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钱小说：欧洲快车或二战时期的爱情》巴登的莉芙

64、Chapter 12

　　你可知道，那大炮盛开的地方？
　　哦，你早晚会知道的！
　　***
　　那年冬天在慕尼黑，小西克尼乌斯又一次遇见了艾莉泽。
　　其实故事你们早就听过了——艾丽卡口中的“幼儿园开会”——在一个热闹的酒店房间，旁边是明天就要负伤的库尔特，外面是下雪前的阴沉天空。汉斯刚经历双重失恋打击，见到莉泽就像失散多年的亲人重逢。
　　在起泡酒、兴奋叙旧、许多幸灾乐祸笑声的某个间隙，小汉斯忽然触景伤情，说出了这句世界名言：“有个意大利姑娘被强 暴了。现在鲁道夫很悲惨。”

　　不不，不是鲁道夫干的。

　　就这样，我们第一次听说德国国防军在意大利的所作所为。
　　事情全貌是大家后来逐渐拼凑的。一群旅人偶然发现了地球黑暗中心，匆匆向深渊投去胆战心惊的一瞥。这个比喻让你震惊吗？我们神坛上的国防军，清白无罪的，被迫胁从的，受到蒙骗的，大吃一惊的。我们的父亲兄弟，我们的朋友恋人。

　　1943年的夏天酷热异常。从那时起，意大利不再是柠檬花盛开的地方了。

　　那些事恐怕不如诺曼底登陆出名，可能因为当年美国人还在德国鬼子手里吃了不少亏。七月份，盟军攻上了西西里岛。轴心国掌控的欧洲大陆即将敞开门户，我们已经听到千年帝国土崩瓦解前的沙沙声。
　　两个月后，他们来了。立志成为欧洲解放者的十七万大军从海洋和天空登上意大利本土，这一回，战场的名字叫萨勒诺。
　　让我随意引用一本历史著作：“萨勒诺是一处风景如画的意大利南部港湾。当盟军在9月9日凌晨登陆滩头，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凶猛德国装甲师的迎头痛击。”
　　这支月光下静静等待的部队，就是西克尼乌斯的第16装甲师。
　　亲历者、历史学家和业余人士早已把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无论叙述怎样变换，结局总是写满徒劳无功：最初的短短九天，双方就抛下了三千具尸体，另有五千多人从此失踪；盟军没被赶下海，可也没能在圣诞节打进罗马；几个上级官官相护，一个军需官算错汽油，最后毁掉了西克尼乌斯的人生*。

　　可是真正的黑暗都发生在战场以外。
　　萨勒诺登陆前一天，盟军对罗马近郊的凯塞林总部发动空袭，结果只是炸死了几百个平民。意大利人崩溃了，当晚就宣布投降，退出轴心国，成为第一个弃德国而去的同盟。
　　德国怀着满腔怒火做出回应。从元首到普通士兵，每一个德国人都在高喊“背叛！”命令从国防军最高统帅部源源不断传来，每一条都公然宣示：破坏，掠夺，对叛徒毫不留情！*
　　到九月下旬，16装甲师从前线撤退到那不勒斯地区，在那里目睹了破坏的成果：城市躺在饥荒和废墟里，撕心裂肺的尖叫此起彼伏，饿死的老人倒毙路旁，健全男性从藏身之处被拖到街上，妇女扑向被绑架的家人，跪倒在德国士兵面前，绞着双臂乞求赦免。*
　　哦，这是因为凯塞林想给希特勒一次性端上十七万劳动力的大菜。14装甲军满怀热情地接过任务，挨家挨户围捕人口，把他们关进德国劳工营度过剩余战争。某些幽默的指挥官甚至发明了一个术语：奴隶狩猎。
　　军长专程召集每个下属师长来耳提面命（如果你好奇，他的大名是巴尔克）。他就是这样问的：猎奴行动进展如何？
　　戈林师已经抓了7000个！
　　16装甲师呢？
　　按命令进行中，西克尼乌斯回答。最终成绩是2500个。*

　　说到底，我们之中没有圣人。和绝大部分军官团同僚一样，西克尼乌斯接受也执行了每一条命令——或许掺杂了他的个人风格。
　　于是16装甲师防区出现了这种怪象：士兵在武力征收车辆，抓捕平民，炸毁水电设施，驱逐百姓离开家园，旁边是来来往往的军官和战地警察巡逻队，严打任务以外的犯罪。放眼望去，抢劫和强 奸已经成了意大利的日常活动，每个师，每个团，每个营，每个连都有人热衷此道。这是群魔乱舞的时代。*
　　只有我们将军还在约束部队。他不可能是认真的，16装甲师成员说。大家全都这么干，老头总不能把所有人抓起来吧？
　　结果在9月25号，事情真的发生了。
　　我不想去细述两个醉醺醺士兵的罪恶，不想描写他们一时兴起，把一个坐在家门口的少女拖进屋轮流施暴。一个月后，师长作为军事法庭长官，宣判二人死刑。*
　　士兵和军官怨声载道。当然了，强 奸真是抹黑部队荣誉，可从没听过谁为此吃了枪子。为一个外国女人值得吗？说到底，是上头的命令默许了一切暴行。大家都是奉命行事，难道这也算有罪？老头到底是不是自己人？或者因为泰尔莫利的缘故，他心情不好？
　　那个时候，德军没能从英军手中夺回泰尔莫利，让希特勒大失所望。凯塞林亲自到师部来调查失利原因，几个上级已经选定西克尼乌斯背黑锅了，这个想得太多、爱管闲事、说真话的家伙！一群心怀不满的部下肯定也没起什么好作用，正如小汉斯预言，最终鲁道夫变得很悲惨……

　　那天下午某个时间，还赖着不走的加兰忽然提到了意大利。
　　“来的路上，我碰到几个意大利工人在隔壁农场唱歌。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见了我就安静了。”
　　艾莉泽忍不住短促一笑。她本来该闭紧嘴巴的，但这可恶的盖世太保肯定用了什么魔法，他摊开手：“您了解过这群人来历吗？……您看，我没在做记录。我不是来工作的。您可以当作是两个知识分子的碰头，进行莱妮口中那种……良心未泯的知性谈话。”
　　“我不是知识分子，而且良心泯灭了。”艾莉泽回答。
　　她停了一会，然后对加兰讲起她老长官的事例。在她看来，丧失良知的人根本不会产生负罪感。正是因为良心未泯，他才会努力在极端情况下挽救德军的荣誉，结果遭到了双重失败。他们没有做出评判，没有发展出一门西克尼乌斯学。当最大的罪行就来自整个军队、整个国家时，一切还有什么好说？
　　“可是一个好德国人本来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质疑，只需要去服从命令。他已经付出了代价。”艾莉泽别过脸。

　　西克尼乌斯付出了他的代价。他被免职送回柏林，那里有一个羞辱性的师长培训班在等待他。培训主管评定他还能用，只是目前垮掉了，需要时间好好恢复。三年来他终于能回到西里西亚老家过圣诞，只有妹妹迎接他，这时他才得知父母一个月前接连去世了。今天他正在东线的泥巴里辗转，充当一些不入流部队的临时指挥。戈林师的师长已经当上军长。*
　　“再怎么说，他毕竟还是个将军，还有勤务兵、副官和司机。”加兰说。
　　知性的谈话就这样夭折掉了。他站起来，出于礼貌喝干了咖啡杯。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最近接到消息，有一名陆军少将在东线阵亡。”
　　艾莉泽盯着他，没有理解。
　　“他姓……特雷斯科。冯·特雷斯科。7月21号，他在波兰遭到游击队伏击。”
　　她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从没听过他。”
　　“我的同事调查发现，这是一场伪造袭击。是他本人用手榴弹炸掉了自己的头，显然他是行刺元首的主谋。”
　　“老天，太可怕了。”
　　“他的交际圈里有乌利和西比尔·冯·西默恩，这两个人和莱妮经常往来。您是否……”
　　“那是因为西比尔的弟弟是莱妮孩子的父亲。”艾莉泽重重放下咖啡壶，做出送客姿态。“您要是真心想调查那群秃头国防军，应该去找艾丽卡。她总是在采访部队。”
　　加兰退缩了。他拿起风衣，在门口又停下脚步。
　　“特雷斯科的遗言：上帝应许亚伯拉罕，只要索多玛城还有十个义人，他就不会毁灭这座城，我希望为了我们的缘故，上帝不要毁灭德国。一个人的道德价值只有在他愿意为自己的信念献出生命时才算确立。”
　　艾莉泽一言不发送他出去。天已经黑了。
　　“今天的对话不会留下任何记录。您会记住吧？再过几秒我就忘了。”
　　“希特勒万岁，再见。”
　　她没有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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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尔莫利（Termoli）事件：萨勒诺的战役告一段落时，盟军突袭占领了德占区后方的小城泰尔莫利。出于政治宣传目的，希特勒要求必须夺回此地，凯塞林则把任务交给了刚撤出萨勒诺的16装甲师。10集团军军长菲廷霍夫不肯放走手下最强的师，擅自隐瞒了命令；16装的天才军需官只安排了半数汽油，又导致大批坦克抛锚在行军途中。最终16装迟到了一整天，这个元气大伤疲惫不堪的师没能击败敌人，责任最轻的西克尼乌斯却当了唯一的替罪羊。

　　*对意大利的破坏、奴隶狩猎、那不勒斯的情况等：OKW总部命令、14装甲军作战日志、Alvensleben日记。残酷性从1943.9.18的国防军统帅部命令可见一斑：“在意大利执行撤退行动时（……）必须充分利用各种破坏手段。（……）期待各级负责指挥官以最大精力进行疏散和破坏，不带任何怜悯或考虑，铭记史无前例的背叛和德国士兵为这种背叛付出的牺牲。因此，对敌人的伤害必须高于一切人性考量。

　　*死刑判决：16装甲师命令，1943.10.22。国防军对性犯罪基本持宽容态度，据统计，此类案件判处死刑的比例只有1%左右。“抢劫和强 奸已经成为日常活动”,出自16装军事法庭判词。

　　*西克尼乌斯的培训班持续到1943年12月21日，他母亲和父亲在10月和11月先后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