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梦》吟柔

44、入梦

　　顾拾舟抱着酒坛子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后来也许是真醉了，靠在墓碑上睡了过去，口中还喃喃低语。我凑近了，听他说的是：“阿潇，对不起……”

　　我长叹了一口气。看他颓废的样子，如何不心疼？可我如今这样子，别说再续前缘了，就是想给他挡挡这山中的寒气也无能为力。

　　难道只能缘尽于此了吗？

　　我低头注视他的睡颜，见他面露烦躁，眉头紧蹙，似乎睡梦里也不得安宁。伸手勾画他侧脸的轮廓，我惆怅地想：如果能够入梦该多好，哪怕醒来会忘记，也聊胜于无了。

　　这个念头乍一出现，就像叶上的朝露溅落水中，周围的空间随之荡起一阵涟漪。下一刻，我就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盛夏的阳光灼热刺目，杨柳岸边，密密匝匝的芦苇荡里，一只小船隐匿其中。船上两人，一人是顾拾舟，另一个……是我？

　　十八九岁的少年，面目绝美，眼神灵动又带着一丝邪魅，衣衫半褪地趴伏在顾拾舟的身上，红唇微启，含住一粒莲子。少年的下身没有双腿，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长的蛇尾，青黑色的鳞片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末端蜿蜒盘旋，没入水中。

　　而顾拾舟竟似对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毫无所觉，继续微笑着给少年剥莲子吃，不时低头与之深深地接吻。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却又如此诡异。我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顾拾舟的梦境！

　　我真的能入梦？！

　　那妖怪是我吗？原来在顾拾舟心里，我就是这个样子的？不应该是积极向上人美心善的阳光少年吗？为什么在顾拾舟的梦里，看起来倒像是专门诱惑人犯罪的妖孽，聊斋故事里最终被代表正义的道士一剑斩杀大快人心的那种，连我自己看了都害怕……

　　顾拾舟一定对我有什么重大误解！

　　眨眼间，场景一变，柳岸小舟消失无踪，太阳依旧高悬，照耀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桑树林。浓密的桑叶间，传来一男一女的絮絮低语。顾拾舟背着一只采桑叶的竹篓，似乎被那声音吸引，向桑林深处走去。

　　“等等！”我直觉有点不对劲，想要喊住他，可顾拾舟已经拂开遮挡视线的桑枝，看到了林间空地上的一幕。

　　少年拥抱着怀中的女子，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不速之客的存在。令人无语的是，那少年竟长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而那女子的面目模糊不清，五官仿佛被鬼手抹去，蒙着一片白雾。

　　这，这简直是捉奸现场啊，顾拾舟就这么想给自己戴个绿帽子么？

　　顾拾舟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手中用力，“咔嚓”一下折断了身旁的桑枝。看他阴晴不定的眼神，我以为他会上前砍人，没想到这人扭头离开，周围场景随之再次变幻。

　　这都能忍？以前没看出来他心胸这么大度啊。

　　这次的场景是我从未见过的，看上去好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殿宇楼阁一座连着一座，庭院中种植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贵气非凡。

　　圆月高悬，连廊下挂着喜庆的红灯，一队侍女捧着托盘鱼贯而入。看不见顾拾舟的身影，我想了想，跟在那队侍女身后，步入正殿。抬眼看去，只见房中雕梁画栋，家具摆设无不精致美观，黄铜打造的一排排烛台上点燃了无数红烛，宽大的卧床上贴着一个大红喜字。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闯入了一间婚房。

　　“阿潇。”

　　闻声转头，那人唤的却不是我。不知什么时候，顾拾舟出现在一侧的窗前，正在给坐在梳妆台前的人梳头。那人身穿大红的衣裳，乍看长相和我一样，可仔细端详，眉眼间多了几分女子的柔美。

　　这是个女人，一个长得像我的女人！

　　顾拾舟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从侍女手中拿过一只金色的发簪，轻柔地给那女子戴上，笑着说：“阿潇，你真美。”

　　那女子用手扶了扶发簪，也笑了，“谢谢你，舟郎。能嫁给你，我很欢喜。”

　　我沉着脸站在侍女身后，看着这对秀恩爱的狗男女。虽然知道这仅仅是顾拾舟的梦境，但心里还是好气，有种想要将眼前这幅不和谐的画面烧掉的冲动。

　　顾拾舟，这是你心底的想法吗？果然，你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能够娶一个女子为妻，为家族诞育子嗣……至于这女子的容貌为何与我相似，也许是因为你内心鱼与熊掌得以两全的渴望吧。

　　“不好了，失火了！”

　　大殿外传来慌乱的叫喊声，转眼间四周已经被熊熊的火焰包围，浓烟滚滚，火星四溅，粗大的梁柱轰然倒下，阻断了逃生的出路。

　　“阿潇，小心！”顾拾舟惊呼一声，把女子护在怀里，后背被张扬的火舌烧出一片焦黑。女子哭道：“周郎，你快走吧，别管我！你有武功在身，现在逃出去还来的及！”

　　顾拾舟面露不忍，挣扎道：“我不能丢下你不管，你是我的爱妻啊……”

　　地面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周围的景物逐渐扭曲，我知道这个梦境已经开始崩坏，顾拾舟就要醒过来了！实在看不下去这出苦情戏，我飞到顾拾舟身旁，用手指点点他的额头：“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顾拾舟恍然睁开眼，与我视线相接，迟疑道：“……阿潇？”

　　我心中一惊，又一喜——顾拾舟竟能看到我，我们在梦中是可以沟通的！

　　“你是阿潇，那这又是谁？”顾拾舟迟疑地看向怀中的女子，红衣包裹着的，赫然是一具雪白的骸骨，那纠结的乱发之中尚插着一只金灿灿的凤尾簪子！

　　“阿潇！”

　　巨大的吸力如旋涡一般出现在天空，霎时间草木摧折，楼宇倾塌，天地间被一道白光笼罩。我只觉身体被一股大力弹到半空，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便看到顾拾舟端坐在书案前，手中把玩着一只粉色的荷包。

　　又是另一个梦境吗？

　　转头打量四周，这是一间寻常的卧房，桌椅摆设无甚特别。书案上点着一盏烛灯，烛火摇曳，将顾拾舟的身影映照在窗棂上，诉说着形单影只的孤寂。

　　“公子，”门外有人轻声道：“黑衣卫副统领刘营有要事禀报。”

　　顾拾舟将荷包收入怀中，拿起案上的书，沉声道：“让他进来。”

　　门开了，身着黑衣的矮个男子猫一般无声无息地闪入房中，单膝跪下。也许是刚自山野而来，他身上带着一股混合着露水和尘土的清凉气味。

　　“何事禀报？”顾拾舟装模作样地翻了一页书。

　　“宫中传来的消息，三日前，冯德妃失宠，已被打入冷泉宫，终身不得出，大皇子受其母牵连，杖二十，禁足一月。”

　　顾拾舟翻书的手顿了顿，“呵，楚茗心不愧是昔日花魁，果然好手段！入宫不过两年，就连升三级，封为楚令妃，如今更是不废一兵一卒便扳倒了荣宠多年的冯德妃。这样的女人，若是身为男子，怕是一方枭雄。”

　　刘营不敢接话，等主子感慨完了才又说道：“陛下此次南巡，钦点楚令妃伴驾，遂沿途路线未定，但有楚令妃在侧，巡幸桑阳的可能极大。是否要提前在城中做好安排，请公子示下。”

　　“皇上巡幸桑阳，按制应居于桑阳行宫，但萧鉴此人生性多疑，极可能过行宫不而入，给我们来个措手不及。现在主上的重心在于京城，桑阳黑衣卫精锐不足，此次不可漫天撒网，只能重点布防。”顾拾舟提笔写下几行字，扔给刘营。本应是轻飘飘没有重量的信笺，从他手中飞出竟如飞镖一般，稳准地落在刘营膝前。“这几人是桑阳名门中投靠主上的人，绝对可信，务必让他们混入伴驾行列。”

　　刘营恭敬地捧起信笺，匆匆一扫，猛得瞪大双眼：“这、这……”

　　我颇感好奇，飞过去在他身后偷窥了一眼，见纸上写着几个名字，其中一个我还认识——玄真观倾云子。

　　回忆起三人在小虞山上会面的情形，心下了然。这位倾云子与顾拾舟本就相识，原来是祁王一派的人。不过这顾拾舟到底要搞什么鬼，听起来怎么像是要帮着祁王谋权篡位？

　　顾拾舟收敛了表情，冷声道：“怎么，你很惊讶？莫非你以为那玄真观观主真是个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不成？”

　　刘营鬓角滑过一滴冷汗，说：“不敢，属下定当竭力，不负公子所托。” 言毕将手中的信笺团成一团，塞进口中吞下。

　　看着刘营匆匆离开的背影，顾拾舟若有所思，起身拿下悬挂于床帐一侧的佩剑。宝剑出窍，剑刃锋利如雪，映出持剑人幽深的眼。顾拾舟用手轻拂剑身，轻语：“阿潇，别急。害了你的人，还有那些幕后凶手，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哪怕弑君谋逆……呵，萧鉴阿萧鉴，你这皇帝当得果真失败，连你的爱妃、你的弟弟都盼着你倒台，你何不顺了这天意，一死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