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墨晕素白

4、镜像（4）

　　雨点持续沉重敲击在荀声头上，虽然已经入夏，但雨依然让她感到刺骨的凉意，落在头上有微弱的刺痛感。路灯昏暗，雨丝密集，荀声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走出几条街，荀声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来。街道空旷，没有行人，偶尔的过往车辆都无视她的存在。她望着眼前的一切发呆，然后不知不觉哼起歌来。是曾经姐姐喜欢的歌，在之前无数歌夜晚哼唱着伴随自己入睡。荀声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这样的儿歌，只是零星地记得其中少量的歌词。倒是姐姐在失聪后日渐唱歌走调的过程在这个雨夜尤为清晰。

　　强烈的灯光突然照过来，一辆车从被街角花坛所挡住的小路上转过来。荀声没有在意，毫无兴趣地扫了一眼开过来的车，嘴里依然哼着那记不清歌词的儿歌。然而这两车没有如荀声想象中的那样直接开过去，反而在她旁边停下来。后座的车窗打开，一个脑袋微微伸出窗外。

　　“嘿，你没事吧？”昏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不过声音听上去很年轻。

　　“Hello？可以说话吗？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没有得到荀声的回答，对方不死心继续问。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对方再度开口：“真的没问题吗？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荀声一脸厌恶地盯着车里的人，暗自期待对方赶快离开。沉默了半晌，对方终于把头缩回车内。

　　是终于放弃了吗？荀声暗自松了口气。然而她又失望了，因为对方打开车门走出来。

　　荀声奇怪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人，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存在。

　　“果然还是不能放着不管啊。”对方把伞伸到荀声头上，“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面很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吧。”

　　荀声依然没有回答，对方看上去明明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怎么说起话来像歌老爷爷一样啰嗦呢？正想着，对方突然一把抓住荀声的手。当荀声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车上了。对方把手机递给荀声，屏幕上显示着“告诉我地址，我送你回家。”

　　如果是姐姐，就一定是以这样的方式交流吧。看着屏幕，荀声没来由地一阵恼怒。明明自己完全不需要这样的关心，只要让我安静呆在角落里就好了。就是因为总是有人带着莫名其妙的善意，所以姐姐才会压力大到自杀的。想到这里，荀声抬手把手机重重扔出窗外，看着手机在地上弹起来然后散成几块，荀声心里的满足感渐渐弥漫开来。

　　身边的人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倒是前排的司机有些沉不住气，转过头来。

　　“喂，你这个让怎么……”说到一半想起女孩大概是听不见的，也就悻悻地住了口、

　　荀声在心里冷笑，听不见，总是有着各种特权的。

　　“你可以继续的，”荀声挑衅似的盯着司机，“我听得见。”

　　“哎？”身边的男生惊讶地叫出声，随即便回复了冷静，“所以是被当成聋哑人才会生气扔手机的吗？”

　　因为性格孤僻，如非必要荀声基本上不与别人交流，所以她会间歇性失语除了荀言没有其他人知道。但听到“哑”这个字的时候，荀声心里还是感到非常不舒服。

　　“那刚才问你怎么不说话？”

　　荀声皱着眉头，对方总是温和的态度和听上去就觉得如沐春风的声音让她发不出火来。

　　“不回答不就是明摆着不想和你说话吗？一直缠着我你烦不烦啊？”这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到底，自己再怎么装得不在意，其实还是渴望被人关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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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突然传来声响，紧接着荀声就听见了烟花绽放的声音。这种时候在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人放烟花？荀声好奇地拉开一直紧闭着的窗帘。窗外的院子里灯已经全部打开，与下午刚来时看到只剩枯枝剪影的荒凉不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知什么时候挂好的霓虹灯，闪烁着欢快却又有些刺眼的光。

　　荀声皱了皱眉，移开目光，很快便注意到了院子里发光的还有两排灯笼。灯笼是椭圆形的，身材修长，只在中间点着很小的黄色灯泡，隔着红色的灯笼看上去光线陈旧。灯笼格格不入地夹杂在大片的霓虹灯之间，显得阴森恐怖，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灯笼在院子里隔离出了一条像路一样的狭小空间。

　　看到了这样的灯笼之后再去看烟花，荀声完全失去了兴致。这大片大片的绚烂烟火更像是雪夜的眼泪。那个站在雪地里独自放着烟花的寂寞男人，侧脸仰望这比烟花更远的地方。戴着的黑色方框眼镜反射着各种光线，给荀声一种对方是文艺青年的感觉。看不到对方的眼镜，荀声本以为自己会迅速转开目光的，却莫名地盯着对方看了很久。有种偷窥的感觉。

　　曾经姐姐也有过这样的神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浮云变幻的天空，车水马龙的街道，又或者，那时候的她其实什么也没看，只是固执地与自己心中的荒原沉默对峙。可最终还是被虚无吞噬掉了吧。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荀声没办法想象。

　　如果，那时候姐姐也带自己一起走就好了啊。为什么不带自己一起走呢？荀声看着窗户玻璃上，那个和外面的世界融为一体的熟悉的脸。恨姐姐吗？荀声觉得自己大概是嫉妒吧。嫉妒荀言可以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而自己却必须要面对这个从来就不会显示出慈悲的世界。但是，正是因为嫉妒，才更想守护住姐姐的纯粹。可惜，很多事，等到想明白的时候，总是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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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没有问出荀声家里的地址，男生有点无奈地沉默了。

　　自从那次把家里的地址告诉曾经作为邻居的阿姨回家遭到毒打之后，荀声便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家里的地址。

　　反正自己一定会离开那个地方，迟早会离开那个地方，走得越远越好。一直远到看不见听不到那里所发生的一切，然后，就可以当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当那个地方那些人都不存在。

　　男生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司机说：“开车，回家。”

　　荀声没有反应，只是盯着窗外的雨。反正无处可去，去哪里也都是一样的。

　　“我叫苏格，你呢？”车上的气氛实在太沉闷，男生开始找话题。

　　“荀声。”荀声依然盯着车窗，玻璃上的倒影并不清晰，但那种仿佛姐姐就在身边一样的感觉足以让荀声感到安心。荀声不自觉地对着玻璃笑了笑，但玻璃上的脸只是稍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眼里完全没有笑意。

　　见荀声没有说话的欲望，苏格也就作罢。于是一路沉默。荀声也就在这样的沉默中自得其乐。

　　然而当车开进小区的时候，荀声突然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果然不出她所料，车开进了那个荀声曾经熟悉却又渐渐陌生的花园。

　　“到了。”苏格下车，帮荀声打开了车门，“这里是我家。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在这里住一晚。”

　　没有理会苏格的话，荀声自顾自下了车，花园角落里，自己小时候种下的蔷薇已经长成了一大片，曾经和姐姐一起挑选的松树也已经长过了房顶。故地重游，却是在这种情况下，真是讽刺。荀声看着眼前的一切，内心充满悲凉。

　　“花园是房子的前任主人布置的，妈妈觉得很温馨也就没有多做改动。”见荀声一下车就一直打量着花园，苏格说。

　　温馨么？曾经住在这里的四个人，妈妈变得粗俗凶残，自己变得沉默孤僻，而另外的两个人更是彻底失去了踪迹。现在的自己已经完全想不起爸爸的脸，如果没有镜子，姐姐的脸也迟早会被彻底遗忘。物是人非，果然是这世界上最残忍的词语。

　　“先进屋吧，雨越下越大了。”苏格站在门口催促着。

　　一进门荀声就看到了楼梯。有七步的楼梯，在第四步旁边的扶手上，曾经自己刻下的自己和姐姐名字的首字母的痕迹依然存在。

　　“房子我们一人一半，上面的是姐姐的，下面的是我的。”多年前说过的话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清晰。

　　“哎？我还以为你会选上面那一半呢。”姐姐稚嫩的声音如此让人怀念。

　　“我才不要，电视和冰箱都在一楼。”

　　荀言笑道：“可是，楼顶有花园啊。这样我的领地就比你大一倍了。哈哈！不许后悔！”

　　那样的对话，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的皆是时间的真相，而那样的真实却渐行渐远，终究会变得无迹可寻。

　　“这个痕迹在我们住进来之前就有了。应该是前主人留下来的。”苏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嗯。我知道。”荀声转过身第一次认真注视着苏格，“这是我刻上去的，这里曾经是我的家。”

　　“真的吗？”苏格有些诧异，不过随即便兴致勃勃地说，“虽然花园和一楼格局都没怎么变，但二楼的房间已经重新装修过了。一起去看看吧。”

　　被男生抓住手，荀声有一瞬间全身僵硬，但却莫名没有挣脱，人有对方拉着自己到处看。的确如苏格所说，二楼改变了风格，一瞬间荀声就突然觉得这里变得陌生。

　　“这里已经被卖掉了，不是你的家了。”当年邻居阿姨的话，说尽了现实的残酷。

　　“对了，你的床还在呢。”苏格打开了一间客房的门，虽然换了房间，里面自己和荀言用过的床还是按原样摆放着。记忆里的房间渐渐清晰起来。荀声发现，不仅仅是床，房间里的布置都和自己曾经的卧室相差无几，甚至连自己小时候看的童话书都好好地放在书架上。

　　“房间里有两张床，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苏格问。

　　“有个姐姐。”

　　“这样啊。其实我本来也该有个姐姐的。不过她在我出生之前遇到意外夭折了。所以……”

　　“我可和你不一样！我和姐姐是双胞胎，本来该是一个人的！所以就算她死了我也可以代替她活着！”荀声有些愤怒地打断了苏格的话。从来就没有见过的姐姐根本就不能算是姐姐。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装出一副自己很了解的样子？！

　　“抱歉。”

　　“……”苏格温柔的声音让她发不出火来，“为什么要留下来？”

　　“妈妈失去姐姐一直很伤心，所以看到这个女孩子的房间就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说是如果姐姐回来，看到了一定会很开心。”

　　妈妈失去姐姐一直很伤心？如果自己死了，那个人也会伤心吗？荀声想起那张似乎总是充满怒火而扭曲变形的脸，否定了这个想法。

　　荀声走进房间，打开窗户向外看。曾经觉得二楼很高，但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如果那时候真的跳下去，大概也不会死吧。如果当年跳下去，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