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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幕 神明的影子(三) ...

  •   他们随着卡蜜拉飘荡的衣裙拖尾与手中的烛光前进。人群窃窃私语,侍童追在最前,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夫人聊天,看来想要炫耀些自己的礼貌与学识,毕竟队伍中的粗人都不会说高贵的拉丁语。亚科夫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后面,将费伦茨神父背在背上。老人轻得像一只猫。亚科夫想,他可能是在外面被冻坏了手脚,再缓不过来了。

      这亚科夫不愿称之为城堡的宅邸,远比外表看起来要大而复杂,且并不规整对称,貌似并没人仔细规划过,只呈现着一种反复增删又改建的混乱布局。他们经过一条又一条相似的石头走廊,脚步的回声越来越深远。起初亚科夫尝试着去记忆——他还没放弃偷了马就离开的主意,如果后半夜的风雪小些,也许这计划尚有实行的可能——但很快他就忘记了方向,分不清大厅和大门都在哪边了。亚科夫怀疑,卡蜜拉夫人在故意绕晕他们。她正和那年轻侍童有说有笑地交谈,看起来心情不错,仿佛这群臭哄哄脏兮兮的来访者们从没有把她精致华美的大厅搞得满是雪泥和臭气。

      “你多大了?”她嗓音轻快地笑着问。她一笑,嘴唇两边就陷出两个弧度精巧的沟,让她看起来像某种惹人喜爱的小动物。

      “我18岁。我叫彼得!”那侍童被她的笑容惹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我从14岁起就做费伦茨神父的侍童了,之前都在修道院做修士。”

      “是吗,你和我的最小的儿子一般大。”卡蜜拉说。“说来巧了,今天就是他的18岁生日。”

      这纯是胡扯。亚科夫默默地想,卡蜜拉夫人看起来不像18年前生过孩子的年龄。她说的也许是她某一任大她许多的丈夫的过继子女,这些贵族总是这样关系混乱。

      “那我们岂不是来的不巧!”侍童紧张地缩起手来。

      “不,你们来的正巧呢。”卡蜜拉优雅地、淡淡地、叫人听不出情绪地说。“是这里了。”

      她推开门——那动作十分轻盈,亚科夫几乎看不清她的手是不是真的触到了门板,并注意到她的指甲是黑色的,又尖又长——里面是个摆着几张床的大房间,中间有个烤火的地方,里面已经放好了木柴,火焰让整个房间都暖烘烘的。“真抱歉,我这没有足够的床。”她笑着说。“你们待会可以到大厅来,我想要对客人表达些诚意,尤其今天又是尤比的生日。”

      “尤比?”侍童问。“这一定是您最小的儿子的名字。”

      一提及这个名字,卡蜜拉的脸上便浮现出一种沉醉的幸福来。在这种幸福的感染下,她周身萦绕着的,那股冰冷孤寂的寒意都短暂地消融片刻。“你说的对。”她的眼角又弯弯地折起来,现出笑意,将那些遍布眼球的红血丝都藏住。“在这休息一下吧。我稍后回来。”

      说完,她又理了一下那头乱蓬蓬的长发,便出门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后。

      侍童像是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说,忽然追到门口,却愣住了。

      “怪了,她不见了。”他喃喃自语。“我还想把我的外套给她呢。她看起来真冷。”

      亚科夫正将费伦茨神父拖到床上去。这神父还是不停地流泪,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眼角脸颊的褶皱淌下来。“神抛弃我了,神抛弃我了。”他小声地,念经似的叨个不停。亚科夫懒得理他,只将沾沾自喜的侍童拽到床边去。“看看他的手脚什么颜色。要是没变紫,就把他放在火边暖和。”亚科夫低声地,蕴着怒气说。“别让我做你的活。”一边说,亚科夫一边转身便出门去。

      “哎,那您要去哪呢!”侍童忿忿不平地抱怨。

      “我也饿了,小子。我还滴水未进呢。”亚科夫将手放在剑柄上。“别管我,做你自己的事。”

      他顺了根火把,甩上门,立刻逃开了。

      话当然是假的,虽然亚科夫的确是饿了。他扶着自己的头盔,这冰冷的铁皮东西叫他喘不过气来。里面刚刚灌满了雪片,这会雪水正顺着他脖子和头发向下淌,将锁子甲里的羊毛夹层都弄湿了。他实在想把这头盔摘下来。他必须避开人们。

      他举着火把,发现这偌大的宅邸中竟无一位仆人游走,亚科夫怀疑这点,又感激这点。他觉得自己走出了足够远,在走廊里拐了好几个弯弯绕绕,到了个不认识的房间来。这里看起来没人,也没声音。墙上立着个摆火把的铁架子,亚科夫便把手中的火把插进去。紧接着,他用双手撑住这方正的铁皮圆筒,努力向上拔。

      头挣出来的一刻亚科夫觉得自己的喉咙和鼻腔都清爽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弯下腰来,又坐到地上,锁子甲的部件叮叮当当地发出声音。亚科夫将自己的后脑勺靠在墙上休息。他疲劳地想要闭上眼睛,却发现对面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他起身取了火把,凑近去看。

      令他感到震惊的是,这是一面玻璃手镜,背面镀了水银,又镶了钻石,摆在个精美的镀金架子上。据说这样的水银镜只有威尼斯能产,一小块就能换十亩良田。亚科夫平生头一次见到这东西。他惊讶地张着嘴,看那镜面里的自己。这面昂贵精美的镜子能映出一切想要和不想要的细节,实在巧夺天工,令人叹服。可惜镜中人的面庞,只叫亚科夫感到厌烦。

      亚科夫很久没注意过自己的样子了。他不喜欢自己的长相。不是指那些皱纹,邋里邋遢的金色胡须和头发,那些风吹日晒打磨来的伤痕——亚科夫痛恨自己的脸,只因为这是张太过斯拉夫特色的脸,叫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有双狼似的浅蓝色眼睛,和宽而长的鼻梁,杂乱无章的眉毛在突出的眉骨上长得很密。他想,此生的许多痛苦都是因为这张脸,这想法勾起一些痛苦的回忆。于是他只草草一瞧,便撇开视线。

      很快他注意到手镜的旁边还摆着两枚金光灿灿的拜占特金币,便一声不吭静悄悄藏进手心里。这要比易碎的镜子实惠许多,也方便花出去,亚科夫想。

      他举着火把小心地漫步,想再找些值钱又方便携带的东西。他看到墙上挂着个昂贵的巨幅阿拉伯手编挂毯,五颜六色的规整花纹在火光下鲜艳醒目。亚科夫想,这东西估计也是价值连城的,但太重了没法带走。他的火把又探到一个精雕柜子,里面竟摆着一整套东方的瓷器茶具,被光一照,便从底下显出一种透亮的青绿色,花纹在其中仿佛悬浮地布着。但这东西和镜子一样易碎,碎了便不值钱。亚科夫又走了一会,他看到一个落地的带架子的盅,走近才发现是个镂空的炉子,里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香灰。哪怕在如此寒冷的夜晚,也还有隐隐的余香散出来。可惜亚科夫也并不认得这是那种名贵的香料。

      细小的恼怒袭上亚科夫的心头。这满屋子的奢靡昂贵器物,他竟没什么能带走的。他恨不得用火把将它们都烧掉。他需要一些能揣进衣服里的,能在当铺当掉的宝石金银首饰,而不是这些笨重玩意。

      亚科夫又走了一会,进到一个新的房间。他发现这里的地板上满是颜料和画笔,包围着一张巨大的画布架子——亚科夫知道有些颜料像金子一样贵,但他不认识,更没处销赃,便只好作罢。他又去瞧那架子上的、绷得紧紧的画布。

      这是张全身人像,看起来就快完成了。

      上面画着一个腰背挺拔的,衣着精美宛如国王的少年——亚科夫是从身材比例来判断这点的。他身材修长,身高却不高——画中的少年挺直着站在一尊漂亮的琉璃花瓶前面,那花瓶现在就在亚科夫身后,对比之下可以推断画中人的头顶大概只到亚科夫的肩膀,更别提少年脚下还踩着个带鞋跟的皮靴子。他有一头顺滑的黑发,左手上也戴着个黑曜石托的红宝石戒指。他身着昂贵的深红色天鹅绒衬衣,左肩披着黑色的半边毛皮斗篷,一根漂亮的、带花纹的小牛皮皮带从背后绕到胸口,一个精致的、雕花的玫瑰金色方形皮带扣将斗篷固定在他胸口处——亚科夫用火把照亮画像的脸,那里糊着一片空白。看起来画师还对此处不满意想要修改;或者说,这个部分难住他了。

      很快,顺着颜料和画笔散落的轨迹,亚科夫又找到了一沓莎草纸。有人在这东西上用炭笔作画过。亚科夫皱起眉头,这显然是不值钱的。但他看到上面已经有了些简练的草稿,不由得好奇地伸手去拿。

      “别碰!”

      不知从这房间的哪个角落里跳出一个人来冲到他身后。一瞬间,亚科夫浑身的汗毛都被激得竖立。他眼疾手快地将头盔套回头上,腾出手来拔出剑,与那人对峙。一头顶着个小圆帽子的,毛茸茸的深棕色卷发钻出阴影,紧接着出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亚科夫慌乱地想,他刚才瞧见我的脸了吗?

      “一位圣殿骑士?你怎么在此处的?”

      圣殿骑士?亚科夫好像听过这词。只怪这人说起拉丁语来带着股奇怪的腔调,用词文邹邹的。亚科夫定睛一瞧,那鸟窝似的深棕色卷发在两鬓处垂下两缕卷曲的小辫子——这是个犹太人。他的脸上有两撇翘着的小胡子,正慌乱地抖动。那瘦弱的身体上只套着个宽松的大睡袍,正在灭了炉子的房间中冻得瑟瑟发抖。

      “我是女大公的客人。”对面的人手无寸铁,亚科夫意识到自己处在上风。他用剑刃指着那两撇小胡子咄咄逼人地盘问。“你是谁?”

      “先把剑放下,好吗?”见状,犹太人缓慢地后退,试图表现友好。“我并不是在质疑您的身份。我也是卡蜜拉夫人的客人,我是个画家,来自威尼斯。兴许您听过我的名字呢,我叫舒梅尔。”

      “一个犹太画家。”亚科夫当然没答应。剑柄被他捏得死死的。“女大公雇佣了一位异教徒。”他像一位真正的十字军骑士那样威胁道。

      兴许是亚科夫的手脚太僵硬,也可能是他太累了。刚刚顺手牵羊的两枚拜占特金币随着他向前逼近犹太人的动作,叮叮当当从他刚刚随意塞进的手甲缝隙中掉落,滚在地毯上绕圈。他看到对面的犹太人倏地皱起眉头。

      “…你知道吗,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借身上画有十字就随便欺负我的人了。口口声声虔诚美德,做起偷鸡摸狗的事情来谁也不少。”名为舒梅尔的犹太人愤愤念叨起来,他的嘴皮子一动,嘴唇上小胡子的毛梢便摇摇晃晃。“我什么也没瞧见,不会和卡蜜拉夫人说什么。你也别在这里纠缠我,行吗?想用谁做画家,是女大公的自由权利。”

      “你想和我做交易?”亚科夫冷冷地说。“我不信任你。”

      “你敢动我一下,很快会被守卫和仆人发现,得不偿失。”

      “你在做梦。这里没有守卫和仆人。”

      这句话叫舒梅尔的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怎么可能?”他举起手来,惊讶地大喊。“今天是尤比的生日,晚上要举行宴会。仆人都去哪了?”

      “谁知道呢。”亚科夫随意地说。“也许是被森林里的吸血鬼吃了。”

      舒梅尔听了这话,那双下垂的眼睛紧张地骨碌转动,在冰冷的房间里大口呼出结霜的白气。像是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反应极快地脱口而出。“我有钱!”他笨拙地向后跳,“我将我所有的钱都与你…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颤抖地后退,从墙上的挂钩上摸下一个外套披在身上,将口袋里找到的财物一个个扔向亚科夫。这行为使亚科夫感到反感又可笑。他只死死盯着这犹太人,完全不去理会这些用于分神的花招。很快,这外套所有的口袋都底冲外地翻过来。舒梅尔开始小丑似的叽哩呱啦念叨些亚科夫听不懂的东西,像是在祈祷。忽然,他面色煞白,血色全无,眼神空洞地看向亚科夫背后,像是被吓坏了。

      这搞的亚科夫心里发毛。“怎么回事?”

      “吸…吸血鬼!”舒梅尔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着石膏吊顶的角落。

      亚科夫表情一变,不得不扭头过去。

      他被骗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这一瞬间,那犹太人拔腿溜走,脚步声很快远去在黑暗的走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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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幕 神明的影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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