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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 64 章 ...

  •   宇文卿脸色变了,立刻出声阻止:“放肆,退下!”
      南宫细细不理他,又看了看南宫月夜,声音郑重:“丞相的军队本来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可是,燕枫手下叛军有五千人的武器,竟然有剧毒,造成了我军的惨重伤亡。在下怀疑这是有人暗中给他提供了毒药……”
      宇文卿脸色铁青:“细细!”
      南宫春深和南宫月夜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一种错愕。
      南宫月夜不明白为何宇文卿会阻止南宫细细,他不是一直都希望抓住南宫世家的把柄吗?
      吴瑕的四白眼眯成了一条线,笑道:“慕容姑娘可真是心细如发,还是丞相会调教人啊!慕容姑娘不着急,慢慢说,陛下和众位大臣都在听着呢!”
      齐王看了一眼宇文卿,宇文卿不再说话,脸色又恢复了如水一般的平静。
      众人都沉默了,李夫人低头喝茶,恍若未闻。
      然后,南宫细细从身后随从手里拿过一支箭头,指着箭头说道:“这是‘蓝迭香’,用孔雀胆和鹤顶红制成蓝迭香。世人皆知,蓝迭香乃是南宋金陵卫的毒药。”
      吴瑕好学地问道:“提供毒药的人,用心何其狠毒。请问这毒药是何人何门派制成的?又是如何给了燕枫?”
      南宫细细朝着南宫春深走了两步,微微笑了起来:“能将两种毒药混在一起,制成蓝迭香的人,自然只有金陵卫中人。臣听闻金陵卫有一位大巨子,擅长制毒。不知孔雀夫人,哦不,金陵卫都督,在交给陛下的金陵卫名单时,可有这位大巨子?”
      南宫春深听到他提到毒诗人的时候,心猛然收紧。
      然后,她对上南宫细细的目光,慢慢点了点头:“回大人的话,名单上当然有他的名字。他是我二哥,南宫延,南宋乐安王,不过他早已经不是金陵卫巨子了。陛下天恩,我大哥现任齐国邑阳侯。”
      然后,她看着齐王:“我二哥的确擅长制毒,可是自从归齐以后,所制的每一份毒药,都交针药司记录在案。”
      吴瑕阴笑着招呼针药司的人上前。翻查了半个时辰,都没查出制造蓝迭香的记录。
      吴瑕挥了挥拂尘,元则生又质问南宫春深:“那归齐以前制造的毒药呢?在哪里?给了谁?”
      南宫春深从容答道:“自然也一并归齐了。”
      然后,她看着元则生,微笑道:“如果元大人查到何人偷盗了金陵卫的毒药,还请一定告知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元则生指着记录本上的几行,说道:“十月二十八日,南宫延从宫中针药司拿走孔雀胆和鹤顶红。”然后,他指着南宫春深,得意地说道:“然后,他将两种毒药混合,制成了蓝迭香。然后,再制造了大批,秘密运往大宛,交给燕枫。”
      南宫春深笑了起来,嘲讽地看着元则生:“元大人,我只是想告诉你,绿色和红色混合在一起,不是蓝色。孔雀胆和鹤顶红混在一起,也不一定是蓝迭香。”
      然后,她对齐王说道:“臣妾请陛下传之前金陵卫进贡给绣衣监的蓝迭香。”
      等金陵卫的蓝迭香到了以后,春深将之涂在一根箭头上。
      然后,走到南宫细细跟前,拿走她手里的两根箭头,走到齐王跟前:“这根长箭头是元大人手中的大宛箭头,这个短的上有金陵卫蓝迭香之毒。”
      众人诧异,南宫细细的脸色已经不太好了。
      然后,春深端起齐王跟前的青铜兽足酒樽,微微倾斜,倒在短箭头上,箭头嗤的一声,冒出绿烟。
      南宫春深坦然笑道:“诸位请看,这是我金陵卫的蓝迭香,酒倒在上面会生出绿烟,这是我金陵卫的秘法。”
      然后,她将酒倒在长箭头上,生出了白烟。
      春深慢慢走向元则生,笑道:“诸位请看,这两支箭头上的毒根本不一样。既然如此,元大人又何以将支持大宛叛军的罪名强加于我金陵卫之上。”
      大殿之上,烛火通明,各位大人身边都有舞姬陪酒。后宫妃嫔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静静饮酒,有的关注着殿内。
      宇文卿一直静静坐着,此刻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忽然,有人进来在吴瑕耳边说了什么,吴瑕看着元则生一眼。元则生会意,望着南宫春深笑道:“夫人,我有人证和物证。”
      然后,一个大宛官员进来了,牵着一条大狗,神情忐忑。
      那条大狗有半人高,黑毛长耳,凶神恶煞。一进入大殿,就开始狂吠起来。
      群臣议论道:“这不是上次燕枫出使的副使吗?”
      南宫春深的心提了起来。
      元则生看着南宫春深,对那人说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那人跪下:“启奏齐王,臣乃大宛出使齐国的副使拓跋程程。去年三月,臣随燕枫出使齐国,定下两国联姻之事。在离开长安的时候,燕枫忽然带着几个亲信,到落凤坡去了。”
      “等他们回来以后,有一个晚上,有盗匪来袭。我们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陷入绝境。这时,燕枫忽然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几个瓷瓶,在箭上面涂上瓷瓶里面的东西。然后,一箭射出去,那些匪徒粘上即死。我们很快就转败为胜。”
      “燕枫说,这是一位高人给他的剧毒。但是,我不相信。于是,有一天晚上,我带着‘阿氓’借口回到落凤坡。‘阿氓’在落凤坡停住了。‘阿氓’北方嗅觉最灵敏的狗,只要闻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

      他手一松,“阿氓”猛然朝着南宫春深冲过去,在离南宫春深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它脖子上套着铁链,被拓跋程程牵住了。
      齐王怒道:“把你的狗牵好,若是伤了夫人,朕要你死。”
      拓跋程程指着南宫春深,惊恐地说道:“是她……她身上的气味,和燕枫身上,落凤坡的气味一样。所以‘阿氓’才会朝她叫!”
      大狗狂吠不止,似乎随时都要扑到她身上。
      吴瑕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齐王也阴沉了脸色。
      为了保证绝对的隐秘,那一次的蓝迭香,确实是她和毒诗人一起放到那辆车上的。
      可是,没想到,却留下了致命的破绽。
      所有人都看着她,所有人都等待着,看她再一次被逼入死地。
      南宫春深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回到了吴瑕身上,露出了挑衅的笑容。
      然后,春深从桌子上拿起之前从南宫细细手中拿过的长箭头,朝着众人和齐王笑道:“陛下,你看,我这不刚刚才拿过这支箭的嘛!这狗鼻子可真灵,不知能不能闻出丞相肚子到底还装着多少主意呢!我们南宫世家的人都是真心实意投效陛下。丞相老是这样处处针对我们。可真叫人伤心呢!陛下,你可要给我讨回公道……不然,臣妾冤死了也没人做主……”
      南宫春深知道,齐王心中,江山社稷是第一位的,无论他看起来多么宠爱她。可是,在刚刚南宫细细提出这件事的时候,齐王没有为她辩驳,而是和其他人一样,关注着事情的真相。
      齐王一把揽过南宫春深,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大笑道:“朕一定为你讨回公道!不能由着他欺负一个弱女子……”
      元则生的声音带着怒气:“她可不是弱女子,陛下,你忘了,她是南宋情报机构首领,金陵卫都督……”
      齐王赔笑道:“行了,行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来人,把朕珍藏的那几壶‘百花酿’拿来,给夫人倒上……今晚,不醉不归……”
      南宫春深望向宇文卿,宇文卿的目光落到南宫春深脸上,又迅速闪开,然后,低下头兀自饮酒。
      不知过了多久,酒宴已残,皇后早早就回宫了,然后齐王带着南宫春深也回宫了,大多数臣子们也已经离宫了。
      ***
      丞相府密室里。
      南宫细细跪倒在地:“属下有罪,请丞相杀了我。”
      宇文卿冷冷看了她一眼,挥挥手:“我不会杀你。但是从今以后,你不再是绣衣监的人了。”
      南宫细细脸色惨白,她通红着眼睛,死死盯住宇文卿:“丞相,我在你身边出生入死这么多年,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处处和你作对的女人吗?”
      宇文卿脸色阴沉,久久不说话,屋子里的灯光有些昏暗,看不清他的脸色。
      南宫细细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于是,她颓然倒地,最后朝着宇文卿磕了三个响头,就踉踉跄跄地出门了。
      门口的王贵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三天后,紫宫里灯火辉煌,歌舞升平。
      是南宫春深的生辰。
      南宫春深穿着朱红的百鸟朝阳裙衫,裙衫上绣着百鸟朝阳的图案,比往日那素色的装扮美了三分。
      然而,裙衫上没有任何珠宝,因为齐王是出了名的节俭。
      哪怕是给自己的爱妃做件衣裳,也不会很奢华。
      齐王看着南宫月夜,发现他比平日里多出了三分艳色。于是,他找了个借口,和南宫春深南宫月夜一起回到他的房间。
      众人都低下了头。
      宇文卿看着这一幕,皱眉叹息,端起跟前的青铜双耳酒樽,一饮而尽。站在他旁边的梅清又给他斟满了,低声道:“丞相,我家主人请你到西苑一叙。”
      ***
      月光如雾,夜风习习,远方高山蛰伏如猛兽。云烟湖里薄雾飘荡,隐约有残荷香气。西苑水榭隐藏在雾气中,像是空中楼阁。
      宇文卿走进雾气里,眼前雾气弥漫,看不清楚,他走了许久,看见前方有一盏红色的六角莲花风灯。
      他往那盏风灯走过去,脚步渐渐有些踉跄。
      他从不醉酒,然而不知为何,今夜却醉了。
      风灯下有一扇紧闭的门,门缝里似乎有暗香浮动。
      推开门,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
      无数飞舞的帘幕之中,有一个女子的身影。
      很美,很神秘。
      他感觉不对,想出门而去。然而,门早已经无声地关上。他冲过去,想打开门。
      然而,门从外面锁住了。
      帘幕后的女子,站了起来,朝着他的方向坐下了。
      在帘幕飞起的缝隙中,她穿着百鸟朝阳的裙衫,大红色,在月光下不像之前宴席上那么耀眼。
      变得很柔和,很朦胧,很神秘。
      宇文卿沉声道:“是你?”
      今晚过生辰的人。
      她本该在齐王身边,和她那个艳绝人寰的弟弟一起。
      可是,她却在这里。
      而且,还以一种温柔恳求的眼神望着他。
      “是我。”
      宇文卿冷冷地看着她:“找我何事?”
      南宫春深走到他跟前,宇文卿甚至能看清楚她薄纱下的洁白锁骨。他眼里起了一点厌憎:“离我远点。”
      她跪在地上。
      双膝跪地。
      双眼含着泪水,面容哀恳之极:“我来是恳请丞相帮我做一件事。”
      宇文卿胸口起伏,喉咙微动,冷笑一声:“竟然轻贱到如此地步。”
      正要转身离去,忽然感觉双脚发软。
      宇文卿猛然一惊,他一把抓住春深的肩膀,冷冷问道:“你给我下毒了?”
      南宫春深吐笑着往后倒去,大红中衣像是生在她身体上,变成了她的皮肤:“那酒……好喝吧?江南……的‘女儿红’……”
      宇文卿双手狠狠抓住她的肩膀,像是要把她捏碎了一般:“你给我下了什么毒?解药呢?”
      南宫春深抬手用袖子擦干了嘴边的鲜血,低笑道:“这是我金陵卫独门的‘痴情蛊’,想必你听说过。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给你解药。”
      痴情蛊。
      宇文卿脸色白了白。
      她威胁他。
      宇文卿这一生最恨被人威胁,更何况是他最警惕的敌人。
      他站定了,看着她:“什么事?”
      他预想的是很多大事,他已经准备好了答案,当她说出那些要求的时候,他会将她抓个正着,悄无声息地处死她。
      然而,她却轻声道:“放南宫月夜出宫。”
      宇文卿沉默片刻,看着她:“就这件事?”
      南宫春深点点头,她伸手想要轻轻推开他。
      宇文卿往后一退,厌恶地离开她三尺远。
      南宫春深从容站起来,一边低声道:“想必这件事,对于丞相来说,并不难。”
      宇文卿沉默片刻,才答道:“你不怕我当场杀了你?你给我下的毒虽然厉害,可是,杀你并非难事。”
      南宫春深在地上把几块帘幕叠在一起,放在台阶上,慢慢坐在上面,仰望着宇文卿,语气笃定而又带着微微的嘲讽:“丞相不舍得死,所以,你不会冒险。”
      不舍得死。乃是人之常情,谁会舍得死?
      难道她舍得?
      宇文卿看着南宫春深,厌憎的神情散去,换成了微微的好奇:“本官还有大业未成,自然不能死。难道你舍得?”
      南宫春深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神态有一刹那的庄重: “不舍得。可是,为了我要守护的人,我只能舍得。”
      宇文卿的眼神有了一刹那的动摇。
      然而,只有一刹那而已。
      宇文卿走上前去,蹲在她跟前,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审视地看着她的眼眸:“你想做的那件事,只要有我在,就永远都做不成。”
      南宫春深的眼眸很深很黑,然而里面却燃烧着熊熊火焰。
      宇文卿知道她要做什么。
      一直都知道。
      当他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眸的时候,就看见了里面燃烧的火焰。
      一个眼眸里有这种火焰的人,总会做成他要做的事情。
      因为,他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他的眼眸里也燃烧着这样的火焰。
      他要辅佐齐王成就不世伟业,一统天下,名垂千古。
      然而,首先要活着。
      宇文卿收回手指,扼制住了自己想要杀她的欲望。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月后,我通知你。”

      南宫春深站起来,向他行了一个礼,低声道:“静候佳音。”
      窗外有风吹进来,卷起地上的帘幕,发出窸窣窸窣的声音,月光随着帘幕一起起舞。
      宇文卿看着她,朝她伸手:“解药给我。”
      那只手修长清瘦,瓷白如玉。
      南宫春深有一瞬间失神,然后,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去握住他的手。
      骨骼分明、微凉,呆着一种杀伐决断的气势。
      就是这样一只手,镇住了齐国江山,辅佐齐王成为当世第一雄主。
      南宫春深的手刚刚一接触宇文卿,忽然感觉眼前天旋地转,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宇文卿圈进了怀里。
      男人的气息如此炙热,双眼通红,仿佛带着强烈的情绪,切齿一般的声音传来:“给我。”
      南宫春深愣了片刻,想要挣开,却无能为力。
      于是,她只好抬头睁大眼睛看着他,笑盈盈地说道:“难道你不知,这解药是每个月取一次解药?没有一次性的。你放心,我每个月都会定时给你送解药的。”
      手底下的女人嘴唇不停开合,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一阵巨大的恐惧袭来,宇文卿一只手把她紧紧箍住,另一只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目光中杀气陡起:“赶快给我,不然我和你同归于尽。”
      南宫春深被掐得脸色惨白,喘不过气来。
      最后的时刻,她咳出了一口鲜血,喷在了宇文卿脸上,一股献血流进了他的嘴唇。。
      宇文卿猛然往后倒退了一步。
      春深笑了起来,一边咳嗽,很是得意:“刚刚,才是种下的痴情蛊,之前,只是为了扰乱你的心智,分散你的注意力,让你以为你已经中毒。我也不想这么费力,可惜你让我没了武功……”
      痴情蛊本就在她的血液里。
      只要她把自己的血吐到对方嘴里,自然就能令对方中毒。
      宇文卿拼命地咳嗽,想要把痴情蛊咳出来。
      春深见他被自己逼成了这副模样,不由低低笑了起来。
      宇文卿再次掐住她的脖子,春深笑得更加欢快,笑声中有无尽的得意和快意:“你杀了我,就没有解药了。”
      宇文卿眼中喷出火焰,却迟迟下不了手。
      春深闭上眼睛:“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你杀了我吧!我临死前,拉上齐国丞相,璇玑三子之一垫背,我很满足。”
      宇文卿恨恨地掐了她很久,最终还是放手了:“滚!”
      ***
      南宫春深回到紫宫的时候,已经是三更了。
      紫宫里的红色曼陀罗花,开得正艳。
      宫里的灯火已经熄灭了,只有门前的两盏橘黄宫灯还亮着。南宫春深望在风灯下站了一会儿,怔怔出神,不敢进去。
      忽然,门开了,一个秀气的婢女提着灯笼出来,看了她一眼,然后低着头道:“请夫人安。”
      梅清。
      南宫春深看见她俯下的身子有些颤抖,耳垂后面红了,低垂的时候,两行泪落到了青砖里面。
      春深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她的心情,她对南宫月夜的心意。
      也明白了,她为何要站在这里,向她请安。
      梅清在请求她去救南宫月夜。
      南宫春深看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进了门,老远看见包子和柳叶儿迎上前来,眼眶微红。
      伊春、伊夏、伊秋、伊冬,还有八个小太监也都巴巴地望着她。
      南宫春深挥挥手,自己回屋。
      躺在床上,她的心紧紧揪住,像是无尽的重量压在她身上。
      眼前突然闪过那只清瘦、修长的手,还有那个带着炙热气息的拥抱。
      渐渐的,她感觉自己热了起来。
      她呆呆想了很久,翻来覆去,忽然头撞到了床头,她才猛然清醒过来。
      然后,她猛然甩了甩头,想把那个人从脑子里甩出去。

      三日后,齐王在福寿喜的建议下,微服出行,走了几条街,经过松鹤茶楼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然后走了进去。
      正是掌灯时分,茶楼人最多的时候,胡琴咿呀呀地拉着,那一座高峻寒冷的中原古都,历经了刀光血雨的征伐,横刀立马的苍凉,就在这一声声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里,变得鲜活温柔起来。
      人们就着几碟小菜,半壶烧酒,一壶清茶,聊一聊宫闱秘事,听一听王朝旧事,渐渐便淡化了阶级仇恨,忘记了贵族欺压,最后甘愿坐在这里,与那些他们不满的人共享这一个热闹茶楼,太平人间。
      这些天来,高踞长安八卦榜榜首的始终是那个故事。
      那故事的名字叫做——
      《王的男人和女人》
      故事的主要内容是一位王子和他的阿姐,在亡国后因为绝世美貌被代王看中,双飞入紫宫。
      《王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演绎了三年,由最初的《俏阿姐含泪入宫,美冲弟忍辱献身》、《紫宫深处君恩重,姐弟二人争宠忙》,故事进行到今年,已经推进到《美少年宠冠后宫,贤丞相劝谏君王》。
      这故事安慰了无数失意士子和幽怨少妇,连乞丐和妓女也能从中找到优越感。
      乞丐听了这故事也会嘲笑一声——至少爷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爷睡过女人,你连男人也不算。不仅不算男人,还被男人欺负,真真活着不如死去。
      妓女听了这故事也不由轻鄙几句——至少老娘没有被同性压过。
      那些更广大的男人则会猥琐而暧昧地笑道——可惜老子没机会试一试。
      众生百态,人间烟火,老年拉琴,少年唱戏。
      拉琴的是一个五旬老者,唱戏的是两个少年一个少女。
      那三人的装扮,对于长久浸淫在八卦文化、宫闱秘事的长安百姓来说,一看便知,不由都露出意味深长的暧昧猥琐笑容来。
      一个少年二十岁出头,穿一身黑色劲装,长眉入鬓,戴着假胡子,姿态傲然,拿着一把弓箭,头上戴着一顶高大的狐狸毛的帽子,帽子上戴着一枚巨大的黑灼石。
      一个少女十五六岁,十分秀美,穿着紫色棉袄,白色狐狸毛大裘,神态凄婉寂寞。
      一个少年十三四岁,比那少女还要秀美三分,与那少女有些相似,穿一身水红色镶蓝边的棉袄,葱绿长裙,头上戴着白色狐狸毛的帽子,帽子上插了一根阿月羽毛。
      全长安的人都明白,那代表的是谁和谁,不由都发出会心而暧昧的微笑。
      他祖孙几人一路从南方卖唱过来,本想唱些南方小曲,茶楼老板却说,中原的老爷们都不爱听那些,就教他们唱这个,说这是长安城最受欢迎的名曲,果然唱了几场下来,场场爆满。
      那少年唱完一段又自说道——
      “臣南宫错,小字阿风,仇由国王子也,被代王天兵所灭,阿姐被选入后宫,今日进宫去看望阿姐,得些个平安信儿好慰藉我心。”
      然后,他在台上跑了一圈,咿咿呀呀地唱道——
      “望北国朱楼坍塌,月落嵩山,风卷残花,恨起由他。当年宫阙,何处灯花?放权杖王子下马,收兵戈姐弟失家。故国已逝,亲人暗哑,高山成洼,王权兵罢,望故国唯有心碎,愿亲人敌国自安。呀!原以为她独承君恩宠冠后宫,谁知道她玉容清减枉自嗟呀,阿姐呀,为见你这般发愁模样,直教我几欲生白发……”
      那黑衣少年持弓跑了一圈,说道——
      “朕宇文长,子虚国天子也。近日新得了亡国公主为妃,宠冠后宫,她却不知怎的妆奁不开,容颜不展,三五日不成眠,四五月无欢颜,七八九总说要把家还,料得她心怀故国,思念亲人,无心侍奉朕躬。好教她弟弟近日入宫来见。咦?那是她弟弟吗?”
      然后,唱了一段唱词——
      “我道阿姐是真绝色,谁知道弟弟更倾城。我看你脸如月,鬓如鸦,腰如素。人间无此颜色,六宫皆如粪土;谁管你男儿身,少年郎,亡国子,只与我颠鸾倒凤,做一回假凤虚凰。俺三万里河山,直供你姐弟家园。”
      那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边含羞退避,一边搔首弄姿地唱道:“我本皎皎少年郎,龙阳之姿美名扬。阿姐选入深宫房,入宫拜姊遇君王。君王见我久徜徉,从此紫宫岁月长。后宫第一无偏宠,一身换得全家长。君王爱重百官慌,群臣劝谏难情郎……”
      那扮演南宫月夜的少年声音如莺声呖呖,婉转清柔,浑不似北方的粗犷敞亮。
      一时之间,竟引得茶楼里的人大声喝起彩来,似乎那少年幽怨深情的演唱,正正唱出了那个屈辱的亡国王子心声。

      二楼的一个小包间里,白色纸糊的窗户半开,窗棂上挂着一只绿毛鹦鹉,在日光下梳理羽毛,毛羽光华如水,一双琥珀色的小眼睛倒映着一个人的背影。
      紫衣黑发的背影。
      那背影如此妖丽,它的眼光也似乎渐渐被那一片颜色氤氲开来。
      一幅黑色长发,光可鉴人,华丽重锦一般垂在那里,泛出幽艳的黑色,悬浮在这喧嚣浮躁之上,似指尖划过的一段冰凉生丝。
      紫袍少年右手微微一动,捏碎了手中的白瓷茶杯,茶杯碎片割伤了他的手指,白瓷片上沾染了丝丝血痕。
      他却丝毫不觉疼痛,只是又拿起一只茶杯,慢慢饮着。
      砰的一声,有人拍了一下桌子,茶杯碎裂,茶水四溅。
      坐在那妖丽少年对面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高山危岩一般,身量高大,魁梧雄健。
      他脸上涨得通红,气得浑身发抖,拍得桌子上茶杯哐啷啷响。
      “荒唐,荒唐,荒唐……”
      紫袍少年死死抓住茶杯,咬着嘴唇,沉默着不发一言。
      站在中年男子身后的太监,赶紧低声宽慰道:“这些下贱刁民,竟敢触犯天威,该教他们凌迟处死。”
      其余几个侍卫也纷纷表示赞同,有人甚至已经拔出了剑,准备下场去砍人。
      福寿喜低声劝道:“杀几个人倒是无妨,只是怕伤了无辜百姓,还连累陛下清名。”
      黑袍男子摆摆手,侍卫门收起了剑。
      齐王看了紫衣少年一眼,便觉有无边艳色如同雾气一般氤氲而出,淡淡地飘散在周围,令身边的尘土乃至空气都变得华美而沉静。
      心中一软,不忍地宽慰道:“朕,你,你……”
      喃喃重复了几声“你”,却不知如何安慰,心中更加焦急愤怒。他感觉到有一种力量,要将他从他身边夺走。
      而他,绝不允许。
      那紫衣少年却恍若未闻,只是凝神望着那一台戏。像是十分入神,手指还伴随着节奏,慢慢敲打在桌子上。
      良久,忽然露出一个奇异的笑,纯黑的眸子闪过一丝绝烈的光芒。
      “这戏唱得不错,我想听完。”
      那少年低声答道,声音如同划过生丝的锋利刀刃,带起一道华丽森凉的伤痕,却又有些暗哑低沉,似情人在相拥时候的呢喃低语。
      齐王顿觉自己下腹一热,想要狠狠地蹂躏他。
      其余几人看着他,也觉悚然。
      虽然常看见他,可是,却依然感觉到那种祸乱众生的美。
      极温柔,极深艳,却又极寒凉,极脆弱。
      “小楼,几日不见,越发娇媚可人了。来,陪我出去喝几杯……”
      戏曲还未唱完,一个身着蓝色锦袍的流里流气的公子哥儿,带着几个恶奴上前直接拉住那唱歌的少年,就准备往外面拖。
      “救命,救命……”那少年脸色大变,死命挣扎,大声呼救,却无人敢于应答。
      “请这位大爷高抬贵手,放了我孙儿吧!”那六旬老大爷放下胡琴,伸手就来拉那孙儿。
      众人都认得这人是平原公元晖府上管家元才的大儿子元昌明,平日里仗着平原公的势力在外横行霸道惯了,是出了名的“霸王”。
      如今,见他派人拉着这少年往外走,心知多半是看上这少年,想纳为娈童。贵介子弟爱好男风,本是自古有之,这少年又如此娇媚,胜过寻常女子,被人看上也属正常。
      “爷爷、哥哥、阿姐,救我……”那少年拼命挣扎。
      “把这老不死的给我拉开!”那浪荡子不耐烦地看着那六旬老人,一脚踢开老人跪着抱住他的双腿,“那两个,把你这弟弟给我,我送你们到长安最好的戏班子。”
      那老人被那一脚踢下高台,一头撞在桌子角上,登时鲜血直流,那剩下的一对兄妹踌躇着,什么话也没说。
      “爷爷,爷爷……你们杀了我爷爷!”
      少年望着那老人的尸体,看见被利益所动的兄姐,忽然也不哭叫了,面色惨白,双目赤红,秀美的眼里射出无穷恨意,他趁着拉他的那两个人一愣神的功夫,挣脱开来,然后抓起那一把沉重的胡琴,就往那元昌明头上砸去。
      元昌明一躲,那胡琴砸在他肩膀上。
      “贱人,真是不识抬举!”他哎哟一声,恼羞成怒,三角眼里射出阴狠的光,饿狼一般,“把他给我带回去,本公子要好好整治整治!”
      那少年就准备往旁边的柱子上撞去,却被那几个恶奴才拉住,用绳子捆绑起来,准备拖走,那少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从那扇开了一道缝隙的窗户里,伸出了一只手。
      如冰似雪,苍□□致。
      那只手上裸露的青色的精致的血管,微微凸起在冰雪般的肌肤之上,生丝一般的精致、脆弱、绝烈。
      略微伸展的姿势似一个暧昧的邀请。
      指尖捻住了一根发丝。
      “嘎嘎……”绿毛鹦鹉轻轻扇了一下,然后又落在窗棂上,轻轻带起一阵无声的风。
      那发丝忽然变得如同微不可见的利箭一般,刺破空气,飞速穿透了那少年的头顶,在那一头黑发中湮灭不见。
      那被捆绑着的少年抽搐了几下,口中吐出鲜血,然后不动了。
      “少爷,他好像死了。”
      一个狗腿子摸了摸少年的鼻子。
      “死了?太便宜他了。”
      那浪荡子望着那少年苍白娇媚的脸,咽了了口水,摸一摸脖子,甩着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只留下那一老一少的尸身,摊在那里。
      不一时,茶楼老板便吩咐将尸身抬走,清扫干净,又叫了两个人出来继续弹琴唱歌。
      众人也继续喝茶聊天,好似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增加了他们的谈资。
      在这乱世,人命微如草芥,世人也早就看得麻木了。
      二楼的那只手收了回去,窗户完全关上了。
      “这是谁家的?”
      齐王坐在二楼包间,阴沉着脸,不发一言,右手紧紧攥住茶杯,忽然砰的一声,茶杯碎裂了。
      他的手掌流出了血。
      福寿喜赶紧上前,想要为他包扎,却被他一下子甩开。
      三日后,齐王下了一道圣旨,南宫月夜出宫任平阳太守。
      南宫月夜含泪拜别齐王以后,离开长安,去往平阳赴任。
      他离开的时候,什么人都没带。
      他临行前,很多人前去送行,唯独除了他姐姐南宫春深。
      南宫春深独自留在紫宫,她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一棵松树出神,嘴角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她用嘴型轻轻吐出了三个字——谢谢你。
      南宫月夜出宫以后,齐王看上去与平日无异,但是有整整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任何一位夫人那里,只是一直待在紫宫里,与春深说话,说的都是南宫月夜的事情。
      有一次,齐王问:“他喜欢什么?”
      春深沉默片刻道:“他自小喜欢梧桐和竹子。”
      后来,齐王叫人在阿房宫种了十万棵梧桐和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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