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墨晕素白

5、镜像（5）

　　院子里的人放完了烟花，却依然站在雪地里，像是在等待什么，荀声向周围看了看，却意外地发现院子的角落里有另一个瘦小的身影，躲在暗处，像自己一样偷窥着院子里的人。这人毫无疑问是在餐厅里盯着自己的人。看到他，荀声原本平静的心情顿时变得恶劣起来。

　　用力拉上窗帘，荀声不想再去看那个被破坏了的画面。给自己泡了杯茶，荀声重新坐回床上。手机依然在被子里不知疲倦地响着，荀声提着茶包在水里打转，看纸杯里的水渐渐染上了陈旧萧肃的绿色。喝上一口，荀声露出了苦笑，还真是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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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之后，日子似乎又回到了遇见苏格以前。荀声依旧是一个人上学放学，每天回家接受非难一时例行公事。毫无新意的语言，毫无新意的疼痛，早已学会麻木地接受。然后平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

　　房间里的墙上像是铺壁纸一般铺满了镜子。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镜子。有框的，无框的镜子一面面整整齐齐地排在墙面上。原本狭小的房间通过镜子延伸开来，却有被冰冷的镜面缩隔离，仿佛阴阳两界。

　　荀声喜欢把头贴近镜子，然后从镜子里的人的眼镜里看见自己的模样。就仿佛姐姐还在时一样，唯有眼镜里的那个小小身影才能让荀声有依然活着的实感。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放学。荀声保持多年的习惯。融不进任何群体。

　　听别人兴高采烈地聊着星座、八卦、服饰、电影、流行歌曲，总觉得自己与她们的世界格格不入；听别人神采飞扬地讨论时事、政治、体育、军事，自己与他们的世界，依然格格不入。

　　所以，当某天放学是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的时候，荀声十分诧异地回过头。看到的确实一张陌生的脸。男生却像是认识荀声的样子，很自然地走到她身边。

　　“原来你是七班的啊，我是四班的。没想到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呢。”男生说，声音似曾相识。

　　犹豫良久，荀声还是开口问道：“同学，我们认识吗？”

　　男生明显地流露出失望的表情，随即又想到什么，去下了眼镜：“上次我没戴眼镜，所以认不出来了吗？我是苏格。”

　　苏格……荀声终于想起对方是谁，开始打量起苏格来。上次见面是晚上，所以荀声并没有注意到苏格的眼睛，这一次一抬头就被那双眼所吸引。那是只有多年前在姐姐眼中见过的干净。熟练地在那双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而苏格也很配合地没有移开目光。

　　日子莫名变得轻快。原本一个人做的事突然间又变成了两个人。荀声乐此不疲地看着沿途的店门一间间陆续打开的情景，看卖早点的店铺门口从蒸笼里散发出的热气，店里匆匆咽下早餐然后面无表情奔向各自目的地的陌生人。在其中一段较为宽敞的人行道上自发形成的临时菜市场，途经的总是气压不足的加气站周围停满的各种车辆，以及，在等待过程中作者各自的事消磨时光的司机与乘客。

　　各种场景，构成了荀声对白天街道的印象。

　　在每个晚自习下课后逐渐变得更深的夜色里，听桥头第二盏路灯忽明忽暗挣扎的声音，桥下浅浅的河水搭载露出水面的石头上给人以波涛汹涌错觉的声音，偶经的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路边烧烤摊上有人喝酒划拳的声音，以及周围其他人聊着各自感兴趣话题的声音。

　　各种声音，构成了荀声对晚上街道的印象。

　　到最后，各种印象在荀声脑海里交融在一起，既熟悉又陌生，带着莫名的亲切感。曾经和姐姐一起走过的路，现在和苏格一起走过的路渐渐重叠在一起。而自己一个人走过的这些年记忆清浅，只留下模糊淡漠的痕迹。

　　即使努力说服自己已经习惯了孤独的旅程，但依然渴望能够有人陪伴。

　　短暂的平静生活之后，暴风雨如期而至。刚跟苏格说过晚安，一转身就看到妈妈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一瞬间，荀声在自己原本以为早已麻木的心里似乎感受到了细如游丝的悲哀。

　　荀声听过做恶毒的咒骂，受过最严重的伤害皆是来自眼前这个唯一的亲人。当生存有压力的时候，不会有理解，无法沟通。所谓亲情，所谓爱，除了成为恣意伤害对方的借口外，什么都不是。

　　依然是沉默地忍受着一切。等到那个早不复当初优雅贵妇人形象的女人终于发泄完，披头散发地回房间睡觉后，荀声出门夜游。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给苏格打了电话。

　　一直明白的，如果不对自己发泄，妈妈就找不到面对新一天的勇气。可是自己呢？生活，何以为继？

　　即使每天增添新的伤痕，还是无法完全习惯疼痛。全身都像火烧一样，让荀声心中的自我毁灭欲望膨胀。

　　“你还好吧？”苏格一眼就看出了荀声的异常。

　　“什么都不要问。”荀声赶在苏格继续提问之前说。

　　苏格叹了口气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荀声：“如果难过就哭出来吧。”

　　“哭？”荀声自嘲地笑了，自言自语般地说，“我还可以哭吗？”自从姐姐死后，荀声便再也没有哭过。即使难过也勒令自己不准流泪。就算哭也只会成为嘲讽的理由而已。亲生母亲尚且如此，更何况别人。

　　“荀声，我们逃走吧。”苏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荀声抬头，习惯性地在对方眼里找到自己。

　　我们逃走吧，我们逃走吧。苏格的声音和记忆中的那个声音合二为一。

　　“快跳！”

　　“别跳！”

　　当年同时想起的两个声音，是不是随便听取一个，现在都会走向一个不同的结局？

　　“嗯，我们逃走吧。”荀声回答。

　　这一次，也许真的有逃走的可能性。在往后的时光中，或许真的能触碰到幸福也说不定啊。真的，还会有明天等待着我们在黑夜中醒来么？

　　没有过多地计划，当天早上妈妈离开后荀声就请假回家收拾好东西，买了最近出发的火车票直接南下。火车上一直放着欢快的圣诞歌曲。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年将尽。可惜，南方的城市，大概是看不到雪的呢。

　　火车到达终点站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苏格和荀声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个小旅馆安顿下来。

　　房间内，听着另一张床上均匀的呼吸声，荀声不知不觉就沉沉入睡，难得好眠，一夜无梦。

　　早上，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落在荀声的脸上。荀声睁开眼，没有看到熟悉的镜子，顿时有些茫然，已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接着，荀声便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已经逃离了那座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

　　翻身下床，荀声钻进窗帘里，用手擦了擦不满雾气的玻璃。陌生的城市里，一觉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依然是自己，这样很好。

　　荀声推开窗，窗外的树枝并非枯枝，但树叶并不繁茂，颜色也不是让人欢欣鼓舞的深绿色，而是带着陈旧倦意的黄绿色。起风的时候便有树叶纷纷落下，恍惚间还以为是秋天在这里过期居留。这样的北京衬托这各种小摊小贩组成的集市，看上去却比北方的城市更为萧瑟。

　　轻微的声响从背后传来，苏格翻了个身，依旧没有醒来的意思。叫醒他吧。荀声这么想着，从窗帘里出来。然而，当她走到苏格的床前，伸出一半的手却突然停住。

　　眼前本该熟悉的脸，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这个人是苏格？荀声呆呆地望着对方，突然不敢确定。记忆中的苏格是什么样的呢？荀声努力回想，然而，能想起来的有苏格的眼睛、苏格的声音，一起走过的路，一起挑选的镜子，唯独，没有关于他容貌的印象。

　　似乎是感觉到了荀声的目光，苏格睁开眼，笑着和荀声打招呼：“早安，荀声。”

　　没有回答。醒来的苏格仍然让荀声觉得陌生。

　　已经习惯荀声沉默的苏格并没有多加在意，出门买早餐。

　　看着房门关上，只剩下荀声一人的房间仿佛无限扩大，同时扩大的还有荀声内心的恐慌。时至今日，荀声终于明白，荀言已经消失，永远消失。

　　有风吹过，窗帘翻卷着膨胀起来，玻璃上那张熟悉的脸随着窗帘的摆动时隐时现。

　　“我们逃走吧。”看着玻璃上的影子，荀声仿佛又听到了姐姐的声音。逃走，可是这次，又该去什么地方？

　　在荀声仔细想这个问题之前，身体已经自发地把所有的行李全部扔进箱子里，然后匆匆离开了房间。走出旅馆，荀声向集市的方向看了一眼，人群中找不到苏格的身影。

　　没有多做停留，荀声盲目地上了一辆连目的地都没看清的长途车。关掉手机，任由公交车载着自己向前。看着车窗外不断流逝的这座城市自己还没来得及熟悉的风景，荀声情绪复杂。

　　生命，也就是从一座孤城漂流到另一座孤城的旅程。不见起点，不见终点，只是历史的过客。

　　那么，该带走什么，该留下什么？既然生命的意义是如此晦明不清。

　　“你说的那个该死的旅馆到底在什么地方？”一个明显不耐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把已经陷入沉思的荀声拉回现实。

　　“不远了，最多还有半小时的车程。”坐在他旁边的女子平静而疏离地回答。

　　“这个鬼天气……”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抱怨起天气来。

　　上午还有阳光的踪迹，到中午的时候就已经乌云密布，有夏天暴雨前兆的意味。然而云层越来越厚，意料之中的雨却迟迟没有到来，只有天色越来越暗。长途车在这个昏暗的下午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前行，仿佛是违逆着宿命，与时光背道而驰。

　　没有想去的地方，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所以当坐在荀声后面的两个人下车的时候，荀声也跟着下了车。沿着公路旁延伸至树林深处的羊肠小道向前走，那个名叫“十二夜”的旅馆终于出现在荀声面前。

　　旅馆是移动木制的三层小楼，周围用篱笆围出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唯一有升级的就是角落里的一株腊梅，偶尔传来的香气却又带着不真实感。

　　旅馆陈设简单，除了必要的物品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在墙上挂了一面等身高的镜子。风从只开了一条小口的缝隙里灌进来，发出低沉的类似野兽低吼般的声音。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荀声突然对这个小旅馆产生了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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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声喝下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然后把纸杯揉成一团准确无误地投进了垃圾箱。果然还是不喜欢茶的味道。荀声有点想念咖啡的浓郁香味，还有那样的颜色，像是略带严肃的伤感。

　　手机依然震动着，压在枕头上的手已经开始麻木。不想去接，却也舍不得挂断。对于别人的关心，大概是渴望得太久，反而变得有压力。可是依然有所期待。

　　这样的自己，根本就不配得到救赎吧。

　　过期的杂志里写着，我们要习惯孤独，就像习惯母亲的子宫和冰冷的坟墓一样。

　　习惯，孤独吗？生命伊始的孤独与生命终结的孤独。但这样的比喻并不适合荀声。从一开始，就有着镜像般的另一个她存在。

　　苏格似乎终于放弃，手机停止了震动。荀声拿着手机走进浴室。用力敲打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明明当初说好了一起逃走的。

　　泪眼朦胧中，荀声突然发现镜子里的人是微笑着的。

　　“姐姐？”看着镜子里多年未见的笑容，荀声试探性地问道。

　　“小妹，我们逃走吧。”镜子里的人说着朝荀声伸出手，抱住荀声的肩。然后一路向上，掐住了荀声的脖子。

　　重新开始震动的手机从荀声手里滑落。

　　对不起，再见。

　　荀声在心里对苏格说。然后闭上眼，隔着水池靠在姐姐肩上。

　　我们逃走吧。生命的开始与终结，你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