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花季》凌泉

64、千帆过尽（2）

　　天阴沉沉的，不到五点已如傍晚的天色。
　　丁香早早到了夏心荷夫妇开的“缘聚”。
　　夏心荷前几年辞职，专心帮老公经营餐馆。两人勤劳守信，菜品味美价廉，口碑不错，生意兴隆。
　　丁香站在饭店门口，看见袁伊身姿矫健地走来，毕竟在军营里历练过三年，身形挺拔，充满阳刚之气。丁香还未开口，袁伊已大声赞道：“班长，你这是逆龄生长啊。”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丁香笑着说。
　　“实话实说。”袁伊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先进去吧，我等何沁，一会儿聊。”
　　当何沁自如地将“甲壳虫”停在车位，拄着双拐笑盈盈地朝她走来时，丁香惊讶不已。妆容精致的何沁还是那个勇敢又热爱生活的大眼美女，那些溜走的时光，并没有催老她的容颜，反而为她平添几分魅力。
　　刚近六点，天色更加昏暗，窗外一片夜色。陆续赴约的老同学们围坐在大圆桌边，只有三个人没到。
　　听到彭雪峰对着手机说到石松的名字，丁香心头咯噔了一下。
　　“石松回国了？”丁香问坐在身边的何沁。
　　“好像刚回来。你不知道？”
　　“很久没他消息了。”
　　自从刚上班那年的九月一日，在她办公室里一别，丁香再没有见过石松。只知道他在南方发展很好，又出国学习、工作，事业蒸蒸日上。他是同学中的佼佼者，也是老师们的骄傲。看着圆桌边几年没见的同学，已近中年，有几位微微发福，往昔那一张张青春无敌的脸上如今都有了岁月的痕迹。不知当年清瘦的石松现在是否肚大腰圆。想到此，她嘴角扬起，脸颊上陷出大大的酒窝。

　　石松走进大包间时，丁香正听黄楚涵聊着育儿经。他居然在一大桌久未谋面的同学中间一眼看到了丁香。即使他有意回避着她，目光根本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她端庄的身形依然灼痛了他的心。他忍不住望向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如故，恬静的微笑如故，清雅的气质如故。
　　他匆匆转移视线，控制着起伏的情绪，满面春风，大步流星地走到彭雪峰身边，笑着说：“不好意思，让各位同学久等了。”
　　“石松，还挺快。”
　　“以为海归瞧不上我这小餐馆，不肯赏光呢。”夏心荷心直口快地说。
　　“哟，老板娘发话，我先自罚一杯。”
　　他温润的声音依旧。人还没坐下，自斟了酒，眉头没皱一下，仰头喝下一小杯白酒。
　　“爽快。”白林话音刚落，就给身旁石松的杯子里重新斟满酒。
　　“酒量不错，今晚同学们敞开喝，酒菜管够。”夏心荷笑吟吟地说。
　　“老板娘豪气。”
　　“换大杯，怎么样？”彭雪峰笑着看石松道。
　　“一会儿要开车，下次找机会再喝吧。”
　　“好，今天高兴，除了‘假洋鬼子’，我们都换大杯，如何？”
　　“来。”
　　“痛快。”
　　“石松，我们喝多少酒，你加倍喝饮料，不过分吧？”
　　“公平。”

　　丁香坐在石松对面的斜对角，听着他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言辞，喝酒的气势，有些不适应。十三年未见，他的头发不像从前那样根根竖着，而是用发胶整出了造型。他瘦削的脸黑黑的，目光因为笑容不再冷厉，眉宇间平添许多自信，一副运筹帷幄的气度。
　　多年未见，同学不见生疏。觥筹交错中，聊得火热。
　　石松“失踪”多年，自然成为大家的焦点。他侃侃而谈，幽默的语言逗得大家笑声满桌。
　　黄楚涵妙语连珠，回忆着当年的趣事，大家的话匣子都被打开了。
　　翻开尘封往事，丁香如同穿越时光。往昔点点滴滴，记忆的碎片从心灵深处各个角落拼凑起来，张张画面都那么鲜活，好似昨日。她好像一个局外人，看着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石松。身形与年少的他渐渐重合。自己好似回到了那个年少孤独的时刻，站在高二（6）班的教室门外看着骄傲而敏感的他，希望他成为自己最好的异性知己。没曾想二十年光阴流逝，此夙愿依旧遥不可及，难以实现。他虽然满面春风，嘴角笑意浓浓，眼底却依然透着疏离，令人看不到他的心，如在雾中。
　　丁香的心莫名有点疼。
　　为年少时的自己而痛。
　　那个自称是“岩石上的一棵松”的少年，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尖刻？如果知道只有一年半的相处时间，是否他们会更加珍惜？也能为今天的回忆带来更多的美好与温馨？
　　为现在的他而痛。
　　开宴前，同学们听说石松没成家。他孤身一人客居海外，中西文化的差异，职场的排外与艰难，事业的高处不胜寒，有谁与他分担？
　　不觉中，又为脱胎换骨的石松而自豪，也为当年自己的“独具慧眼”而欢欣。

　　袁伊带来当年的毕业合影，大家兴致盎然地传看，一张张稚嫩的脸看过去，回忆同学们的名字。十多年弹指一挥间，惊觉岁月无痕，却都已“老”矣，他们在谈笑中唏嘘。
　　黄楚涵爆出当年鲜为人知的秘密，她描述得惟妙惟肖，老师、同学的身形、神色，如清晰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当事人与大家一起开怀大笑。
　　丁香渐渐坦然如初，沉浸在热闹的气氛中，感受着浓浓的同学情。
　　酒正酣，言未尽。已近深夜，虽意犹未尽，却没有不散的筵席。
　　同学们搭伴回家。不知是否是几个知情人有意而为，最后只有丁香和石松落了单。他开车送她回家。丁香坐在副驾驶，依然沉浸在聚会热闹的氛围中，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车里、车外十分安静。他第一次觉得她就在身边，那么真实。
　　“有音乐吗？”
　　“嗯？”石松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想听歌。”
　　“噢，这车一直是我妹在开，我试试。”
　　石松按了CD开关，王菲空灵的音色弥漫开来。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旁
　　从未走远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石松的心似乎被一只冰凉的手骤然握住，一瞬间呼吸停滞。多年尘封下的记忆，如清泉，随着悠扬的笛声，自遥远的空间，丝丝缕缕缓缓流来。

　　“这歌什么名？”
　　“《传奇》。”
　　“不错。”
　　“你在国外很少听中文歌曲吧？最近几年有不少好歌。”
　　“地球村，一样，只是从没听过这首。”
　　“原唱李健，也是曲作者，他唱得味道不同。”
　　“抽空找来听听。”
　　“还唱歌吗？”
　　“唱，自娱自乐。”
　　丁香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他的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当车慢慢停靠在丁香家的小区大门口时，正是王菲的另一首歌《但愿人长久》。
　　“谢谢你送我，还有这些好听的歌。”丁香笑盈盈地说。
　　“这歌，也是我的意外收获。”
　　“回去开慢点，再见。”
　　“好，再见。”

　　石松在车窗里看着丁香远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没在黑夜中。
　　天上的云厚厚的，泛着红色，北风吹得厉害。他的心似乎被这密密的云层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他深深吸了口气。
　　最终她还是要走的。哪怕前一分钟她还真实地坐在自己的身边，触手可及。
　　人生如此有趣。以前，他偷偷地站在窗外看窗里的她，今天他坐在窗里默默地看着窗外的她。场景变换，窗里窗外的两个人终究没有交集。

　　回去的路上，石松反复在听那首《传奇》。今晚，他第一次听这首歌。曲调优美，歌词似乎在诉说着他和她的故事。
　　他拿着刚从汽车播放器里取出来的CD，走进家门，暖气扑面而来。新居的硬件一应俱全，因为很少回国，母亲常来帮他打扫屋子，窗明几净。只是，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把王菲的CD放进客厅里的音响中，乐曲流淌出来，充盈满室。
　　他从酒柜里拿了瓶威士忌，倒进玻璃杯中，酒独有的清香溢了出来。多年的独居生活，让他有了晚上小酌的习惯。
　　手碰上冷冰冰的玻璃酒杯时，王菲的声音飘过来，铺天盖地，渐渐席卷了他。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
　　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
　　转眼 吞没我在寂寞里
　　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
　　想你到无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大声地告诉你

　　她清冷的声音，由轻语到近乎哀求的诉说，无力摆脱，如千丝万缕的线牵扯着他的心，每一根的轻颤都生生地痛。又似一张无形的网，从天而降，渐渐收紧，把他牢牢绊住，无处可逃。

　　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
　　失去世界也不可惜

　　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
　　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
　　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石松看着手边的酒，淡黄色的液体盛在有波西米亚雕花的玻璃杯里犹如琥珀，透明而久远。就好像回忆，他不肯碰触，也不肯遗忘。一句句的“我愿意”萦绕于心，多少年尘封的情感，如洪水破冰，汹涌而来，只觉得自己要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人和酒是一样的，陈藏愈久，开坛愈香。藏是一个动作，一种心情，一种隐秘，越是珍贵，越怕人碰，只能留在自己心中。但岁月封藏唯有情怀不改，尘封的情感一旦被开启，就如同陈年的美酒一样，醇香四溢，一发不可收拾，直叫人如痴如醉，如烟如冰。
　　今晚，因为她，自己心潮澎湃，荡气回肠，然略带惆怅，暗伴隐伤。
　　因为她，自己跌宕起伏，有寒暑并至之感。
　　缘来如此。
　　缘来才会如此。
　　缘来真的如此！

　　他慢慢小酌一口，满口绵软香甜，酒徐徐滑进食道，舌根留下甘甜，他却品出点点的青涩。他此刻的心，甜里透着苦涩。有相逢的喜悦，有惜别的难舍。

　　他喜欢她，过去的，现在的。古典，知性，端庄，成熟，还有心里她曾经的影子。
　　国外求学的日子，紧张而艰苦，有时为了学习甚至没有时间睡觉。但每一次论文或考试后的收获，又令他很有成就感。工作后，他依然想做得更好，想证明些什么，却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谁。
　　那时，多少个夜晚真想看看她，却远隔万里。今天，她就在身旁，但他知道，已经永远失去了她。
　　他只期许，但愿有来生。他知道有点沉重，但每当想到她，他的心会颤动。有时，只想能挨着她静静地坐会儿，不说话也行，看看她的样子就好。他一直以为把很多东西永远放在心里就好，这样永远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说自己人心不足。他一直把她深埋于心，雪藏至深。
　　可是，今晚他却突然有想说出来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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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接近尾声，却越来越难写。希望得到各位的意见和建议，以便再改进，谢谢！祝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