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莫问卜

3、江湖

　　出了冰天雪地，向右走不到百米便是天山上声名远播的天池。紧挨着天池，一座红顶白墙的小屋静静的立着。看着厚重洁白，绵延不绝的雪白积雪，她忽然不忍心踏下去。深吸一口气，红衣翩然凌空掠起，她像一只巨大的蝴蝶滑过这百米的距离，在小屋门前落下。

　　回头看一眼依旧无暇的雪地，傅红颜的脸上微微露出些自得的神情，毕竟，这一手踏雪无痕的轻功可不是谁都能练出来的。

　　推开门，一股暖意迎面而来，铁风坐在火炉后，自厚厚的一叠书信中抬起头来对她暖暖一笑。

　　快步走到火炉边坐下，红颜搓了搓冻僵的手，轻笑道，“你倒是知道享受，我可是差点就被冻死啦。”这是一个楚凉从未见过的傅红颜。在楚凉心中，红颜从没有笑过，总是冷着一张脸，性格乖张任性。

　　“小颜，你哭过了？”距离一下拉近，她微红的眼眶闯进铁风的眼帘。
　　红颜一滞，随即笑起来，“哪啊——是外面风太大，鼻子一凉眼泪就下来了。”
　　铁风不置可否的一笑，并不点破她。

　　笑完后，他侧身自一旁的包袱中取出一个手炉和一副皮手套，“手炉是穆远给你准备的，手套是方靖让送的。”
　　红颜迟疑了一会，还是接了过来，想了想终究忍不住道，“以后别再帮这种忙了！”
　　“为什么不帮，你也已经十六岁了，这种事差不多该考虑考虑了。”
　　面对铁风的调侃，红颜满不在乎的一笑，“我没有不考虑啊，都说了嘛，谁替我杀了楚凉，我就嫁给谁。”
　　看她这个样子，铁风只能无奈的摇摇头，叹息道，“小颜，你这是何苦？”

　　“楚凉屠杀我傅家上下十五口，我不该找他报仇吗？”红颜定定的看着他，一双墨瞳黑得幽邃，一字一字说的格外缓慢平静。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大哥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铁风小心的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只要提及当年的事情，红颜就像一只随时会扎毛的猫，说不准哪句话那个词就刺激到她了。

　　“我也希望这里面有什么误会，可惜，我们都要面对现实。楚凉真的是杀人凶手！”红颜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周身却陡然的升起了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

　　铁风叹了口气，“明明过去的很多事，你都不记得了，却为什么偏偏要记得这一件呢？”
　　“我也很想知道，如果忘记了，我一定会比较快乐。不过，我若忘了，那也未免太不孝了，怎么对得起爹娘的在天之灵。”她低低一笑，满嘴苦涩，“怎么能够忘的掉呢，我亲眼看见他杀了爹和娘，这噩梦一样深刻的记忆，我到死也不会忘记。”
　　说出这句话，红颜狠狠的打了个寒战，闭上眼，那一日的情景又清晰的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那夜，月亮很圆很亮。
　　九岁的傅红颜被一阵吵杂声惊醒，虽然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柴房中，但外面的奇怪声响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柴房没有窗户，于是九岁的小女孩好奇的踮起脚，凑到门上高高的通风口前。
　　然后，她看见了自己一生也无法忘记的一幕。

　　小小的院子里一人持剑迎风而立，地上好多血好多血……好多人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看不清面目，但身上穿的是傅府的衣服。傅红颜心中一直发憷，他们是不是再也不会动了，这样就是死了吗？
　　那个持剑的男子慢慢动了，他走的不快，但每前进一步都带出无形的压力。

　　通风口很小，红颜急忙转了转角度，于是她亲眼看见自己那素来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爹娘无比狼狈的“噗通”一声跪倒在持剑的男子面前，惊恐万状的不停求饶。

　　乌云恰恰飘开，一时月光大盛。照亮了男子的脸庞和他手中的三尺青锋。
　　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不见一丝残忍和邪气。他轻轻笑了一下，并非冷笑，而是温和中带了一点悲悯。那一刻，红颜想起了寺庙里的大佛。

　　可是，下一刻，青光来回一闪。三四回呼吸后，两道红的炫目的血柱激射开来，傅家二老一左一右倒了下去。
　　傅红颜正对上父亲那张色若死灰，目眦尽裂，死不瞑目的脸。双腿一软，重重的摔在地上，跌得骨头仿佛断了一般，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男子身子只一晃便来到了柴房门前，长剑斩下，门锁应声而断。那剑上滴血未沾，耀目的雪亮。他推开门，大步走进来，看了看坐在地上兀自发抖的傅红颜，而后还剑入鞘，转身便欲离去。

　　傅红颜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勇气，明明双腿还软的像棉花一样，但她身子猛地向前一扑，扯住了那人的衣角。
　　那人诧异的转过身来，看着她倔强的站起来，站的笔直，强忍住眼中的泪，用尚显幼稚的声音狠狠道，“今天你不杀我，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小颜，小颜……”
　　红颜恍惚了下，才发现是铁风在叫她。
　　“怎么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自己又陷进那段回忆里了。用手臂环住自己，她忽然觉得格外的冷，火炉里的柴火烧的正是旺盛，可她觉得仿佛置身冰天雪地。

　　“你又陷进那段回忆里了？”铁风关切的问。
　　“嗯。”她虚浮的笑着，目光飘到铁风手中捏着的信笺上，一边伸手去抢，一边调侃道，“铁大管家，你还真是日理万机啊！”

　　躲开她胡闹的爪子，铁风半是认真半是无奈，“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姓铁！”
　　红颜收回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的道，“那好吧，那我就第三百八十六次正式请教，铁风公子贵姓啊？”

　　一阵沉默之后，铁风低低的吐出一个字，“沈。”

　　“诶？”红颜没反应过来，她本就是随口习惯性的一问，根本没想过铁风会回答。这些年，她孜孜不倦的问了无数次，可是铁风就是不肯说，没想到今天他居然说了。不过，姓沈是件很神秘的事吗？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呢？刚回过神来便又开始疑惑，于是脸上就保持了那副懵懂的表情。

　　“我说，我本该姓沈的。”第一次看见她这么傻乎乎的样子，铁风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脸颊，继续道，“我出生奴籍，按律法是不配有姓氏的，只能由主家赐姓。‘沈’这个姓没什么特别，我不肯说不过是因为我非常讨厌这个姓罢了。”隔着暖暖的火光，铁风笑得有些虚浮。

　　从没想过铁风的出生竟是这般低微，红颜有些不知所措，好容易扯出一点笑容，期期艾艾道，“你，怎么今天……”

　　“你这丫头好奇心那么重，我若不告诉你，你只怕这一辈子都要惦记着。”不等她说完，铁风便接了过去，“最重要的是，我有一种感觉，如果这次不说，恐怕就没机会告诉你了。我说的对吗，小颜？”

　　她心里一惊，抬起头来，“你……知道？”

　　“我只是猜测，以你个性，如果洞中的那位醒过来的话，你绝不会再留在这里。小颜，其实，你心里并没有那么想杀大哥是不是？”

　　“我……我也不知道。”她犹豫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杀父弑母之仇不能不报，可是，我也明白，如果不是他的话，我只怕早就死了。这养育之恩也是实实在在的。何况，我虽然想杀他，却也知道我根本杀不了他。”顿了一顿，她笑了笑，“现在，我只希望姐姐能醒过来，这样我便可以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卸下这报仇的重担，去过我想要的生活。”

　　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铁风轻声道，“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炉中的火正旺，红颜却觉得有些冷，铁风的手让她觉得很温暖，就像家人一样，这种感觉真好。

　　“铁风，我会想你的。”说完忽然感到羞涩，慌忙指了指地上的那堆东西，转移话题道，“在看什么呢，难得出来一趟，也不让自己闲着。”

　　被她这副小女儿的神态逗乐，于是故意逗她道，“我这是天生的劳碌命，若失山庄上下六十三口人可全靠我挣的钱养活呢，不操劳怎么行。”

　　此言一出，果然不出所料的收到红颜一记不屑的眼神，“你的海纳楼现在可是日进斗金，挣的钱早够我们好吃好喝个二十年了。再说了，海纳楼接的生意何时需要你亲自动手了？”

　　铁风失笑，这丫头说话还是这么不给人面子，“红颜姑娘当真是了解在下啊。这的确不是海纳楼接的生意，是我自己好奇让他们去查的。”
　　“怎么，最近江湖上有什么大事了？”一听此言，红颜顿时来了精神。

　　海纳楼是江湖中赫赫有名，专事打听消息的一个组织。“海纳”二字，取自“海纳百川”之意，口气虽大，却也名副其实。它成立虽只有短短五年，但它对江湖百年来的事情可谓是了如指掌，只要付得起钱，什么样的消息都能为顾客打听到。

　　谁也不知道这神秘莫测的海纳楼隶属哪股势力，一方面是因为若失山庄或者叫天山派，自建成以来便从未过问过江湖之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铁风的武功算不上很高，更是从未在江湖上行走过，可以说是名不经传，寂寂无名。但铁风既生为海纳楼楼主，能引起他好奇的事情，实在不多。

　　“还真是出大事了。”铁风敲着手中的信笺，神情凝重。

　　“四个月前，苗疆叶家堡突然收到了一封‘绝杀帖’，七日后，被灭门；三个月前，蜀地翠烟派收到‘绝杀帖’，四日后，全派被杀，无人生还；二个月前，扬州长鲸帮收到‘绝杀帖’，三日后总舵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而整晚周围的居民未听见任何动静；一个月前，‘绝杀帖’送到了昆仑派，五日后，掌门的尸体被人挂于山脚下。等众人赶到昆仑派时却发现整个昆仑派俨然成了一座空城，派中三百多名弟子杂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的干净彻底。”

　　红颜听得心惊，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天，这该不会是遇见鬼了吧？”
　　“谁说不是呢……”铁风无奈的叹息一声，“现在江湖上是人心惶惶，对‘绝杀帖’可谓是谈虎变色。说起来，今天又到了绝杀帖现身的时候，只不知这次又会轮到谁家。”
　　“你就是在查这个绝杀帖的事？有头绪了吗？”
　　“我海纳楼要查的事情又岂会有查不到的？”铁风的口气相当自傲，将一只捏在手中的那份密信递给红颜。

　　展开信纸，满满一纸的内容忽然全部淡化，她只看见了一个名字——季烈！
　　手一抖，差点握不住这一张轻飘飘的信纸。
　　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心里莫名其妙的慌乱。手颤抖的厉害，不能自已。这个名字好熟悉，她一定在哪里看过或听过，这个危险的名字。

　　“季烈，季烈……”她喃喃念着，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背上窜起一股凉意。
　　原来——是他！
　　季烈，她怎么会忘了呢，那个杀死姐姐的凶手！缓缓睁开眼，她低头飞快的将手中的信扫了一遍。

　　从苗疆开始的绝杀帖，一路北上，季烈，每个月的今天，七年……

　　所有的线索都串了起来，手脚瞬间变得冰凉，心里一阵发憷，整个人无法自控的颤抖着。握紧拳头，在心中默念，不能乱，不能乱，越是关键时刻越要冷静。想了想，猛地拉开门，让外面的冷风灌进来，虽然冷的打了个大大的寒战，大脑却逐渐恢复了清明。

　　“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那该死的“绝杀帖”应该是冲着我们来的。”还带着些微颤抖的手解下腰间的钥匙，她努力用最平稳的声音道，“这是书房东面柜子上的钥匙，里面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记得有几本书里记载了有关苗疆巫术的信息，也许会有用。阵法不知有没有用，不过有时间的话，最好还是布置起来吧。”

　　铁风何其聪明，只一怔便立刻明白过来，“这个季烈是那个季烈？”
　　红颜苦笑着点点头，“应该。”
　　不再多问，铁风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雪原中。

　　靠在门板上，红颜捶了捶头。季烈，季烈……这个名字为什么会给她这么强烈的恐惧感？她一定是忘记了什么，可是，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啊！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她无奈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