝他，也没有拒绝他伸过去的手。
　　十指交握，如一个短期誓约。

　　后来的两个月，两人如同在悬崖跳舞，快乐又心惊。在无人处约会，躲避记者偷偷在小巷子亲吻对方，一切都是快乐，一切都是刺激，一切都觉得幸福。两人都尽量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两个月光阴，避免谈及任何实际性问题。因为每次说起总要吵架，时间太宝贵，他们没有时间吵架。
　　始终是避无可避。在飞船抵达的前一周，两人相处的时间就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林路遥受不住煎熬，老调重弹，不可避免说到：“为什么你不可以跟我走。”

　　意外地，韩磊没有针锋相对地反驳：“你为什么不能留下。”只是无奈地从胸腔里吐出一口闷气。“因为政治联姻。如果我回去，就必须政治联姻。”

　　林路遥没话了，腿脚一软，瘫软在沙发上。她想了两天，早上决定要回家，放弃韩磊。晚上却想，要不先留下？说不定过一段时间航班又再开通。但想归想，她不敢冒险。这么优柔寡断实在不像她的性格，这两者就像两个小人拼命撕扯着她，互相角力，不死不休。

　　韩磊把她闷闷不乐的样子看在眼里，心里亮堂如明镜，却不提一字，只坐她身边陪着。

　　飞船降临当天，凌晨。
　　满目霞光骤降山谷，各地皆有接送分机。

　　圆形飞船大门已经打开，光芒四绽。林路遥和韩磊去到入机口，看见扶梯已经放下来，广播里播放着尽快上机的消息。
　　“舱门即将在五分钟后关闭，请乘客尽快上机！”

　　林路遥转头看了看韩磊，眼眶直发疼，她放不下韩磊，也放不下父母。韩磊看她痛苦，下定了决心，用力握住她的手：“我跟你走。什么困难，我们一起面对。”
　　林路遥惊喜若狂，除了说好再也说不出其他，也没注意韩磊若有所思的表情。两人手牵着手，踏进舱门，“嘟——”舱门在身后关闭。

　　韩磊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我去下洗手间。”
　　林路遥不疑有他，点点头，自己去找位子去了。等广播响起：“各位乘客请注意，洗手间已经关闭，在起飞后重新开放。还有十五秒起飞。”然后就开始倒数。

　　林路遥左右看了几眼，没看见韩磊回来，有些着慌，要起身去找，却被机器人按住了：“尊敬的乘客，飞船即将起飞，请勿移动您的位置。”
　　林路遥心口一窒，急忙打开玻璃屏，朝窗外看去，只隐约看见韩磊站在原地望着她，似乎在微笑。随着飞船升空，他成为视线里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的手机传来一条短信：“我等你。”

　　韩磊在舱门关闭前下了飞船，望着那飞船一点点远去，直到消失不见，舌底尝到的全是苦涩。他不忍心让她痛苦，如果必然有人要承受这痛苦，他宁愿由自己来承受。

　　他早就做了这个心理准备，准备在地球漫长的时间里，忍受度日如年的精神煎熬。哪怕她的一天，等于他的两年。在地球这航线重开之前，他将会用他全部的生命等她，等她过来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