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纱》妄界

5、五

　　下午茶十分，我敲开了左纱暂居旅店的房门。
　　她脸上仍带着上午的不快，看我的眼神也让我感到十分紧张。我生怕她一下子认了出来，忙闪身绕开她，走到床头前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坐下。见她还愣在那儿，便说：“你要去洗澡吧没事，先去洗吧。我带了高跟鞋来，你洗完了过来试一下。”
　　左纱这才意识到自己怀里搂着一堆衣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狐疑地往我身上看来。我忙把高跟鞋冲她举了举，她这才向盥洗室走去。
　　长舒一口气，我轻手轻脚地起身，小心翼翼按下门把，把路熬放了进来。他还想问我高跟鞋是怎么回事，我忙按住嘴示意他安静点，找来两张凳子，尽量小心轻放。
　　水声哗啦啦的响着，正好掩盖了这些细微的声音。

　　等待左纱的过程很是煎熬，有一种即将参加面试的感觉，但远不止这么浅显。我一直无意识地揪着衣角，路熬起初还不断发出响声，被我紧张兮兮地制止后，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我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窗外的光线透过旅店纱帘均匀地覆盖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颇有些半成熟男子的美感。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开始调整心情，预备等下面对左纱该做出什么反应。但是没用，心里完全纠结得不行。
　　一下子，寻找了六年的人就出现在眼前，该是什么心情呢？我简直不敢去想，况且这人还如此欺瞒了自己……也许左纱马上就会愤怒得难以自制。
　　这样真的好吗？也许我又将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情来……
　　哗啦啦的水声越来越小，一颗心脏抽着筋，一点一点往嗓子眼里挤去……
　　…不行……维持现状也许是最佳的，我绝不能再做出令我后悔的事来！
　　“路熬……”
　　我话未说完，他突然在我大腿上拍了拍。我恍然意识到水声已经没了，慌得一下抬起了头，却不料正对上左纱那因惊讶而睁得极大的双眼。
　　耳中“嗡”地一声，脑海顷刻变得一片空白。
　　左纱站在房间的中央，属于夏日夕阳的光线织成一张微红的、细密的网，笼罩在她裸露浴巾外的肩臂与白皙的小腿上。她的瞳仁像沉在潭中的两轮黑月，破碎，微晃，陈纳进眼前的一切，却又因超出预料太多而颤抖不已。
　　我内心一阵悸动，想着她或许能改变对路熬的看法。然而，她那破碎的眼光却尽数避开路熬，如同无数针尖毫不留情地扎在我的脸上。
　　“景小姐……”她的声音竟带着恨意，一字一顿，寒彻心扉。“你，为什么，要带他来？”
　　我失语。是我欺骗了她，我没有资格辩解她看到的事实。
　　左纱见我不答，疯了一般向我冲来。我没有防备，只感到手腕一紧，随即身体失去了平衡，直向一侧的墙壁撞去。
　　女孩子的力气可以大到这个地步，是我此前完全没有想到的。
　　“十人！”路熬大叫了一声。
　　高高扬起的拳头没能打下去，像是凌空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一般。左纱完全愣住了，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动作出现了停滞。
　　“纱，你冷静一点，他是十人！”我听见路熬喊道，随即几个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他似乎正跑来准备护住我。
　　感觉到视线投射在脸上的温度，我缓缓睁开眼，左纱的表情仍是那般不可置信，只是眼中清晰地充满了晶莹。
　　路熬冲上来，把左纱紧握的拳头包进自己宽大的掌心里，顺势扶住了她。她靠在路熬怀中，如遭击雷一般不停地颤抖，眼泪滑落到嘴角，她的嘴唇嗫嚅着，喃喃念道：“…不…不可能的…不会这样的……”
　　念着念着，声音小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
　　“纱，对不起。”我说着，感到喉咙干涩而枯槁，只言片语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呜呜……不要说了……”
　　“纱，我爱你……”
　　“不要说了！！”
　　左纱大吼了一声，扑进路熬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无奈地垂下了头，路熬轻拍着左纱的背，表情有些不忍，但当他看向我时，嘴唇却摆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
　　笑什么呢，我失败了，不是么？说来可笑，我真的这样厚着脸皮出现在左纱面前了，简直本身就是个笑话一样。戏已经终场了，如果能借此让路熬跟左纱和好，那就是再完美不过的结局。
　　六年了，废了就废了吧，要说还有遗憾，那就是我自己造的一场孽罢了。
　　木十人，景日京，这本就不是什么名字上的巧合。也许欺骗并不是错，但鲁莽，注定要付出代价。
　　我苦笑一声，站起来，摘下假发随手丢到一边。罢了，我已经不再需要这东西。只要我走出了这道门，过往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也许我还有机会做回原来的我……
　　“等等，别走！”

　　以前，我始终坚信亲情是世上最强力的维系，因为它与生俱来，任何情感的杂质都难以破坏它的纯净。
　　相反，爱情却是最容易动摇的，因为它充满了猜忌，本身就只是维系的附属品。
　　但是现在，我开始怀疑后者，感觉自己一直在逃避，事实上却无比幸运。
　　没有什么能比我此时抱在怀中的左纱更能证明这一点。

　　六年前的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染上一种病，头发变得枯如柴草，发黄泛白，简直像个妖怪。我四处寻医，然而同大多数异病一样，没有一个医生能为我提供有效的治疗。
　　我曾想将头发染色，但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很害怕，不只为曾拥有的名声，更为了左纱——那时她是我的女友。比起伤害她，我宁愿让她觉得是我抛弃了她。
　　最终我采纳了路熬的建议，化妆成女人，隐姓埋名，转入另一所大学。
　　这一切，左纱都不知情。直到周围人事因为我的不告而别发生变动时，她才跑去向路熬询问我的行踪。
　　路熬是兄弟中的兄弟，他像所有一无所知的人一样告诉左纱：我失踪了。而聪颖如左纱，完全不相信她哥哥的鬼话。
　　至此，她将满腔的失望与悲伤发泄在路熬身上，一气之下愤然离去，六年之内再未与之相聚。
　　我不知道六年之中不断寻找一个人是种什么感觉，但我能理解那种绵长而难以割舍的相思，在无数个夜晚将身心折磨得痛苦不堪。
　　其实我早就打算豁出去，但不知是哪来的恒心，竟让我、让我们都坚持了六年之久。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的病并没有好，但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跟我在一起，什么都无所谓的。”我这样对左纱说。
　　“不愧是我兄弟，说得好！”路熬一边冲我竖大拇指，一边搂住左纱。左纱低着头，我专注地看了看她，垂落的发丝没有遮盖住她脸上的两团红晕。
　　如果这就是回答的话，那简直太好了……

　　事实上，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误会似乎都化解了，生命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美好……嘛啊，我在激动人心的时刻总忍不住小文艺一把。
　　但很快我便发现我大错特错了，因为左纱狡黠地笑着说，以前都没发现我有装女人的才能，这肯定不全是怕她发现才做的。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不可能他做出这样的事，除非……我喜欢她哥哥！
　　啊——这叫我怎么解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