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的另一端》东东堂

77、第七十四回

　　“要说为什么？”道长听我如此问完后想了想说，“你也知道，妖怪和人类毕竟是不一样的存在。和人类相比，妖怪毕竟是天生不带灵气的物种，一旦有了意识也是在修炼之中多少沾染了灵气。而这种天生的阴阳不调，也使得妖怪就算幻化成了人，也更难以控制体内之道，五行不调便会使欲望无法得到根本性的控制。为了七情六欲，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迟早有一天会伤害人。这是人给妖怪定下的原罪，是妖怪生来就带着的罪。所以在前朝，只要是妖就要都除去，斩妖除魔才是正法方士该做之事。”
　　“可人又何尝真的是五行平衡的完美之器？如果五行不调，也一样无法克制住自己的七情六欲，如果不加修行，也无法握个人之炁。就算生来是人，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像是初得灵性的妖怪一样。”
　　“现在每个人都能随便说出这样的观点吧？以前可不一样。我小时候吧，正是乙卯革新的时代。刚刚开始取消对贵族大官的跪礼，丞相一职还没有设立，可国家的权力已经从皇室内阁转移到了新设置的中央立法院。从官方媒体到学校，都在教育着众生皆平等，重视你个人的力量。高高在上的官吏，摇身一变成为了为人服务的公务员。可是，人还在拜官，不仅拜官，还在拜各路神仙菩萨。从小就被灌输这些观念的我就有这样一个疑问，寺庙里的佛祖，几千年前就提出了众生皆平等的观点，观世音菩萨则是救苦救难之神，苦难最深的便是连香都买不起的穷人。但按照庙里那些人说的，你只有烧香供奉各位菩萨神仙，神仙才会来帮助你达成你许的心愿。如此这般，和那些贪官有什么区别呢？生前犯了大罪只要在死后家人给他超度供奉，就能减轻他生前的罪恶，从地狱升到天堂，这和给用不道德生意发家，然后到捆绑国家经济，出问题时连高官都不得不给大商人方便，这两种情况有什么区别呢？吃素有十日斋，六日斋，因为这些日子是神仙下凡的日子。这与我们在上层下访检查的日子突击搞搞卫生，只有在那一日才遵守守则甚至不事生产专为检查有什么区别呢？
　　“我对母亲提出这样的疑问，母亲重重地打了一下我的脑袋，让我不要说得罪神仙的话，神仙都会听到哦！那时我父母还没出意外，我后来的义父，老的张道长却因为这番话而注意到了我。过来跟我说我说的话很对，神仙之道已存在太久了，这些并不是佛或是道，我说的那些不过都是凡人想法的投射罢了。法家让统治者弱民，不让底层人学习，不能参加科举分配权力，让百姓忙于为生活挣扎，这样一来不仅让百姓无力反抗，就算了反抗了也没有能力学识管理。相对应的，人也更崇尚威权，也只有附和威权能让他们生存下去。他们把这种生活模式当作生存之道投射到了神仙之上，对平民来说，可是连官老爷的面都见不到。庙就不同了，只要他们来庙里就能面见神明，那是他们唯一能见到的权力者。乙卯革新到现在已经过去一百多年，大家越来越重视自己的力量，每个人都能接受教育，虽然不尽公平，但不再有法度礼制强行将人分三六九等。所以现在和以前相比，来庙宇里寻求神力的人也越来越少，很多小庙破败没了香火。可这并不是坏现象。
　　“我的父母出了意外后，我开始跟着那位师父修行道法。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世上的高人再高，我们也不知道道究竟是什么，我们却不会因此而放弃道，我们修道的目的是靠近道本身。我们尊法的现有之道，自然也不是真道。众生平等之法证明了那才是长久稳定之道，既然人间能实现平等，人与妖为何要继续敌对呢？师父于是在成都城中布下结界，对志心向善之妖发放凭证，允许他们化作人形混迹在人间之中，成都成为了全国第一个人妖并存的城市。就算是崇祯民乱，倭寇乱华，全国的人都聚集到成都来，也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妖灾。相反，因为人和妖之间消除了敌对隔阂，让大家都在那样的灾难中团结起来，一致抗敌。
　　“所以说什么是道，什么是正法，什么是邪法，我们心里还不清楚。但没有恶行就不能被定罪。这种法度的观念对你们这一代人来说已经是很平常的观念吧？我们道行再高毕竟已经太老了，待你们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也一定会带来新的改变的。”
　　“所以你承认自己刚刚是做了错事吗？”我们说着已经上了公交车。所以说了这么一大堆，他只是在为自己开脱吗？
　　“不，我斩妖当然是做了好事。”
　　“可你不是也说了，他们的恶迹也不至于死罪吗？”
　　“哈哈。”道长轻浮地笑了笑说，“对了，说回来拟，你有想要主持的庙宇吗？”
　　没有，虽然因为从小生活在坤道院，顺水推舟成了一名道士。虽然也专心修道，可我并没有想过以后该走什么路，相比起来，我更对参悟更多的道更感兴趣。
　　“如果让你做青羊宫的继承人，你觉得怎么样？”
　　“青羊宫不是有真做继承人了吗？”
　　“青羊宫又不是什么王国，真也不是什么世子。这不是凭着嫡长子的血脉就可以掌握的位置。”
　　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可青羊宫地位特殊。因为制度革新，青羊宫已经成为了一方的道教管理机构，成为了道长就意味着也是基金会管理下其他庙观的主人。而且和其他道观不同，道家讲究道法自然，得道高人为了有清净的修行环境喜欢远离世俗修行，出色的皇家道观大多建在远离世俗的高山之上，在繁华的城市里有如此规格的皇家道观放在全国也很少见。在那样的闹市之中修行，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说实话，在成都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看到了道长的实力，不论继承人的事，要是能成为他的弟子也不是坏事。
　　“对了，今天的除妖日志就由你来写吧。”
　　“那不是你的工作吗？我可不是你的徒弟。”
　　“那妖不是你除的吗？等等回去后，我会给你寒山寺传来的那些五通神的资料，多了解一些以后在这附近遇到了那几个残党，也好对付。”
　　原来这才是问这一句的目的吗？就为了让我干活对吧？
　　我有些无奈地转过头来看窗外，看来马上就要回到城里了，车窗外也终于出现了一些像样的灯火。只是这不看还好，一看到车窗里的倒影，我就忍不住又回过头来看车厢里。前几站上车的，多是些加班后回家的建筑工人，他们上车后就一副放松的样子，也渐渐都露出真身来。这些长相各异的牛头马面，都是融入了人类社会后干苦力养家的妖怪？可既然是公共场所就会有凡人来搭车，这样也太危险了吧？要是到时候凡人还看到我们几个道士，会责怪我们没有除妖吗？
　　“放心吧，这是道长资助的妖灵班车，凡人是不会搭的。”听到我的疑问，车长小姐却放心地笑着说，“大家都累了一天了，就趁着这段下班路放松下吧。”
　　刚刚上车时注意力都在道长说的故事上就没有注意，我这会儿才发现这车的车长小姐也不是人类，而是个犬妖。
　　“这个点人间班车早就已经过了末班，南边的那些新城还没有什么人住，所以公车收班很早。可是我们这些妖怪，虽然化作人形生活在人类社会中，有很多却没有人间的居民身份，只能打些最底层的工。建筑业，服务业之类的，都不是朝九晚五的工作，一到午夜就没法通勤。青羊宫就赞助了我们这辆班车，虽然班次少，但也能让住在城外的妖怪实现在城里工作的梦想。”车长小姐说，“可是道长，过完年，我们真的就只能缩线到二环外了吗？城里现在服务业越来越发达，甚至还多了不少二十四小时都经营的店铺，这样一来很懂深夜下工的小怪会很不方便呢。”
　　“放心吧，到时候我会联系愿意呆在城里的妖怪再开一班接驳到二环的班车的。倒是你们，最近世道不太平，大半夜的记得小心行事。”
　　“又能如何？如果人类不保护我们，我们就给妖王打工。给谁打不是打呢？和你们人类比起来，各路妖王才是我们的本家吧。”
　　“你倒是够乐观的，也不怕我断了你的薪水。”
　　车子在南门的护城河外停下，我们虽然在那里下了车，可回程的人潮可不简单。就像车长小姐说的那样，这些妖怪们因为收入不高，都住在地价低的附近乡下，现在正是下了班出城的时候。没多久后车厢就塞得满满当当，一些身材短小的鼠怪更是爬到了车顶，比人间班车上下班的时候还要夸张得多。好在我们已经下了车，不然一定被压成肉饼不可。

　　回到道观后道长就把寒山寺那边传来的资料交给了我。虽然在破庙里看到的是一些白纸，可没想到真的有关于五通神犯下的恶迹资料，所以我理解错了，道长并没有斩错恶妖吗？
　　苏州人好拜五通神，哪怕官方屡次禁止，可并没能让民众放弃这种信仰。不少庙宇换了张皮重建起来，最常见的便是五显财神庙。当然也有一心求财的人，继续修筑山魈五通的神像，贾老板就在偶然间捡到了这样的神像，放在家中供奉。有了神力后，贾老板的生意蒸蒸日上，就更是信奉这鬼神。他听信谗言为了他们修建了庙宇，好让其他人也来参拜，这样一来就好让妖怪们吸收更多外人的灵气。在参拜者中就有这么一位叫芊的女孩，那女孩本是富家独女，家中格外宠爱。在一次拜神的过程中，不知是三郎动了法术还是女孩动了真情，女孩疯狂地迷上了三郎。一来一往两人成为了似恋人又似主仆的关系。女孩听信三郎的话，帮他召来了更多的信徒好吸收他们的灵气，可也因为这样而留下许多情。痴迷于此的女孩一次随母亲去寒山寺时被那边的法师点化，这一点化反而让她陷入了焦虑。不可能成为情侣的未来，对三郎的极度渴望，对三郎临幸其他女子的嫉妒，理性与感性之间带来的极度不平衡让她陷入疯狂，日渐消瘦。她欲以一死来解决问题而找到了三郎，三郎却没有劝解，反而赐她一死，然后吞尽了女孩的所有灵气。那灵气让三郎的法力大增，他也能召应来更多崇拜他的女子。
　　这在某种程度上算是杀人了，和芊小姐有交往的寒山寺对此产生了警惕，对这五通庙展开了调查。这种调查反倒是加剧了双方的矛盾。意识到风险的三郎决定逃跑，让主人贾老板整理生意好尽快搬迁到别处，为了在长途旅行中保持住灵气，他在离开前又吸尽了五位信徒的精气后方才离开。
　　所以他的这些恶迹，足以令地方主管阴阳事的方士除了他，我们今晚做的事一点错都没有，那本是道长该除去的恶妖。
　　只是要细想他初犯事的原因……调查并不详尽，可如果他和芊小姐是真的出于感情才在一起。如果寒山寺的人，没有介入到两个人的感情里……造成了这些悲剧的，到底是三郎还是人类呢？我一时得不出结果。

　　第二天要去学校时，我终于将写好的日志交给了道长。要整理那些资料，还要回忆当时的经历，可绞尽了我脑汁，写到凌晨也让我的睡眠不足。
　　“哦！写得比我好呢。不过……”
　　“不过什么？”要是别人欲言又止我会觉得他是有什么犯难的话，道长露出这种表情，总觉得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现在政府公文都用白话来写了，我们道观的行文是不是也得变化下？每次写文都要我费上好一番功夫。现在写了这种水平的日志，以后还让我怎么写？”
　　“瞎想什么呢，青羊宫既然是皇家道院，就得照着皇家礼制来。你怎么总想着偷懒呢？”爷爷在一旁说到。
　　“诶～你又有秘书起草公文，又有史官记录起居，当然不知道我们这种底下人行文的累。”
　　“该用什么样的制度你们想好再执行就好。”世子爷的声音出现在了早餐桌边，“拟，好不容易上回学，搭我的车去学校吧。”
　　这是在救我呢，我和道长还有万岁爷道别，然后拉着他们的手臂赶紧出走。
　　重新回到学校的感觉自然和以前不一样，也不知道同学们是不是知道了我的经历，对我格外亲切，就连平时不打招呼的同学都主动对我嘘寒问暖。李螭还给了我这两天的听课笔记。
　　虽然……给了我也只懂了原本能懂的，洋文之类的对我而言依旧是天书。只是经历了这一番后，我也更觉得学校的美好。看着窗外那些同学的笑颜，总是忍不住想小甘蔗两兄弟要是也能体验下这种校园生活就好了。
　　“我们放学后要去调查水马的事，你今晚没有安排会呆在道观里吧？”
　　“嗯，应该没有安排。”
　　“如果有什么外出，一定要给菲菲打电话哦！”说完这句，真和世子就和、与我道别出了教室，看来像道长说的，他们对我之前的事还挺上心的样子。不过这下，我得自己搭公车回去了。我正打算收拾书包，道长却出现在了教室门前，这是怎么了？他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倒是搞得我感觉不妙。
　　“明天就是周末了，你不开心吗？”
　　我好不容易上天学就要碰上周末了，那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毕竟近来忙着除妖，上学倒反而像是休假一样。
　　“我听说崇庆那边出了个很有名的问米婆，你去看看吧。”
　　神婆？让人不得不想起铁蛇，之前也听真说过她的事，而且他还说过铁蛇可能不是真的死了。可是你为什么不去？
　　“唉，那地方太远，我最近这么忙抽不开身嘛。你照着这路线到川王庙住两天，你的行李我都已经打包好了，这是给你记录日志的稿纸，还有……”
　　“喂！等等！我都还没答应呢！”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崇庆不像省城，公交车收班很早。从这里到城西换车正好能赶上末班车，别墨迹了，拜拜。”
　　什么啊？我都来不及拒绝就消失在了空气中，行李这些倒是好生生堆在我的面前。不过也是，既然是妖怪之事，还是得去调查个清楚。我连忙打开地图来看，虽然同为成都府，可离这里这么远的吗？
　　坐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公车，才将将换上去崇庆县城的车子，到了县城还要换上一趟，如此看来我申时出门，到了都得戌时了吧？
　　“小兄弟，这时到哪里的车啊？”车子快要过岷江的时候，坐在身边的人忽然问我，他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像是东南沿海的口音。
　　“崇庆。”我一边回答一边转过头来看他，这才发现他不是人，而是个灵。他的身上穿着军装，胸口却有一大块干了的血迹。
　　“是吗？怎么又回去了。”
　　“你是去哪里？都城隍吗？”最近交通方便，又有不少小土地庙不再经营，所以不少鬼魂都会去城里的城隍庙。
　　“不，我……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