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黑心》芜筠峷

5、半仕封王

　　我想，如若怮璃的母亲伴她成长，或能为她减许多烦扰。

　　我为母亲服丧三年，期间攻学礼乐射御书数。时年二七，得许承父职，继封号析，任八品直秘阁。一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然恰逢立国十三载，国运衰退，朝中上下更是虚假逢迎，暗潮涌动。谁都欲想出人头地，创设一番惊天伟绩；谁也都在手里暗藏尖刀一把，好在国破家亡之际自卫自保。

　　只有怮璃照常收集药材、整理药谱，协助叶父定期进献。

　　“存亡关头，戍守之士泛滥松垮，理应派人督促，或召回部分，捍卫京都！”

　　“劳役之民，也该遣散，减少纷乱，但人多物杂，还需从长计议。”

　　“哪里还有时间给你们从长计议！？”

　　朝堂之上，白阜、苏梅争得不可开交，唾沫星子可溅圣上一身；朝堂之下，二人则恢复日常和颜悦色，商议着要去何处喝茶。

　　“析王要一道来么？”

　　“多谢邀请，只是今日已有约了。”

　　天阴，将雨。下了玉阶，阿桂理应抱着纸伞在此处等候。人呢？我环视一遭，看到阿桂在远处和阿锋交谈，便信步而去。

　　姜氏封号悠久，得圣上敕封，声势显赫，中年得一子，起名锋。姜锋自小视力过人，家人便重金招募武士，重点培养他射御。他能力出众，至舞夕之年，已箭无虚发，执辔如组。年庆盛典，圣上破例迎他一贵族子弟作伶人武师。车马之上，姜锋蛇腰猿臂，英姿飒爽，一时虏获众人倾心，搅动一江春水。此后更是纵情肆欲，好不快活。

　　得意之后，众人多得阿锋宴请，关系亲近。只有我还记得，年幼交往之中，他骄横无度，仗势欺人最甚，给我留下了极其可怖的童年阴影。

　　这样想着，阿桂转身牵一匹亮丽赤马向我走来，阿锋自是上他那宝马。

　　“析王，姜侯邀您骑马同归。”怮璃不喜乘车，我想着今日有雨，也不打算骑马，但若有阿锋的好马，不骑白不骑。

　　我点头应了，笑道：“素闻阿锋好男风，百闻不如一见，你们聊得可真是畅快。”

　　“析王！您又打趣我！这不是要替您送的弓箭多美言几句，交代您的良苦用心嘛！”

　　“哈哈，好！今日去老地方等我！我先陪他们唠唠。”

　　“多谢析王！”阿桂喊来一辆小车，抱着纸伞乐呵呵地坐了上去。

　　我上马去会阿锋。

　　“珸逸啊，令堂已走了三年有余，你家里头的那片猎场，草润土厚，我们可是早有耳闻，你什么时候…”这家伙，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还是惦念着我家那块母亲精心打理多时的猎场，只是现在，早已成为怮璃的牧场。

　　“你明明知道怮璃不喜欢打猎。”

　　“啧啧啧，谁不知道呢，我们可以偷着放几只小兔子打打？再不济，让马跑跑也是好的。”

　　“再说吧。”

　　“那我们就当你答应啦！那么今日一起去峮苑楼玩玩？”

　　“不了。”

　　“人少玩得多没劲啊，总是我们几个。”

　　“那个新来的李高，你们怎么不带着一起玩？”李高是边疆考来的武状元，与他们自然不对付。

　　“害，他呀，还不知道哪个穷乡僻壤混进来的，这个不行，那个不要，太没劲。”

　　“什么他不要、没劲的啊，你分明是在说我！”

　　“哎呦，我们析王可算能听懂点话外音了。我的好珸逸啊，同期的就我们几个，时不我待，快跟我们一块儿去玩玩吧。”

　　“不行，我得回去。”

　　“嘿，得嘞，又一个妻管严。最后啊，又我孤身一人。”

　　“说什么呢，你都好妻妾成群了吧。”

　　“那有什么意思，真后悔。你看你的怮璃，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还精通药理。噫嘘唏，应该像你多学习，晚点成亲的，多点选择，你看看我现在，唉，看着都腻……诶，人呢？”

　　“再说下去你峮苑楼的小兰都要哭啦！”我摆摆手，策马而去。

　　直到峮苑楼下马。

　　阿桂办事真是麻利，在我们闲聊的那会功夫，他已在此地等候多时了。

　　“怎么样？”

　　“析王，我还以为您给忘了呢，马上就要排到了，今日除了酥烙流心花饼每式各一，还要些什么？”

　　“新品看着不错，柳萃姑娘真是手巧，每样六个罢。”

　　“好嘞，又为小姐多备一个。”

　　“你，诶，他们要来了，伪装一下，我去后门等你。”

　　“收到！”说完，阿桂一个跃身，几下攀到了明栿上的隐秘处，把下面的姑娘逗得乐个不停。

　　“唉，这小子。”母亲教给他的那些精妙功夫，都用在这些事儿上了。

　　热乎乎的点心到手，雨也如期而至。我和阿桂各揣一扎，急急往家赶去。

　　下了车，接过阿桂的点心，我喜滋滋地拍门，来开门的是小荷。

　　“参见析王，恭迎析王早归。”小荷欠身行万福礼。

　　“免礼，小荷，这是今日给怮璃带的，柳萃姑娘大病初愈，峮苑楼又人满为患喽。”

　　“又去峮苑楼？”小荷一边嗔怪地瞪了阿桂一眼，阿桂立刻躲得远远的，一边扒开金绸包装窥看，“哇！又是小姐最爱吃的那几样，小姐真是吃不腻的哈哈。”

　　“下面几层有些新品，还包了点你们喜欢的。”阿桂老是夹带私货，我回头睥睨他。他被我这么一看，一溜烟地跑开了。

　　“大家一块儿尝尝罢。”

　　“多谢析王，我这就去摆盘。哦，对了析王，小姐出去了，小姐出门前给您备了木瓜粥，您早去早回。”

　　雨天在家里是绝对找不到怮璃的。

　　“好。”我打开怮璃题写过的油纸伞，出门寻她。

　　雨过伞盖，轻抚淡墨。云透油纸，文霞纷扬。

　　如果说常人只有一颗心脏，那我就有两颗。

　　泥水溅湿我的鞋袜和长袍，却不减我的步伐。

　　浮世繁华，沉潭污浊，而怮璃定是我不可或缺、赖以生存的良心。一心跳动迟缓，便以一心佐之；一心跳动迅猛，便以一心抑之。纵两心偶得分开，只一心尚存，变能永久繁衍延续。

　　我不觉疾走起来，心生雀跃。

　　今日，还未见过她的面。

　　我暗想，怮璃一定是跑到街上去寻地龙了。

　　地龙俗称蚯蚓，雨天为了呼吸会爬离土地。怮璃对它有两种处理办法：一种是还活着的蚯蚓，怮璃会把它拿起来放回土壤；一种是刚死的蚯蚓，怮璃会拿起来把它放入药箱。

　　注意，我这里要强调的是，拿起来，怮璃用手拿！怮璃直接用手拿！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壮举！

　　我自小就很怕虫子，尤其是这种软体的虫子，看上去就滑溜溜、粘腻腻的，别说碰和拿，远远看上一眼我都能吓个半死。如果怮璃像那些抓到别人一点点弱点就兴致勃勃地拿来取笑，并引以为豪、不知悔改的贵族子弟一样，拿起一条虫子，送到我的面前吓我，我定会当场晕倒昏死，口吐白沫，并且咒诅虫子，不愿复醒。

　　但是，怮璃一次也没有这么做过。甚至我觉得，她连这样大家都不以为意的恶劣念头都没有动过。

　　也就是说，虽然怮璃她自己一点儿也不害怕虫子，甚至还那样喜爱它们，但是她却很能理解我不喜欢虫子，和一切害怕虫子的人的感受。

　　这一点，正是非常难得的，不是吗？

　　这样想着，我在前面一条巷子的拐角处终于看到了那个裹着蓑衣的熟悉身影。

　　雨意凌云，水帘叮咚，到处都雾蒙蒙的。只像是谁粗枝大叶地把草垛给堆在了路边，直教脚痒痒的多事路人想走上前去，揣上一脚，搅乱这惹人不快的辛劳与齐整。

　　我赶上前去为她撑伞，她笑着抬起头来看我，同我说话，应该是说今天又碰到了什么新虫旧草。雨打在伞上的声音太大，我听不清楚，但一如既往地笑着点头回应。

　　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止住了话匣，皱起了浓眉。看她这忧虑的神情，许是觉我下朝太累，雨天湿冷，怕我又得风寒。

　　我自小就体弱多病，后期练武逐渐好转。但我向来怀疑父母正是因为这点，才将新居坐落叶府之侧。故从游圣那日之后，自作未愈，久需怮璃调理。

　　见我还站着不动，她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腰包，艰难地要站起来。兴许是蹲了太久，腿脚都蹲麻了，她摇晃着又要倾倒过去。

　　我伸手去扶她，等她慢慢调整。她倚在我身上，敲打发麻的双腿，哎哟哎哟地叫唤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扑棱着站好，伸出靠近腕处的手背去擦我脸上的雨水。

　　“快回去吧，三日后我要进宫廷送药，和你一起。今日你就先回去好吗？”她简直是在把我当小孩子哄。但是，她的手太冰了，我把它包在手里，哈气去捂。

　　“嗯？”她笑着挠了挠我的手心，指尖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块。让我不住遐想，即使捂化这冰块，那极寒之地，水面之下扎根的巍峨冰山，也是难以融开。

　　“不要。”我还想再做尝试。

　　“那你要像以前一样帮我找找蚯蚓吗？”有一段时间，因为怮璃的宽容与理解，我确实是愿意在一旁帮她找找蚯蚓，以省去她许多一寸一寸查找的时间。

　　但是有日，我偷跑到她家制药房玩乐，在那悄悄观察她时，惊讶地发现她正在仔细把那些虫子的尸体清理干净、晒干、研磨成粉状，纳入药盒备用。很难说我喝过的哪一次药里面没有掺杂过这种尸虫粉末。

　　“啊…”我吓得要呕出来泪来，“那我还是先走吧…”

　　我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那只本该柔软，现在却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转身离去。

　　只两三步，回头便在雨雾中看不到她的身影。

　　不知这雨何时能停，点心都要凉透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