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同辉》月陵

9、第 9 章

　　九、

　　夏长淮抵达谪仙岛时，浓重的阴云覆盖了整片海域，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全身的孔窍渗入骨髓，岛上的巡视弟子比往日更添警觉，远远看到他的坐船就已经通传了。
　　夏长淮踏上栈桥，忍不住嗅了嗅。“这味道，像是要下雪。”
　　贺枕流紧随其后，向谪仙岛弟子递过拜帖后，同他一起等在渡口，才问道，“难道是那件事的影响？”
　　夏长淮摆摆手。“我去见过他就知道了。”
　　段非慈接了拜帖，忙赶到浮生渡，又解释了赵思青的现状和谪仙岛的戒备，夏长淮听完，心中一盘算，开口问道，：“他出事前，遇到了什么？”
　　段非慈摇头。“他从蜃龙岛回来便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夜半时，估计是心魔实在难抑，就独自去了葬锋池，还特地交代禁地弟子不要入内打扰。”
　　“我去看看。”夏长淮转身吩咐贺枕流，“你去备一些安神药物，或许会用到。”
　　贺枕流应声离开，夏长淮又去提了一坛万象皆春，才施施然地往葬锋池去。段非慈倒是有些担忧他的安全，换回来夏长淮神神秘秘的拒绝。“没事，他不是会被心魔控制的人。”

　　葬锋池内的温度约莫已至冰点，海水冲刷间，或珠光宝气或锈迹斑斑的兵器也随之若隐若现。赵思青独自坐在石剑旁闭目沉思，周身黑气隐隐浮动。
　　“怎么这便陷进去了？”夏长淮挑了一处还算平坦的石头坐下，打开酒坛封泥，一时间葬锋池内酒香四溢，“还挑在魔剑旁边休养，也不怕被夺舍了。”
　　赵思青并未睁眼，但整个人一时间放松了些许。他闭目答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东海的风，冷着呢。”夏长淮也没带酒具，干脆举起坛子灌了一口，“说说吧，遇到什么了？”
　　“没什么，一只雀鸟。”赵思青一副并不愿多说的样子，但到底还是解释了一下。“年少游历时遇到的。”
　　“你意有所指。”夏长淮敲敲酒坛，“一只雀鸟，何以会成心魔？”
　　“我……当年似乎没有保护它。”赵思青叹了口气，“我以为它本就应当生活在那里。”
　　“但你现在突然发现，它那时需要的是你的救助？”
　　赵思青沉默以对。
　　“你这般不配合，我很难啊。”
　　良久，赵思青才又出声。“我以为他要的，从来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那换下一个话题。”夏长淮咂咂嘴，“你在蜃龙岛遇到了什么？”
　　这次是更长久的沉默。
　　夏长淮倒也不急，这位老友的脾性他了解，越是难以启齿的事，越是严重——
　　“柳星闻……”
　　“嗯？”夏长淮心下了然，嘴上还在谆谆善诱，“他又帮他那不像话的父亲做什么了？”
　　“不，”赵思青反驳道，“没有。”
　　“方才一直吞吞吐吐？这次又这么爽快。”夏长淮心中猜测更甚，“难不成你突然发现，他跟他父亲不是一路人？”
　　赵思青拧眉，身上黑气突然暴涨，夏长淮紧盯着他背后的石剑，却见黑气与石剑毫无交集——
　　“呵，不愧是你，这也能声东击西，难怪敢在此闭关。”
　　赵思青又沉默，黑气又逐渐散了些许。
　　“所以还是与柳星闻有关。”夏长淮拂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斜倚着一旁的石壁，“他做了什么？”
　　“他想毁掉三绝剑。”
　　“为什么？”
　　“我。”
　　夏长淮还未及反应过来赵思青这话什么意思，就见他猛地睁开眼。“什么人？！”
　　洞顶悉悉索索的声音逐渐远去，藏锋池外的看守弟子也发现有人潜入，立即发了警报焰火，一时间禁地之外好不热闹。
　　夏长淮这时才想起刚刚的对话，又奇道，“你感化了他？你做什么了？我以为他只会想偷三绝剑。”
　　“没有。”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
　　夏长淮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赵思青所在的石块上。“你不愿多说，我也不过多逼你。但人非圣贤，总有私欲；像你这般为压制心魔，无欲无求这么多年的人，即便生了私心，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要把自己陷入两难的自我否定里——”见赵思青皱起眉头，他坐在一旁，接着又道，“私心，或者欲念，越是压制，越是反噬，若不能顺其自然，反而会生执念——我知你道心，也了解你的毕生所求，但天下大爱与凡俗情意并不冲突，那只会为你补全为人应得的一切心境。无欲则刚的前提，仍然是经历过，懂过，才会看破。”
　　赵思青良久未答话，只是身上的黑气渐渐散了。他睁开眼，目中仍是一片清朗。夏长淮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你如今被心魔入侵这般光景，那日与你一同镇剑的听雷老弟现在可有消息了？”
　　“他如今在三清山叶掌门处休养，”赵思青站起身，示意二人离开藏锋池，“前些时日我收到叶掌门来信告知，言及有赖神医在侧，且远离三绝剑，对他亦有益处。”
　　“怕是不与你置气才更有利于他恢复吧。”夏长淮笑笑，“你现下又有什么打算？”
　　洞外已淅淅沥沥落下雨滴和冰粒，赵思青抬头，望向先前那处海市蜃楼的位置，“柳沧海蜃龙之计未成，定然还有后手，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柳星闻伏在洞顶，原本只是想趁人不备偷取三绝剑——在这件事上，夏长淮倒是真的没猜错——但没想到意外听到赵思青一番剖白。
　　虽然只有一句。
　　那日过后，他醒时梦里都是那句问话，一时是赵思青对他冷脸相向，一时又嘲讽指摘，翻来覆去尽是一腔真情付诸东流——他赵思青哪怕是块木头，也该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吧？！
　　熬来熬去，硬是给眼底熬出了几抹血丝。
　　柳沧海自大阵破后便不知去向，镜天阁内一应大小事宜均需他调度，等接到谪仙岛戒备的消息时，已经是四天过去了。
　　东钧依然没有消息，三绝剑也不知情况如何，赵思青似乎也因心魔受创，重重理由之下，柳星闻给自己找到了潜入谪仙岛的绝佳借口。
　　好在葬锋池偏居谪仙岛西北一隅，若不是两位掌门亲自巡视，普通弟子难以发现他的存在，他才得以伏在洞口阴影里——天亦助他，赵思青心魔扰神，无暇分心至他处。
　　待赵思青体内心魔之气盘踞石剑之上时，他本以为会见到三绝剑，没想到石剑毫无反应——还未来得及细想其中缘由，又被赵思青突然间剖白吓得深吸一口气，没成想便暴露了。
　　他悄悄躲入山崖间的一处突起，听不到巡视弟子的声音时才开始回忆方才见到的一切。石剑对心魔之气毫无反应，加之夏长淮那句“声东击西”……三绝剑难道并不如谪仙岛弟子传言，被封印于藏锋池内？
　　转念一想，封印三绝剑之时，吟风崖上苍龙冲天——
　　葬锋池的石剑，便是赵思青的障眼之法。真正的三绝剑，仍被镇于吟风崖之上，日日受龙吟弟子剑气消磨；如此看来，赵思青也并非认命之人，他也在用自己的办法消解三绝剑之厄，是不是说明，那番“天雷地火重锻魔剑”的言论，他也会入心？
　　所以他才会在夏长淮面前维护自己。
　　柳星闻不由笑了，竟觉得空中纷纷而下的冰粒，比汴京糖水摊的雪元子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