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叶西/陆小凤]》风闲

2、少年十五二十时

　　回时顺风，在岸边下船时，日头还不到正中。

　　潮水完全退下，露出嶙峋的礁石，和一片金黄的沙滩，更远处微微泛白，是刚刚析出的盐粒。

　　“岛主可醒来？”叶孤城一下船便大步向城内走去，身后跟了几位管事家人，报着一日事宜。

　　这些人，除了世代跟随叶家的，也有那么两个，是叶孤城游历时带回，或以武力压服，或诺以金银，也有那原本就是江洋大盗，在中原混不下去，求着要来的。这样的出身，还能在白云城混到管事，自有不凡。立刻就有乖觉的上前说道：“早晨清醒了片刻，用了三口粥，问了少城主您的行踪，就又睡过去了。”

　　“哦？”叶孤城不置可否。

　　那人看这番热情没有效果，又接着道：“少城主可是还要出去？若要预备什么……”

　　叶孤城停下脚步，侧首看他：“问了船夫？”知道他要挑战海外群英的，还能有谁呢？叶孤城玉白的面庞上，到没有什么怒色，反而心中失笑了。什么事能做不能说，怎么就是有人不明白呢？

　　“我记得你，当年我初入中原，不识物价，露了金银，你夜半来偷，却被我看破，谁知竟不逃，反而求着要出海，投入我家，称呼叶三，是也不是？”

　　叶三惶恐道：“正是小人。”

　　“你识字，通文理，便伴我读书。前日先生来，和我说了几朝皇帝旧事。曾有言，皇宫大内，总有宦官奴仆，以近身服侍帝王为尊荣，等闲官员见了都要低头，是也不是？”

　　在这平静的发问下，叶三脑后汗如珠滚，颤声道：“是。”

　　“先生还说，那死的最快的，却也是那些人。孤城年幼，却不甚明白其中道理，叶三你可有教我？”

　　“小人……小人愚钝……自然，也不怎么明白。”

　　“是吗？”叶孤城看了他一眼，径自走了。

　　上位者，最忌心思被猜，可是若缺少默契，和手下人的相处也很麻烦。其间的度，要怎样掌握，却不是叶孤城的事情了。反正选择很多，这个不行，杀了就是。

　　叶孤城母亲早丧，父亲缠绵病榻，诺大的飞仙岛，都靠着他生存，当时年幼，若没有一点裁夺决绝的气概，早就被人谋算死了。这些年，他早就磨砺出来，这种冷酷，不过信手拈来。

　　白云城向阳的屋子里，侍女来回穿梭，竹垫，棉被，清水，米粥，一样样东西陆续送来。

　　“少城主，还是在一边放着吗？”

　　“嗯。”叶孤城侧坐在床沿，将手背贴在床上之人的额头，触手冰凉，几无声息：“出去的时候将门窗都关上。”

　　“是。”其他人躬身退下，轻轻合上了门。

　　“爹。”叶孤城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才出声唤道。

　　病榻上的人形容枯槁，双目深陷，明明是四季如春的南海，却盖着厚厚的棉被。他眼帘动了动，似乎有所醒觉。

　　叶孤城却没有再喊，他一把站起来，将棉被和人一起裹了放在一边的矮榻上，一股久病之人特有的味道顿时散发出来，叶孤城不为所动，将床上的席子，软垫都取了换新，最后才重新将老城主放回床上。

　　水盆就在手边，里面倒是没有水，而是一叠整齐码放的，已经润过了水的绵巾。叶孤城以内力温暖，解开老城主中衣就擦拭起来。

　　被这样折腾着，床上的人根本不见醒，以叶孤城能在海涛中听见鱼游的耳力，才能察觉那一线微不可闻的呼吸。

　　这个男人，也有这样的一天，叶孤城心中漫漫漾出一份奇怪的滋味来。

　　“复兴叶氏！”从小到大，就是这个人一遍又一遍的在自己耳边重复。那时候他还能清醒上几个时辰，越来越枯瘦的手，死死的抓住自己的手腕：“复兴叶氏！”

　　说的多了，叶孤城也就记住了，虽然一度被剑分散了注意力，但是午夜梦回，好像还是有一个人死死的抓紧他的手，对他说：“复兴叶氏！”

　　如果他知道自己为了磨砺剑法，竟然以身相搏，又会是什么表情呢？叶孤城如此想着，心中竟然有了一丝快意。

　　明明不过是退居孤岛的无名城主，却让唯一的儿子从小学习为王之道──可是我的子民，又在哪里呢？
　　今日教训叶三的说辞，何尝不是对叶孤城自己的讽刺。以帝心论事？哈，何其可笑啊！

　　叶孤城薄唇紧抿，手中布巾一收。

　　——总有一天，我会让这一切，名副其实！

　　他握紧拳头，被掌心剑茧一刺，目中神光微摇，终是转身而出。

　　之后三年，叶孤城不断出海挑战，或杀或败，将南海诸岛收拢掌下的同时，名声逐渐鹤起，就连中原也惊闻他海外群英之首的名头，于此同时传扬开的，还有一式剑法。

　　叶孤城孤身站在光滑的礁石上，一身白衣被狂风吹的猎猎，大海上波浪如高墙，随着天上轰雷，猛地向礁石砸来！

　　叶孤城拔剑出鞘，一路“铿锵”不绝，只听得沧海龙吟，剑身峥然而出！他踏前一步，挥剑既斩，满身气势如虹。
　　海浪应声折断，却还是顺势倾覆下来，叶孤城气运足下，身体轻盈，却遇风不摇，反而高高跃起，居高临下的又是一剑笔直击出。
　　这次的剑芒太过辉煌，以至于衬的周遭登时一暗，没有人可以形容出这一剑的光华，也没有人可以看清这一剑的速度。那扑面的海浪，轰然碎开，点点水珠喷溅，竟然在叶孤城周围形成了数条彩虹。

　　轰隆隆，乌云从远处翻滚而来，天色瞬间乌黑，暴雨倾盆。

　　叶孤城飘然落回礁石，收剑归鞘。

　　——天外飞仙，终成其形。

　　“少年英杰，宝剑初成，南海必要再起波澜啊。”有听说那一剑之威的，都叹息。

　　三个月后，南海恶蛟岛。

　　方正大气的厅堂里，桌椅凌乱，杯盏粉碎。唯有中心处被人清理出来，铺上整洁的新布。
　　叶孤城就盘膝坐在上面，他的腿上摆着惯用的乌鞘长剑，长而有力的手指拆解着剑柄上的乌绳。一圈圈黑中发红的绳结落在地上，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恶蛟岛，是南海一座再普通不过的荒岛，上面怪石嶙峋，只有几株被飞鸟带来的植物孑然而生。但是从五年前，一伙海盗看上这里之后，一切就不同了。

　　华美的屋子，海外的香料，少见的奇珍，都被搜罗起来。反倒是金银，一被劫掠，就大手大脚的花销掉。飞仙岛也与之买卖过几次，对这岛极为熟悉。

　　叶孤城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一个月前，他们抢掠到了飞仙岛的头上。三船的米粮，两百个水手，全部身死。

　　白云城轰然大震！

　　如果说这伙海盗，是游走在这一带，让人闻之色变的恶蛟，那么飞仙岛，在叶孤城败尽海外群英的时候，就隐约是这里的“规则”和“正统”。

　　叶孤城少年意气，手段难免激烈，诸岛心中早有不服。如今这等冒犯之事，一旦开头，就会有人效仿，白云城若不回以雷霆手段，声势自然堕下。

　　叶孤城得到消息，立即按剑而起，孤身杀上岛来。一式天外飞仙，在晨光中凌空击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绽放。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等白云城其他人反应过来，追逐而至时，就看见堂皇坐在厅中，有条不紊的换着剑上缠线的叶孤城。

　　白衣如霜，铁剑陈膝，萦绕着佛香的檀木香珠沿着如墨的长发流泻。再想起外面血溅五步的景象，竟让人产生惊心动魄之感。

　　只是晚了一时半刻，岛上七十二口性命，竟都伏诛！经此一役，天外飞仙之名，必然再度哄传。白云城水涨船高，风头一时无两！

　　“少城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赶来的叶氏家人本想责怪叶孤城贵重之身，怎可独自犯险，如今看着，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然而其他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役，只不过是个开头。

　　恶蛟岛一役，仿佛打开了一个闸口，飞仙岛继收拢了海南诸英之后，又开始向那些游离势力下手，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海盗了。白云城决心如铁，姿态坚决，一口气将周边几处枭聚的岛屿拔除，消息散开，诸寇自危。

　　“白云城不声不响，就将那几个口子全部剿了，此事不善啊。”以前不是没有人做过这事，但大都打着分割海上利益的主意，先示武力，才好谈地盘。但白云城根本没有一点谈话的态度，摆明了就是在清剿。

　　“当今朝廷都不说话，他飞仙岛又是什么东西。”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与其等着被一个个绞了，不如兄弟们合在一起，杀上门去！”

　　“你糊涂了！白云城势大，南海三十六英五十二杰，尽败叶氏小儿之手。其下诸岛，要么被吞并，要么臣服。等闲大动作，难道瞒的了全部人，随便一个报给飞仙岛，还不是我们倒霉？”

　　“大哥多虑！叶氏小儿倒行逆施，对南海鲸吞蚕食，早就有人不满，只有看热闹的，哪里会多事？反倒是我们如果能让其重创一次，其他诸岛恐怕立即冒头，反噬飞仙岛。”见大哥还犹豫，男子大声道：“莫非真等那白云城攻来，跪地求饶？这等窝囊事爷爷我可不干！”

　　沉默片刻，那被叫大哥的才道：“你说的是，逍遥了大半辈子，就这么废了，怎么也不甘心的！奶奶的，拼一次，实在不行，就去转去天津一带，我等好汉子，难道还愁没有饭吃！听说过几日，白云城要对水龙王的船队动手。不如我们与之联手……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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