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酒长行》不吃莲心

2、第 2 章

　　江荼延睡了许久许久。梦中活人死人轮番出现，有的哭有的笑。母亲眼眶渗血，死死地抱住他。江荼延喘不过气，徒劳地挣扎着。母亲的脸突然像化开的蜡油，后边露出了士官的脸。身首分离的士官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江荼延身上，一只手捂着汩汩流血的创面，一手向他伸来。
　　江荼延在汗水中惊醒。
　　他头痛欲裂，勉强撑起身子。好在高热已经退去。
　　身下是颠簸的马车，内饰简陋。风吹起车帘的一角。车窗外是难以计数的甲胄碰撞声和马的嘶叫声。
　　江荼延正在一支行进的军队里。
　　他回想起楚王的命令：“乱民贼首江荼延，妖言惑众，押至郢都受审。”
　　江荼延在行医之事上颇有天赋，又带着流民躲避了几场战事，有几地的百姓直接将江荼延供上了仙位。在民间口耳相传中，江荼延的名声越来越大。未到某地时，常有百姓捧着米面出城迎接。
　　江荼延同流民们想去往楚国的蓼地。一个半仙领着大批追随者进入楚国，戍边的官员不知如何应对，便寻个由头将其扣下，报请郢都指示。江荼延在牢中苦熬几日，终于等来处置——他将自己折进去了。
　　楚国……
　　流浪路上，常有人这么说：当年，徐国国君遇刺身亡，正是楚国的手笔。徐王薨逝后，楚国立即出兵“平叛”，最终将徐国并入版图。
　　想到这里，江荼延心中悲怆。十年前，徐国世家江家在楚国阴谋之下家破人亡，只有他勉强捡了一条命。十年后，难道他也要死在楚王的手中吗？

　　有人掀开了马车的车帘。
　　那人一手拨开帘子，一边低头整着衣襟。轻甲边缘露出汗湿的衣物，贴在紧实有力的身躯上。江荼延常年跟饥肠辘辘的流民待在一起，哪里见过这样健硕的身体，一时愣怔。
　　那人抬起头，终于注意到江荼延的目光。“醒了？”他下意识地问道。
　　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只是向前迈了一步，两人就已靠得很近。江荼延缩在榻上，仰望着他。
　　男人开口了：“楚国广威将军穆还禹。”他的声音像是清冽冰冷的山泉。
　　楚国近几年来吞并了诸多小国，其中少不了这位所向披靡的广威将军的功劳。江荼延早有耳闻。
　　这声音……是那日在牢房中救江荼延脱困的人。
　　马车外传来声音：“将军，贼首已醒，是否上刑具？”
　　“拿来。”
　　一个副手模样的少年出现在车门外，提着一大串镣铐。江荼延又惊又怕，无助地后退。
　　穆还禹向那少年副手问道：“贺承，还有多少里地到宁城？”
　　贺承回答道：“大约还有八十里。”
　　穆还禹思索片刻，冷声吩咐道：“宁城形势不稳，调两队斥候，一队往宁城，一队往宁城东南的河渡镇。探后立刻来报。”
　　“是，将军。属下给贼首戴上镣铐后便去。”贺承说着，便要上前。
　　“情势紧急，现在去。”穆还禹抬手，挡住他。
　　贺承应下，将那串锒铛作响的镣铐交到穆还禹手上，下车离开。
　　流浪途中，江荼延见过不少囚犯，有些因饥饿而偷盗打劫，也有些老人躲避徭役被抓。给他们上的刑具，有将脖子和双腕牵在一起的，更有将双足一起绑上的。不论是什么样的刑具，总归是使他们低下头颅，缩起四肢，形成一副屈辱的样子。
　　戴上镣铐，便是坐实了人犯的身份，可受他人唾弃。
　　江荼延死死抱着被子，几乎蜷作一团，挤在马车车厢的一角。早前在牢房中那种无助感又涌上他的心头。
　　穆还禹靠近了，略微弯下腰。镣铐相互撞击的脆响由远及近，落在榻上。江荼延不由得闭眼咬牙。
　　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穆还禹将手撑在了他身旁，镣铐在被褥上划过，发出沉闷的声响。
　　似乎，没有预想中冰冷的触感。
　　江荼延呼吸急促，睁开双眼——
　　穆还禹将镣铐放在他颤抖的手边。
　　“藏好，”穆还禹用修长的手指点点那副镣铐，低语道，“如果有人过来，就蒙上被子。”
　　不上镣铐吗？江荼延几乎不能思考，只能胡乱地点头。
　　穆还禹站直身子，朗声向车外道：“贼首江荼延，身染重病，无法用囚车收押。之后不必再问。”
　　外头传来几声“遵命”。
　　又有人从外面敲了敲马车，像是要向穆还禹询问军务上的事。穆还禹转身便要离开。
　　江荼延一头雾水。见穆还禹要走，他慌忙中伸手扯住了对方的衣袖：“穆将军，这是……”
　　“嘘，”穆还禹低声打断，“晚些时候我再来。”
　　他拍拍江荼延的手以示安慰，掀起车帘离开了。
　　**
　　江荼延怀里抱着镣铐，蒙着被子，呆呆地蜷缩着。
　　这一切都好混乱。
　　他从未见过穆还禹。可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将军，为何在押送途中瞒着下属优待素未谋面的人犯？
　　江荼延实在想不明白。
　　穆还禹方才被人叫走了。留下几名士兵在外看守。随着马车的行进，这几人边走边低声闲聊起来。江荼延见他们谈及战事，便仔细听着。
　　“与宋国的大战，何时论功行赏？”有人问道。
　　“可别是缴获的好东西太多，点不过来了吧？”说罢，几人笑了起来。
　　其中一人压着声音说道：“将军战无不克，逼得宋王那小儿献城乞降。王上再要封赏将军，恐怕已经没有能加封的官职了吧？”
　　另一人拍拍他，答道：“这还不简单，赏黄金，赏宅邸，赏美人。将军二十有七，仍未婚配，尚公主也不是不可能。”
　　几人又感叹了几句，大意是广威将军如何神勇，如何受楚王器重，将军府如何烈火烹油。
　　“可是……，”有人敲了敲马车壁，吓得正在偷听的江荼延一激灵，“这个贼首是怎么回事？一个叫花子头目，何须我们将军亲自护送？”
　　“哎，我听人说，这个犯人在民间很有声望。说是能活死人，肉白骨，在一些地方是被当做仙人设坛供奉的。你这样无礼，小心被仙人降罪。”
　　另一人满不在乎地呸了几声：“你瞧你这怂样。这种招摇撞骗的人，就靠那些愚昧的流民捧着。现下流民要么遣散，要么充军，早没什么好怕的了。这种怪力乱神之事，动摇军心民心。我看，楚王是要将他押回郢都斩首示众。”
　　另一道声音说道：“不好说。也有可能是押回郢都软禁。”
　　江荼延屏气凝神地听着。可是那几个士兵对内情也不甚了解，凭空猜测了几句，就把这话题揭过了。
　　那几个士兵又聊了一会儿，便闷头赶路。留下江荼延坐在马车中，抱着双膝细细思索。
　　不管楚王打算将自己斩杀还是软禁，在到达郢都之前，江荼延至少还有一条小命。
　　江荼延从前领着流民行进，都会提前打探好路途的远近。一般只有官兵手中持有地图，能够算出距离。但在流民队伍中，也有自己的估算方式——流民们来来去去，本身就是一张广阔的情报网。曾有流民听人说，从楚国北部边境前往郢都，就算路途上异常顺利，也要花上一个半月。军队的脚程快，但也至少需要一个月。
　　也就是说，江荼延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筹划自救。
　　时间上看似充裕。实际上，江荼延处在一个相当被动的情况里。往日信任的流民们眼下已被遣散，他虽然没被带上镣铐，但以马车外看管的人数来看，也难以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
　　要想破局，得有筹码。可江荼延手中一干二净，获取筹码的机会更是渺茫。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他想起穆还禹将镣铐放在自己手边时，垂下的浓密眼睫。穆还禹的眉眼锋利，仿佛冰霜堆砌，面对他时却有收敛之意。
　　江荼延思绪混乱，士兵说的“仍未婚配”四个字在他脑海中乱晃。
　　难道是……他咬住嘴唇。
　　穆还禹是不是对他有好感呢？所以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对他加以优待。
　　如果得寸进尺，抓住穆还禹的好感，是不是就能在这盘必死的棋局上争得一线生机？
　　值得一试。江荼延想。
　　**
　　士兵们扎好营，逐渐陷入睡眠。营地中一片平和，月光照下绰绰的树影。白日行进时的疲惫与嘈杂为晚风的柔和所替代。风中传来篝火的噼啪声和树叶的沙沙声。
　　议事结束了。穆还禹同副将交代了行军事宜，缓步走回马车。
　　他收敛了脚步，轻轻掀开帘子，看见了瞪着一双杏仁眼的江荼延。
　　“还不睡？”穆还禹轻声问。
　　江荼延扁着嘴，一副可怜样：“你让他们走开。”
　　穆还禹愣怔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在马车周围守夜的士兵。
　　“贼首带了脚镣，”穆还禹到车外向士兵们说道，“你们都去营帐里休息吧。”
　　士兵们纷纷应是，一个个走远了。
　　穆还禹返回马车中，见江荼延正抱着腿委屈着，便俯身问：“怎么了？”
　　江荼延：“我想解手。”
　　穆还禹：……
　　见穆还禹沉默了，江荼延更委屈了：“我自己戴不上镣铐，又怕被你那些下属见着我没上刑具，就一直忍着。结果你现在才回来。”
　　穆还禹诚恳地说道：“……是我考虑不周。”
　　周边的士兵早被遣走了。穆还禹便带着手脚自由的江荼延找草丛去了。
　　微风轻拂。江荼延系好裤带。终于解决人生大事，他心中轻松了不少。
　　白天的那个念头复又涌上心头。
　　江荼延一直知道自己长了美貌的脸和身子。往日里，流民们还能帮忙挡住狂蜂浪蝶。如今他已是孤身一人。与其被那些心思腌臜的达官显贵强取，不如由他自己选择。
　　早就在泥里打滚，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了。江荼延盯着穆还禹清俊的侧脸，暗暗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