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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幕 面具之下(十一) ...

  •   十一

      尤比花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情——现在早不是担心舒梅尔的时候,他们每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位舒梅尔。

      他跟着亚科夫与帕斯卡尔,一路奔波,将这事告知修道院的每个人。大家停下手中的事情,修女不再护理,军士不再站岗,厨房里煮到一半的羊肉大餐停了火,连床上休息的麻风病人们也挣扎着爬起,整理自己的行囊与盔甲。吉安妲嬷嬷踩着凳子爬上祈祷厅的布道台上,将房梁下摆着的那副圣母抱子图取下来放进怀里,用细亚麻布包好。“为什么?”尤比不解而忧伤地问。“为什么我们非走不可呢?”

      “孩子,这里不是城堡。我们没有坚固的城墙,也没有放哨的塔楼。”吉安妲嬷嬷耐心地解释给他。“我们唯一有的,是对神的信念与美德。当面对不理解这些的敌人时,要保存火种才得以生存。”

      “为什么不盼望奇迹与神迹呢?”尤比不服输地问。“您说,神会眷顾我们的。”

      “神有自己的安排。”嬷嬷笑着。“我们的决定也是他安排中的一部分。”

      尤比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他想,他不能理解这神。

      “我们的人马不多。”帕斯卡尔点数面前可用的军士。他们整理好了自己的锁子甲与武器,将马厩里所有的马匹都牵来。“叫马多驮些粮食和水…还有保暖的衣物。”

      “我们能带走我们的羊吗?”吉安妲嬷嬷央求道。

      “它们会发出声音的,嬷嬷。”帕斯卡尔无奈地解释。“我们只能带安静的牲畜。”

      尤比站在院落里。所有人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慌乱地步履匆匆,神色茫然。“好像他们是第一天知道鞑靼人会打过来似的。”亚科夫冷冷地牵起他的手腕。“我们去取自己的马。”

      “那舒梅尔的驴子呢?”尤比低着头问。

      “…它会发出声音。”亚科夫说。

      暮色已至,平安夜的钟声被敲响。山边现出一片瑰丽的紫红色,映得地上的积雪像火一般烧灼。男男女女集合到院落东边——整座修道院建在山腰上,被茂密的森林包围,而东边的山坡最为险峻难登。

      尤比与吉安妲嬷嬷并着肩,回头瞧向那座破落低矮的小教堂。“我们为节日做了那么多准备,都枉费了。”尤比失落地说。

      “我的孩子,每年都会再有圣诞节。”吉安妲嬷嬷轻抚他的后背,长叹一声。

      帕斯卡尔将八名军士分为两队,一队前锋一队后卫,将剩余的人护在中央,而他与亚科夫负责走在最前方探路。所有持剑的人都将剑从剑鞘中拔出,连修女与麻风病人的手中都被塞了农具与木棍。他们寂静地牵着马,整支队伍在即将到来的夜幕中扎进严冬黑色的森林中。所有人一言不发,屏息凝神,只余鞋子踩在雪中的吱嘎作响,与马蹄铁湿泞的踏步声作伴。人们协助着翻下山沟,爬上坡道,越过浅浅的小河。

      尤比想起圣经中摩西的故事来。面前愈来愈暗的森林像恐怖的大海,叫人群如一叶孤舟,淹没其中,迷失方向。人们担惊受怕,不肯点起火把,寒冷与恐惧弥散其中。不一会,他们爬到山坡上,得以从高处俯瞰到那座小小的修道院。晴朗的月空下,田舍教堂清晰可见。亚科夫与帕斯卡尔商量着,在此处驻扎休息。修女与病人们走了许久,如释重负。她们小声地彼此照料,唱起那首排练了好几日的圣诞颂歌——“…我们本该在教堂里烤着火,品尝鲜美的羊肉与葡萄酒,听这歌曲。”尤比依旧不服输地抱怨。“我们不该逃出来的。”

      “你看。”亚科夫指向遥远的山路。

      尤比伸头望去,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从那蜿蜒山路上盘旋而来。他身后的人们停下歌声,默不作声地站起身,与他一同朝那处望去,有些人已经掉下泪来。鞑靼人的军队像一条火蛇,很快冲破那道被加固过的木门,闯入修道院中,涌进教堂。尤比皱着眉抓紧自己的斗篷,一阵寒意彻骨地席卷他——那处远远地传来凄凉恐怖的哨声,低沉而高昂,悠长而尖锐。但这次不同,哨声绵延不绝,仿佛分出抑扬顿挫——尤比这才恍然大悟。那铁制拨片的,被塞进嘴唇里吹奏的小玩意并非哨子,而是种乐器。

      “草原的风啊,将我的思念吹走,
      远行的游子啊,心随马蹄难寻;
      我泪盈眶,望断归程,
      盼他早日归来,盼他早日归来。”

      忽然,他身边的亚科夫捂住左边的胸口,痛呼着蜷缩起来摔到地上。帕斯卡尔与吉安妲嬷嬷冲上来,扶他的身体。“你怎么了?”帕斯卡尔问道。“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们一共有几匹马、多少人?”亚科夫用手套抓着地上的雪与泥土爬起来,牙关打颤。“带的粮食够吃几天?”

      “现在问这个做什么?”帕斯卡尔迷茫而惊异地问。“共八匹马,算上你我三十六人,粮食……”他忽然沉默了一会。“大概还够吃三四天。”

      “你会打猎吗?”亚科夫问。

      “打猎?”帕斯卡尔瞪着眼睛。“山里的猎物归冯·布鲁内尔大人所有,没人能随意猎取!”

      “听着,帕斯卡尔。我得下山去,和鞑靼人谈谈。”亚科夫深深呼吸,以缓解他的痛苦。“要是他们走了,一天再没回来,你们就回修道院去;要是他们不走,你们就向北去布拉索夫。路上要走十几天,粮食不够就打猎,打不到猎就把马杀了充饥。”

      “为什么?”法兰西人急迫地拦住他。“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我没必要和你解释这个。”亚科夫拽过缰绳,忍着痛苦翻身上马,戴上头盔。

      尤比震惊地瞧这一切,感到熟悉的血奴变得无比陌生,像是缩回壳子里,躲回面具下,变回刚相识时,那脆弱又坚强的样子。可怕乐器的声音绵延不绝地在空中回响,叫一切鸟兽噤声,虫鸣绝迹,像只狩猎的鹰,饥饿的狼,像只绳套牢牢套住亚科夫的脖子,将他拽回那处去。

      “我和你一起去。”他抓过属于自己的马的缰绳,踩上马镫的动作还不甚利落。

      十字头盔轻轻向这边扭转,沉默着。那铁鞋子轻轻一夹,马立刻扬起蹄子,在树林中快步离开。

      两人没从来时的路折返。马蹄踩着碎石与冰雪,在铁片拨动的可怕乐声中绕到初次来这修道院的曲折山路上。“摘了你的戒指。”亚科夫忽然说。

      “我摘了。”尤比追在后面,眼睛盯着那面旗子似的红十字披风。“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吗?”

      “你很快就会知道。”亚科夫的声音从头盔后闷声传出。

      火光在修道院的大门处闪烁着,他们走得愈近,那些烛光般的暖色愈像一片燃烧的火海,刺眼地在视野中摇晃。那里有许多人影骑在马上等待,黑漆漆的,像灰烬中不灭的魔鬼,像影子化作的噩梦。尤比用力伸头看去,他能分辨所有人的心跳与呼吸,看到他们的血液潮汐般涌动。其中有一位熟悉的身影,正被押在旁边,两只小辫子垂在脸颊两侧,惊恐地看向他们。人影中,位于中间的鞑靼人戴着铁面具,上面的表情似笑非笑,两根弯曲的胡子向上举着。那司令官望着他们发出笑声,笑着笑着,忽然咳嗽起来。他扬起手,令人寒战的乐声终于停止了。

      亚科夫停在那,摘下头盔,露出自己的面容。尤比也跟随他停下。

      铁面具被旋转着向上打开,露出一张沧桑而虚弱的脸。那鞑靼人留着黑色发辫,从头盔下的毛皮帽子中散落。

      “有二十年了。”鞑靼人说。“你还记得我吗,亚科夫?”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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