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山河空念远》乐已

1、第 1 章 同知大人

　　金秋九月，原该是秋高气爽桂子飘香的时节，可最近不知怎地，竟绵绵的下起雨来，已经一旬未曾停歇。这两天雨势渐大，导致好几条河道水位上涨，竟隐隐有洪灾的迹象。
　　因着连绵不断的秋雨的缘故，最近几日气温骤降，竞似初冬一般。原本熙来攘往的官道，也是人迹寥寥，经常一整日也不见几个人影。
　　今日的雨下的越发的大了，天地间都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雨幕，两丈之外难辨牛马，路上更是一个行人也无。远处忽然有一人一马极速驰来，犹如一把黑色的利剑，将这漫天盖地的雨幕生生撕开了一道豁口。
　　马匹速度很快，带起的风夹着冰冷的雨点刮在人的脸上，生疼生疼的。马上的人将蓑衣斗笠压的更低了一些，人也尽量伏在马背上。尽管如此，还是会有不长眼的雨滴钻进人的领口，打湿衣衫，冻得人直打哆嗦。
　　颜宁又扯了扯已经被雨水浸的半湿的大氅，但却怎么也没法挡住那阵阵刺骨的寒意，他近两年不知怎地越发的怕冷了。颜宁咬了咬牙，双腿在马腹上狠夹了两下，催促着马儿跑得再快些。
　　原本他可以不用急着回来的，只因着今日是六皇子赵涟的生辰，他不想错过。哪怕他们如今关系紧张，他也依然想在这样特殊的一日中陪着赵涟一起度过。赵涟今年二十五岁，是个半整数，而且他已经三年没有办过生辰宴，所以今年的寿宴就显得尤为重要，颜宁一定要赶在开宴之前回去。
　　颜宁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城门落锁前一刻进了城。城外一片萧条，而城里却是一派热闹。
　　连日的大雨也没能浇灭人们出门消遣的欲望，毕竟天都城里的人，最会的就是如何享乐。店铺里小摊前依旧客流不息，伙计们在门前迎来送往，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喜色。甚至有茶铺直接把棚子支到了路边，摆上几张小桌，再搬来一缸青莲，供客人们喝茶赏雨。
　　人一多了马就跑不起来，眼看天色渐沉，颜宁急着回府，心下便不禁有些烦躁。他有些后悔走宣德门了，如果绕远一些走怀德门的话就可以避开市集了，可是如果真的绕过去也可能会赶不上城门落锁。
　　想到这里，颜宁不禁又懊恼自己路上没能再快一些。
　　其实他也根本没法更快了，下了这么久的雨，即便是官道，路也不好走，再好的马也跑不了多快。他连着跑了两天，能赶在这时候进城已经算是上天垂怜了。
　　颜宁骑着马又往前挪了一段，他实在按捺不住烦躁的心绪，干脆舍了马，闪身钻进了一个狭窄的夹道。甩掉碍事的蓑衣和大氅，他纵身跃上屋脊，一路飞奔而去。
　　好在今日雨大，雨声掩盖了瓦片碰撞的声响。行人都打着伞，巡逻的兵士们也戴着斗笠，没有人注意屋脊上飞掠而过的身影。要是平日里，哪有人敢在天都城里这么干。别说上屋顶了，就算是翻个墙，也早被拖去京兆府衙门候审了。
　　过了平康坊，人就少了很多，路也宽了不少。颜宁从房顶跃下，落地的瞬间身形竟有些踉跄。颜宁自嘲的一笑，跑这么久身上还是冻得发僵，竟然连脚步都有些不稳了，自己大概是要废了。
　　刚转过长乐大街，颜宁远远的就看到康王府的大门前停着一排排的马车，大管家吴镇正带人在门口迎客。颜宁没有过去，而是转身进了侧巷。
　　颜宁这人骄傲的紧，他绝不可能让别人看到他这一身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本想从后门悄悄进府，却不曾想早已有小厮拿着干净的大氅在后门等他了。那小厮是吴镇的远房侄子，叫做吴小六，很是机灵，比吴镇的亲儿子还招人疼，所以吴镇很多事都是交代他去办的，比如给颜宁跑腿。
　　吴小六一见颜宁过来立马就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一手打着伞一手把大氅递了过来，“同知大人，快披上吧，这鬼天气阴冷阴冷的，您要是冻坏了殿下可要心疼死了。”
　　颜宁接过大氅披到身上，顿时暖和了许多。他仔细遮盖好被雨水淋透的衣衫，看着吴小六似笑非笑地说，“你这话是打趣我呢？”
　　吴小六吓了一跳，一边帮颜宁打伞一边陪笑，“哪敢哪敢，殿下真的挺惦记您的。原本是叫了人去城门口接您的，眼看落锁了都没见着您，还以为您赶不回来了。这不，刚听说您进了城就早早地吩咐小的在这等您了。”
　　吴小六说得好听，可颜宁心里最清楚，赵涟今天生辰肯定忙得很，怎么可能有空管他。一定是吴镇在大门外瞧见了自己，才临时让他侄子来后门接人。
　　不过，以两人如今的关系，哪怕赵涟不忙也未必有心情管他。但颜宁也没说什么，跟着吴小六一路穿过后花园往内院走。路过烟雨长廊时，颜宁注意到廊外的几株红梅竟然开了。
　　吴小六见颜宁脚步迟疑，一抬头便见了那雨中红梅，于是又笑嘻嘻的说，“同知大人，您看那红梅开的多艳，一定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有喜事呢。”
　　颜宁冷哼一声，没再多看。他可不认为那是什么好兆头，现在根本不是红梅花期，这花却提前几个月就开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今年会是个多事之秋。
　　想想当今圣上赵檀已经缠绵病榻数月有余，颜宁心里不由一紧。如今太子未立，如果老皇帝出了什么事，按顺位应是二皇子赵濯登基继位，那赵涟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颜宁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妖艳欲滴的红梅，揉了揉眉心，看来有些事情不得不加紧时间了。
　　转过内院颜宁便自己接过了伞，朝吴小六摆了摆手，“你回吧，叫南秀过来伺候就行。”
　　南秀是内卫府千户，也是颜宁的徒弟，在家的时候一般都是他负责照顾颜宁的起居。
　　谁知吴小六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南千户他，没在府上。”
　　“嗯？”颜宁出门办差没带南秀也没给他安排差事，就是让他安心在府里养伤的，如今他不在府里还能去哪？
　　颜宁侧目望去，只是一个寻常询问的眼神就把吴小六吓得一个哆嗦。
　　“前两日皇孙殿下把南千户调走了，想是安排了重要差事。”
　　赵涟膝下无子，康王府上被称为皇孙殿下的只有皇长子的遗腹子赵熠，一直被赵涟养在别院。赵涟有心将他过继过来，奈何老皇帝还没点头。
　　赵熠那孩子虽然聪明却心浮气躁，难以成事。颜宁本想把他放到内卫府里多磨练磨练，谁知他却因为惧怕颜宁而悄悄辞去了职务。最近两月更是整日里跟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让颜宁很是头疼。此时他把南秀调走，多半是为了周庆被刺杀的事，派南秀贴身保护去了。
　　赵涟不待见周家，所以今天寿宴上也不会安排周家人的座次，南秀如果跟周庆在一起，自然是不会回来的了。
　　颜宁眉头微皱，他虽不喜赵熠随意掺和周家的事，但也没说什么，自顾自的走了。
　　吴小六看着颜宁神色不豫，纠结半晌，终于还是没敢跟着过去。这位大爷向来说一不二，连康王殿下都要让他几分，自己还是不要去触他霉头了。
　　谁知颜宁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递给吴小六，“给你大伯，用法写在里面了。”
　　吴小六接过油纸包，也没问里面是什么，答应一声就退下了。
　　颜宁回到荣安堂，没有去正屋，而是去了东跨院。换了干爽衣服，又要了一碗热姜汤灌了下去，这才觉得身上没那么僵硬了。
　　颜宁原本是要穿着大氅出去的，可走到门口又改了主意，把大氅脱掉只穿一件夹衣就出了门。
　　庭中风雨潇潇，即便走在抄手游廊中淋不到雨，但萧瑟的秋风还是轻易的吹透了单薄的衣衫。颜宁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面上却不露声色。
　　一绕过月洞门就到了前院，颜宁又变成了那个骄傲冷硬不可一世的内卫府指挥同知。
　　颜宁相貌出众，气质不凡，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宾客的视线。
　　宾客中有些熟悉他的，有些只是打过照面，但不管什么人都不敢把视线过多的停留在他的身上。
　　月牙白配湖蓝的长袍，衬得他整个人比这冻人的秋雨更加的冷冽，再配上他那锋利如刀的眼神，即便长得再好看也没人敢多看一眼。
　　别人不敢看他，颜宁却不客气。他的目光在厅上扫视一圈，便将来客悉数收入眼底。赵涟今天的生辰宴办的很成功，下帖的没下帖的都来了。而这些人来到这里，也就等于表明了立场，在这场夺嫡之争中，他们是站在赵涟这边的。
　　赵涟不在，想来是在内堂陪客，只有赵熠带人在厅上往来接待。
　　赵熠看到颜宁过来，脸上不由有些讪讪。不过他想着这么重要的场合，颜宁应当不会当众教训他，于是便大着胆子走了过来。
　　颜宁礼数周全，先向赵熠行了礼，“皇孙殿下。”
　　赵熠不敢托大，连忙回了一礼，“侯爷。”
　　赵熠话一出口，周遭一下变得静悄悄的，附近的宾客都在看着他们两个人。熟悉颜宁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称呼他的爵位。
　　赵熠也想起了这事，一时有点尴尬，连忙改了口，“同知大人。”
　　颜宁没有多话，也不等人招呼，便径自走到主桌下首的位置上坐下了。
　　那是副陪的位置，原本大家都以为坐在那里的应该是赵熠。颜宁一坐下，周围的议论声就起来了，一半是在猜测他在王府中的身份，一半是在议论他的爵位。
　　虽然众人忌惮他都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有不少落入了他的耳中。
　　赵熠担心颜宁会当场发难，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小心翼翼的带着话题引向了别处。颜宁却只是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托赵濯的福，近一两年里他和赵涟的故事被传遍了街头巷尾，可谓妇孺皆知。他听过的闲言碎语没有一升也有八斗，有说他不知廉耻爬床的，有说他早已做了男宠的，甚至还有说他其实是女扮男装的。比起那些坊间传闻，这些王公贵族们的议论又算得了什么呢。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开宴的时间，赵涟带着祁阁老等人从内堂走了出来。看到颜宁时赵涟微微愣了一下，他们不过一月未见，颜宁竟然瘦了整整一圈。
　　颜宁看着赵涟也有一瞬间的恍神。
　　赵涟今天穿着新做的冠服，赭红的底上绣着回字暗纹，雍容华贵又不失大气。锦袍金带，白玉束发，显得他更加气宇轩昂，容姿不凡。
　　跟颜宁一对比两人简直就是铜钱的正反两面。
　　颜宁恭敬的朝祁阁老行了一礼，一抬头便看到了跟在祁阁老身后的那人，正是祁阁老的外孙，韩琳。
　　韩琳朝颜宁欠身施礼，笑道，“颜侯爷，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