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媪韵樱

1、第 1 章

　　他诞生于一个雨夜，雨水打在窗上连成一串项链，颗颗滑落。黑暗仿佛透过了那扇纸糊的窗，裹着他全身。而飞旋的乌鸦停在屋外的树上，见证这诞生一幕。

　　天河色的眼珠转动，他起身，正对着面前这位将他制作出的偶师。

　　偶师的年纪不大，苍白的脸上唯有唇色微微泛红，黝黑的眼睛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想，起身触摸偶师。偶师大抵是第一次制作人偶，脸部的神经还没完善，所以这个人偶很难产生表情。左腿似乎也没有做好，他踉跄一下，碰倒净气的香炉。

　　偶师看着新生的人偶跌跌撞撞扑向自己，厌恶、遗憾的情绪闪过。

　　他听到偶师低着声音说道：“你该叫我主人。”

　　是在生气吗？为什么？他无意识放低姿态恭顺道：“主人。”

　　他没有名字，名字这个概念是他陪伴偶师三个月后才知道的。

　　偶师是被众人驱赶到这片荒凉的山岭，他们害怕且厌恶偶师那诡异的术法，寻了个老道士将偶师打败，封印至此。

　　那天树林里白雾笼罩，他见到有一个陌生人无意闯入，迟迟找不到归路，生怕被孤魂野鬼吃掉。

　　他给采药人指了路，采药人万分感激地想知道恩公姓名。

　　“姓名，是什么？”

　　采药人冷汗直冒，这才发觉不对。那双浅蓝的瞳孔直勾勾盯着自己，僵硬的四肢仿佛是死去之人的，而嘶哑的嗓音像木头被锯过。

　　咕啾，采药人咽下口水，勉强当作没看见。

　　采药人如履薄冰地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见浓雾逐渐稀少，马上就出林了，飞似地跑出去。

　　他呆呆站在那，思考听到的话。

　　回到偶师的住处，他顿顿地开口询问：“主人……有，姓名吗？”

　　偶师随意瞥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专心在捣鼓着什么。

　　“那…我有，姓名吗？”

　　偶师这次干脆把手中的东西扔给他，他垂头接受，按着吩咐做事。

　　“我能…出去逛逛吗？”他继续询问，他想知道更多知识，更多和主人有牵扯的知识，而偶师仍然没有回复。

　　半晌，室内只余留剪裁的声音。

　　偶师喝完杯中飘香的茶，回答道：“去吧。”这是第三个问题的回答，至于前面两个问题就只字不提。

　　镇子和荒岭相距六十里路，他步行去，又步行归，一来一回至少要耗费两天功夫。他一身衣物去时完好无损，回来时却尽是泥土。

　　偶师对这些视若无睹，直到有一次他跑来问：“主人，有娘子吗？”

　　他知道的事物越多，好奇心就越盛。偶师想，这可真是个麻烦。明明其他地方一塌糊涂，偏偏思想这一处和人无异。

　　偶师照常不理睬他，他渐渐地学会沉默。

　　除却必要交流外，他和偶师再也没说过多余的一句话。

　　炽热的心没有在言语中再流露出来。

　　他曾经以为偶师不会笑，原来这是错误的认知。他是失败品，所以偶师不会对他笑，这才是事实。

　　偶师又制作了一个人偶，一个不是残废，说话利落，会打斗，比他强太多的人偶。偶师给那个人偶取了名字，叫朱厌。

　　朱厌是上古凶兽，这个名字的含义不得而知。

　　他身体里心脏的替代品开始阵阵刺痛，他回忆起从前听过的词语，嫉妒。

　　偶师让朱厌收集了许多物品，他知道那些都是制作人偶的材料，他嫉妒之余又疑惑，为什么偶师要制作这么多人偶。

　　他问出口，得到的是偶师挥袖离去的背影。

　　他有点想离开，这里好像不再需要他了。他第一次离“家”出走，在镇子里待了一个月。

　　他像从前那样，在茶馆后厨帮忙，以此换取几块不要的糕点。

　　茶馆里的糕点甜腻到他难受，茶水也苦。他的味觉过度灵敏了，吃什么都是错，可他偏偏要吃，这是融入世间的行为之一。

　　他看着手中的残渣，记忆回溯，想起自己曾经辛苦赚得几十文铜钱，买来茶馆里的招牌绿豆糕。他尝了一块，将剩下一块用油纸包好，准备带给偶师吃。

　　那时偶师看着他打开沾了灰尘的纸，随即入眼的是碎成几块渣的糕点。它们很脆弱了，脆弱到偶师轻轻一拿就随风而去。

　　“下次不要再做这般行为。”

　　偶师如此说道。

　　苦涩的回忆总是让他难受，他想像人类一样放声痛苦，却只能哑哑地挤出几滴眼泪，似人非人。

　　他离开了这个小镇，任何靠近偶师的地方，都会令他不舒服。

　　他走了很久很久，走过芙蓉花开，走过落叶归根，走过冬雪消融。他记不清楚自己经过多少个陌生又繁华的城镇，却清楚地记得遇见过的人。

　　那秋云城中救过他的师徒，教会他什么为言行举止皆从礼，可偏偏失态的人也是他们，他被赶走了。

　　也曾目睹爱恨嗔痴，万般皆苦。一僧伴枯佛，他问老和尚为什么要舍弃红尘，老和尚知道他是人偶，却仍然笑吟吟地回答：“舍世间苦，求内心之向往。”

　　“向往什么？”

　　“清净。”

　　“你一味……追求清净，岂不，也着相了？”

　　老和尚笑着闭上眼睛，时限已到，再也无法与他辩论了。

　　庙内，最后一截灯芯烧净。

　　他有些怔愣，他走过许多路，见过无数风景，这是第一次碰见离世之景。说起来，老和尚算他的半个老师，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来。

　　这座寺庙说是寺庙，却是一副荒废许久的模样，除却老和尚外再没有一个僧人。

　　他捡了些木柴，堆积成山。然后再找来打火石，他用力一磨，火星子噼啪作响，浮光点点。

　　老和尚无亲无故，无所来也无所去。

　　他将老和尚火化了，漫天飞舞的火焰熄灭后是一堆灰。柴火灰与骨灰混在一起，他两只手覆了上去，来回翻找，最后默默坐在地上。

　　他想，老和尚骗他。

　　得道高僧火化后并不会有舍利子。

　　他睡了，其实他并不需要睡眠，但是闭眼的时候能获得老和尚所说的清净，他喜欢。

　　天一亮，他就出发了，临走时将荒庙的门掩上。

　　他与偶遇的一名少女结伴同行，少女说她要去皇城，去看最美的人，吃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少女稚嫩一笑，看着他蓝绿色的眼睛，不自觉地摸了下自己鼻子 。

　　同行路上偶有些小打小闹，劫匪横路，他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至于少女，少女的行事虽然为外人所恐惧，但他可能因为不是人的缘故，所以没有感到哪里不对。

　　少女不仅会武功，还会些术法，这是她师父教给她的。真好，他就没有学术法的根基。

　　他从始至终便无用。

　　将木筒里的水递给少女，他道：“你…可以教我，防身之术吗？”

　　少女刚赶跑几个小贼，锤了锤左肩，爽然一笑：“行啊。”

　　他练习得很努力，然而他只来得及学会躲避攻击的步法，就没机会学了，少女中了毒。

　　他们经过一个小山村时，少女撞破祭祀典礼的真相。出于恼羞成怒，几十来个村民将他们包围，捆住，用无数毒虫蚀身。

　　他是偶人，只要制作他的偶师还在，他就不会死。第一次觉得这具感知力弱的身体也是有好处的，他内心五味杂陈。

　　紫黑色的蛊虫爬上少女的脖子，少女有气无力说道：“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不对劲，没想到你还真不是人啊。”

　　她看着神色无异常的男子，彻底无所谓道：“你知道吗？我做过很多让众人害怕的恶事，但我好不容易做了一件善事，想不到要因此丧命。”

　　“嗯。”他目光转向少女。

　　“那些孩童被当作药人，用以试毒，这些愚昧的村民却觉得这是在敬天。”

　　“我好想杀了他们，但是师父不让，他说一味杀戮只会造就更多痛苦，后来我才知道师父与他们是一伙的。而我的体质适合传承，于是从一个深渊转到了一个涂满糖霜的深渊里。”少女话锋转过，不知不觉聊起从前。

　　因为经历过，尝过其中滋味，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你没有，你所说…得那么凶残 。”

　　“是吗？可能吧。”

　　毒物们窸窸窣窣爬过，少女的脸颊也渐渐被覆盖，细蛇缠绕住她的眼睛，挡住她的视线。随即，他也被毒虫啃咬至双眼，回归于黑暗。

　　黑暗中，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回到了他刚有意识时，四周也是一片黑暗。而后新生的他睁开眼，就看到苍白到像白纸的偶师。

　　偶师温柔地将他碎发捻起，毫无嫌弃地看他一半走一半爬地朝向自己，并且…默许了他亲吻上去。

　　为了提升自己，他还去了书院学习，教书的正是那对师徒。到集市上逛完后，他会买双新的草鞋，到附近的寺庙里见亦父亦友的老和尚。老和尚笑呵呵地将穿烂的鞋换下，接过他的礼物。

　　不小心被小贼偷了钱，一少女骑马过巷，恰好帮他拦住了小贼的去路。于是他与少女交了朋友。他们一起走遍各个繁荣的城镇，喝味道各异的美酒。

　　他突然梦醒。

　　天色已有变化，许是过了一日，但可能也是多日。

　　他仍被捆着，但将他们当做食物的毒虫早已离去。而旁边的少女是半躺着的姿势，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泛黑的唇微张。

　　他挣扎了几下，低声呜咽着接近少女，俯身将耳朵靠在对方胸口，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