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梦》吟柔

94、接应

　　惨白的月光铺洒在河面，带着秋夜露水的寒气映入船舱。

　　倾云子温柔地轻抚怀中人的长发，看向赵长澜的眼神却是冷极，如冬日屋檐下凝结的冰锥，带着清凌凌的杀意。

　　赵长澜迎着那目光，桀骜一笑：“怎么，观主是想杀人灭口？可惜凭观主的武功，似乎奈何不了在下。”

　　倾云子敛去眼中的锋芒，语气淡淡地说：“莫非在赵宗主心里，世人皆以武功高低论英雄，以一时荣辱定成败？”

　　赵长澜嗤笑一声，指间弹动，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赵宗主，莫要同室操戈！”我警告地看向他。

　　倾云子瞥过脖颈旁雪亮的剑锋，沉声道：“赵宗主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好心告诉你一个道理——这世上之事，没有不能用剑解决的，若是解决不了，那便是你的剑还不够快。”

　　赵长澜说着，剑尖下移，轻佻地探入领口，向下画出一道暧昧的轨迹。水面幽浮的光映入船舱，让白皙的皮肤上斑驳的暧昧痕迹无所遁形。

　　我脑海中浮现清岚殿皇帝的寝室里，帷幕低垂的龙床，凌乱堆叠在一起的衣裳……咳，非礼勿视，我挪开视线，心想别看楚茗心体格不壮，胃口还蛮好。

　　倾云子面色微变，抬指拨开剑尖，怒意中带着三分隐忍：“赵宗主，贫道敬你是江湖成名的英雄，何不给彼此留些余地。”

　　赵长澜在我的瞪视下，悻悻地收了剑，嘀咕了句“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罢了罢了，”看赵长澜又要作妖，我忙居中调停：“赵宗主，倾云道长和皇帝的爱妃通*固然被人不耻，但你跟自己亲闺女舌仑也堪称惊世骇俗，在我看来，你们二人不分轩轾，都不是什么好人，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林公子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吧。”

　　二人心有灵犀地扭头看向我，异口同声地说。

　　我：“……”

　　“说得好，说得好！”

　　只见一只红嘴八哥扑扇着翅膀落于舱顶，正转动着脑袋寻找目标。须臾，黑豆般的小眼睛落在我身上，飞至我肩头昂首高唱：“都不是好人，都不是好人！禽兽！”

　　我：“……”

　　我将红嘴八哥一把抓住，手指点点它毛茸茸的脑袋，欣慰地说：“可算是来了。”

　　在不来接应，我们这小船就要顺流而下，一路漂到白龙湖去了。

　　我探身向船舱外张望，见苍苍月色，遥遥逝水，对岸黑黢黢的树影中一点星光沉浮，凑近看，原来是一盏白纸灯笼，挂在马车的门帘上。

　　天冥宗的暗卫有一门绝技，可驯养动物为己所用。这只八哥就是林夜俊豢养的动物特工。除了这只八哥，他还养了一只狸花猫，在麒麟卫的重重守护下，曾轻而易举地潜入行宫，为我传递消息，极有灵性。

　　林夜俊正立在岸边，一袭黑衣，周身仿佛溶入夜色。

　　他身后的车辕上还坐着一个人，身材健壮，斗笠遮住半边脸，腰上挂着个酒葫芦。见船靠岸，翻身从车上跳下来，慢悠悠地踱到林夜俊身旁，上下打量我片刻，又斜着眼往船舱里看：“林先生折腾这一回，可是把家眷带来了？”

　　我捂着心口苦笑，“老黄，你口下留情，就别刺激我了。”

　　没错，此人正是入住赵丹身体的黄半仙。

　　我那日在睡梦中突然凭空消失，把在场的人吓得够呛。还是黄半仙见过大世面，料这诡异的失踪与我仙器的功能有关，又掐算出我下一步应该会现身于桑阳城中，于是才有了天冥宗众人赶赴桑阳的一幕。

　　“主人，你没事吧？”林夜俊扶我下船，看了眼低头跟在我身后的小太监，“此人？”

　　我摇摇头，说：“留着有用。”

　　林夜俊遂不再看他，飞快耳语道：“山上都已按您的吩咐，准备妥当。”

　　我心下一松，给了他一个嘉许的眼神。

　　赵长澜也在我身后下了船，弹弹襟袖，正正衣冠，又是一派道貌岸然的宗师风范。

　　黄半仙牵着马，说：“得了，人齐了，走吧。趁天色未亮快快赶路，日出之前就能离开桑阳地界！”

　　我拦住他：“哎，别急，还有两个人。”

　　“还有两人？谁啊？”黄半仙眯着眼瞧我，疑窦丛生，“林先生，你该不会是把皇帝老儿的妃子给拐跑了吧？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呐……嗯？那两人是？”

　　看清身穿道袍的男子，和他怀中女子的脸，那一刻黄半仙像脚踩刺猬般蹦起来，大叫一声：“怎么是你？你们怎会在此？！”

　　【茗心小姐此刻不该陪在皇帝老儿身边，与倾云这小子谋划大事么，怎么半夜出了行宫，还与林疯子混到一起……】

　　林疯子。

　　我心底冷笑，好个黄半仙，表面恭敬，私下竟叫我疯子。这笔账我记下了，以后慢慢算。

　　“阁下是？”

　　倾云子自忖与赵丹素未谋面，见对方如此激动，有些惊异。好在黄半仙反应极快，立刻描补道：“啊呀，你可是玄真观的倾云道长？我是天冥宗的大弟子赵丹，我家师父素来仰慕你，故而我在他书房中见过你的画像，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嘿嘿……”

　　倾云子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赵长澜，表情一言难尽。

　　“闭嘴！”赵长澜额头青筋乱跳，杀人的目光如利箭钉在黄半仙脸上。那一刻，从他身上传来心音格外强烈——【还有用，还有用，还有用！还……有用个屁，本座今日就要清理门户，让这孽徒身魂俱灭！】

　　“别冲动，有话好说！”

　　我在语言中掺入一丝安抚之力：“赵宗主做人光明磊落，怎会像那些闺中旷妇一般，私藏倾云道长的画像，定是你记错了！即便是藏了，那也是英雄相惜，感叹天动地兄弟情，哪有你说的这般龌龊！”

　　黄半仙张口结舌，“到底是谁思想龌龊？”

　　“林先生，您莫生气，别跟这人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棒槌。”马车帘子掀开，传来女性特有的温柔声音。

　　秦娘子？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我连忙迎上去，“秦娘子，许久不见，家中可安好？”

　　秦娘子算是我的老朋友了，生活上照顾我良多，又是我和顾拾舟婚礼的见证人，故人重逢，恍如隔世。

　　突然想起自己未经她同意，就给人家丈夫换了个壳子，心中有些惴惴——她不会怨我吧？

　　秦娘子宽慰我：“林先生不必愧疚……”她顿了下，瞄了眼黄半仙精壮的腰身，脸上闪过一丝羞涩，低声说：“我俩现在挺好的，真的。”

　　我了然，小声问：“那，还用换回来吗？”

　　秦娘子掩面道：“就不必了换了罢……怪麻烦的……”

　　“这确实是件十分麻烦且困难之事。”我肃然道，郑重地拱手行礼，“那，小生这厢便谢过秦娘子体谅了，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哎呀，你就别打趣俺了。”秦娘子早已不在乎乡邻的风言风语，可跟一位年轻后生讨论性生活的和谐度，脸上还是臊得慌。

　　“我这辈子是打定主意跟着老黄了，夫唱妻随，亡命天涯我也不惧。盘缠、干粮都在车上，房子我没卖，想着秦川将来回乡，好歹有个住处。听我家老黄说，他现在跟着您干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你们要干什么大事，可哪怕是帮着做饭洗衣，我也要跟着老黄，你们可不能把我丢下。”

　　黄半仙感动地拉着老妻的手，叹道：“傻娘子，你就不怕秦川将来怨你？”

　　秦娘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坚定地说：“我是他娘，不是他娘子。他早已长大成人，以后的路，便由他自己去寻吧。我跟着他，反而是他的拖累。我早已不指望他养老送终了，当兵打仗，刀剑舔血的行当，谁知那天就走在我前头。”

　　说着说着，颇有些感伤，眼圈也红了。

　　我哭笑不得：“我说你们一个个的，这么悲壮干嘛？谁说我们要背井离乡亡命天涯了？”

　　听闻此言，众人都诧异了。

　　黄半仙凑过头来，低声说：“林先生啊林先生，你都把宫里的后妃都拐跑了，此时不跑，等着被皇帝砍脑袋么？”

　　这是怀疑我脑子被驴踢了。

　　我叹气：“我答应过将你们带到安全之处，怎么就没人相信呢？”

　　白纸灯笼一晃一晃，沿着江边小路蜿蜒北上。

　　马车上，倾云子抱着楚茗心，秦娘子靠着黄半仙，两对恩爱夫妻神仙眷侣，衬得坐在前头赶车的我和赵长澜愈发形单影只。

　　“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赵长澜转着手中的鞭子，好奇地问。

　　这人最喜欢追求刺激，对一切超出常理的事情都抱有浓厚的兴趣。

　　我没有回答，反问他：“赵宗主在船上说起的那个南疆女子，就是金九娘吧。她如此爱你，为何没给你下蛊？”

　　我能猜到，赵长澜并不意外。

　　也许是今夜看戏过足了瘾，他此时耐心格外充足：“南疆巫蛊之术盛行，而女子体质属阴，炼蛊天生强于男子，所以久而久之，南疆皆以女子为尊，称妻主。一个妻主可以拥有一位丈夫和众多情人。”

　　这是标准女尊小说的背景设定啊，我心中甚至闪过片刻的怀疑，这是不是楚茗心构建的另一个沧澜国？

　　“那里的男子凶狠好斗，经常为了争夺妻主的宠爱互相残杀，甚至有不满妻主的偏心而弑主的，所以这情人劫，最初是妻主用来控制情人的手段。”

　　“情人？不是丈夫？”我立刻抓住了关键点。

　　赵长澜赞赏地看了我一眼，说：“南疆人经营婚姻如做生意，夫妻之间有利则合，无利则分，两者地位平等。至于情人么，地位卑下，等同奴隶。所以南疆的女人在丈夫身上用情人劫，是对对方极大的羞辱。”

　　我问：“若妻主死去，这中了情人劫的男子，真如你所说，会由爱转恨？”

　　赵长澜大笑：“我随口胡诌，诓他的，你也信！”随即在我耳边小声说：“在南疆，妻主死了，奴隶是要殉葬的，所以那些中了情人劫的男子只有一个下场，就是癫狂错乱而死！”

　　我后脑勺发凉，想起倾云子温润如玉的面容，清雅出尘的身姿，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

　　原来这情人劫果真如字面所述，只是属于情人的劫数。

　　我看向他：“金九娘爱你至深，把你视为自己的丈夫，自然不会羞辱你，对你下蛊。”

　　赵长澜笑笑，似乎回味起什么：“九娘年轻时，确是个可爱的女子。”

　　我冷笑，当天真娇蛮变成了无知任性，小醋怡情变成了因妒害命，没了利用价值，落得一个被爱人一剑捅死的下场。而这杀人凶手心安理得，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同样是作恶，倾云子尚存忏悔之心，而赵长澜却已无药可救。

　　“今天是个好日子呐。”我抬头，正瞧见月亮从云层中露出头来。

　　是个黄道吉日，宜出行，登高，杀人放火，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