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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章 ...

  •   昨夜的那场大雪足足下了几个时辰,直到今日上午才逐渐变小,风也逐渐减弱,雪花再不是急匆匆飞旋而下,它们轻飘飘、慢悠悠地落下来,附着于人们的青丝之上、棉袄之上,落在地上、在枝上。神奇的造物之力一夜之间就把诺大的京城裹上整副银装,连紫禁城里的琉璃瓦都隐去了灿灿金光。

      雪后的太阳既明亮又温暖,俯照着整一片大地,让苦熬了几个阴霾寒冷日夜的京城百姓,终于可以浅尝些许专属于冬日的融融乐趣。天刚刚大亮时,街尾胡同口早就已经跑出成群结队的垂髫之童,多者十数个,少者三五人,或追逐打雪仗,或起哄堆雪偶,就像是被连日禁闭后的狂欢,旧友新朋,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玩得不亦乐乎。

      这么大的雪对城门守卫却是不大不小的噩耗。城楼底下积雪虽然不厚,但从外处吹进来的雪花儿却把硕大的门闩给冻得死死的,几个壮汉连番上阵,愣是纹丝没动。无奈之下,只得重新组织人手,按部就班地一点点来。这使得按时到达城门的百姓们只能干等在原地。不仅仅正阳门,同往外城的几座城门都因为没有早预见这等情况而一概推迟了开门启市的时辰。倘若朝廷细究起来,恐怕又有一批人得遭殃了。

      不过,再惨也惨不过昨日在午门前受刑的那十几个御史。只不过一场大雪竟把这一切都给捂得严严实实。惨况没有传扬开去,除了昨日就在现场的那几个人,朝廷其他文武大臣几乎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今日的午门前仅仅只覆盖了一层积雪,并没有出现两位阁臣和信王所担心的百官咸集聚众的情景,也不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几乎一夜未睡的天启,坐在暖阁里的窗边,时而望月,时而望远。他看着白雪片片飘落,他看着天际渐渐发亮,看着星点隐没,听着狂风渐息,看着天地自黑暗向光明,见白雪耀日,光照万里。

      天启突然起身,连件厚实的衣衫都没有加披,就光着脚冲到外面,吓得值夜的王体乾赶紧带着几个太监,抬着又厚又重的皮裘追出去,一个劲儿地在后头喊,“皇上慢点——皇上穿衣服——皇上别着凉——”

      不知何故天启如此兴奋异常,他不管不顾地甩头疯跑,好像身体里无数滚烫的热浪正在翻涌,非要靠这雪降一降温不可。他朝坤宁宫跑去,起初还有些严肃,跑到一半突然放声大笑,一旁不知情的宫人还以为坤宁宫里有了什么喜事儿,连王体乾都在问身旁的小太监,是不是半夜里坤宁宫来过人报喜,自己却因为睡了过去而不知道。

      坤宁宫里头的宫婢远远就看见,茫茫雪地里,一个黄澄澄的人影在朝这处飞奔而来,后头不远还跟着一群人。她们定睛一看,前头跑的不是别个,正是当朝天子!这把他们吓得赶紧回宫里去禀报皇后。可等皇后收拾好一切出来的时候,天启居然已经跑到了坤宁宫!

      他根本没顾上喘匀自己的呼吸,看见皇后自宫里急匆匆赶出来,又是三两步跨上前,拉起她就往殿里退回去,嘴里还不停地嘱咐:“嫣儿,外头凉,可别冻着了。”

      皇后看着皇上被冻得通红的四肢,真是哭笑不得,又心疼又生气,即刻命人拿温水、备热茶,取来暂寄在宫里的衣裳。可巧,王体乾他们也姗姗来迟,刚把衣服送到,就被皇后劈头盖脸一通叱责。

      王体乾只觉得自己委屈,要不是刘端好端端自己跑回司礼监领什么罚,也被打得动弹不得,这破差事怎么也不会轮到自己。怎么偏偏自己职守在皇上身边的时候,净是倒霉的日子?
      可他当然不敢出声抱怨,领着一众太监跪在大殿中央,连连叩头请罪,希望皇后能网开一面。

      午门的事情虽没有大肆传开去,可身为中宫之主、大明皇后的张嫣还是有所耳闻。她原本特意派了人去请皇上,想以晚膳的借口暂时缓了此次大刑。哪里知道皇上昨天是真的被惹急了,连皇后的薄面都没有顾及。张嫣在事后多少又知道了些午门前的惨况,知道王体乾是那个真正执行监刑的恶贼,如今断然不会轻恕了他。

      正要喊左右将王体乾拉出去问罪用刑,换好衣服的天启笑呵呵走出来打圆场,“皇后莫要动气,是朕自个儿跑来的。他们腿脚慢没追上,也用不着治罪。”

      “皇上九五之尊,冰天雪地里这么跑,万一出点什么事儿,你们几个担待的起吗!”

      “皇后饶命——皇后饶命——”

      “嫣儿、嫣儿,朕是来与你说喜事儿的,别被他们几个给搅了兴致嘛!”天启一手环着皇后的肩膀转身往里走,一手在背后动个不停,示意王体乾他们适时起身。

      “那也不该如此胡闹!皇上,您肩上担着的是天下万民,您的身子断断不可如此轻率罔顾!”

      “是、是、是,回头朕罚他们,狠狠地罚。嫣儿莫要动怒。”天启好声好气地宽慰皇后,一点没在乎自己挨冻的事情。

      “未知皇上所来何事?竟这般急切匆匆。”

      “好事儿!”天启立刻喜笑颜开,“朕刚才啊看着外头的白雪皑皑,终于想到咱们麟儿的名字啦!”

      “哦?皇上想到了什么?”

      “燃!叫燃儿好不好!朱慈燃!好不好?”天启忽然撒开皇后的手,蹦蹦跳跳兴奋极了!

      张嫣看着皇上这副活泼好动的样子,哪里是要做父亲,分明是在给他添几个玩伴。“皇上觉着好,那便是好。”

      “欸,不行不行!咱夫妻俩的孩子,你也得打心底觉着好,那才取这名字!”

      “好!好名字!朱慈燃!燃字从火,火炷明焰,薪火相传,好得很哪!”皇后欣然一笑。

      这话听得天启舒心极了,“果然是皇后,见解独到!朕满脑子想得全是取暖,哈哈哈!”他摸着脑袋,盘算了下日子,“十月怀胎......呀!那天该热了呀!这个燃字会不会把咱们的麟儿给捂坏了!”他还真显出一脸的紧张样子。

      皇后包括所有宫婢都捂嘴偷笑,“皇上放心,不会的。咱们的麟儿呀可不只是要保取一个人的温暖,他将来还要保整个大明江山社稷的,这个燃字自然是多多益善!”皇后边笑,边软语宽慰皇上。

      天启撇了撇嘴,蹲身下去,仔细打量皇后还不那么明显的腹部,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嘴里喃喃自语道:“那这么说......朕倒还希望这是个女娃娃嘞。太子、天子有什么好当的,让爱当的人当去,朕的孩子快快活活长大就行了。”

      话音虽轻,皇后却听得清清楚楚,佯作生气,“皇上说的什么胡话?男孩儿、女孩儿,那都是当以江山社稷为先,什么叫有什么好当的?”

      “对、对、对,嫣儿教训的是。”听皇后语带愠怒,生怕她因此动了胎气,天启连忙站起来认错,“这麟儿一出生啊,朕当即大赦天下,昭告万民,男孩儿立为太子,女孩敕封公主,自小便要教他们懂得社稷之重、江山之道!好不好?”

      天启一副嬉皮笑脸讨好人的样子,使得皇后想生气也气不出来,只无可奈何地摇头浅笑。

      天启复而又半蹲下身子,脑袋慢慢靠近皇后的腹部,抬起一手轻轻抚摸,嘴里柔声细语地说道:“燃儿啊燃儿,你可得在你母后这儿乖乖的,不许闹腾,不许顽皮,更不许学你父皇我的样子,三天两头地惹你母后生气,听见了没?燃儿?燃儿——”

      皇后被逗得合不拢嘴,“皇上,您想燃儿如何答应?是冲您说话呢?还是冲您招手呀?这才多少时日,他哪儿听得懂这许多?即便这会儿都抱在怀里,也不一定能明白皇上所言哪。”

      天启又反复轻抚几下,才站直身,“那往后啊朕便常来皇后宫里,日夜说予咱们的燃儿听。说不准等燃儿一出世,即开口能言、出口成章呢!”

      “瞧皇上说的,燃儿若是天生神童,我们做爹娘的恐怕还降不住他哩!”

      “降住他做甚?孩儿嘛,自当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呗。等出阁读书了,自有老师管教。”

      皇后想了片刻,试探着问道:“皇上,倘若不是皇子,是个皇女呢?也要读书识字吗?”

      “自然是要的!”天启说得十分笃定,“只是不必像皇子那般严苛,更不必多看什么经史子集,只挑她自己喜欢的来。但是,读书识字却是一定要的!”

      皇后又停了停,缓缓开口问道:“那么......皇上的皇八妹......”

      听得“八妹”二字,天启和颜悦色的神情一下子消失无踪,“好端端的,说这些无关人做甚?”

      “皇上......”

      “不说这些,”天启根本没再给皇后开口的机会,佯装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往寝宫里去,“朕昨儿个没睡好,这会儿让朕睡上一觉,要是有人递帖子进来都先放乾清宫里头。”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体乾马上高声答应,急忙退了出去,他可不敢再与皇后多待上片刻。

      和宫里一样,没沉浸在初雪后欢愉的还有信王府。一大清早,长史就亲自带着人里里外外忙个不停。除了清扫王府里的积雪,他还指派人手去附近的胡同。府里大大小小的人自晨曦初露就不曾空闲。

      唯一没有动静的就数信王住的那处院子,一切仍旧是雪刚刚停下时的样子。

      院子里唯一的一串脚印是信王离开时留下的。他也一大早就动身出发,继续昨天没完成的事情。临走之前,正好遇上刚刚开始忙活的长史,他特意交待了句,“任何人不要去屋里打扰叶儿。”

      虽然只是说给长史一个人听的,可周围的人离得近,也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下所有人心里都直犯嘀咕,王爷可从来没有对哪个人如此体贴入微过,连洛慜都不曾有,这叶儿究竟是何许人,居然这般受宠?

      有人便想起来,王爷早前急匆匆跑去过庖厨就为了找一个婢女,后来王爷院落前的那处小院子也赏给了府里的一个丫头,也不知这三个人是不是同一个?

      等信王离府之后,闲话谣言就像片片飞雪,瞬间在府里传开去。一整个上午,人们除了扫雪,就是在讨论叶儿这个横空出现的“神秘女子”;后来还有从灶下传出来的所谓“真相”:她在厨里头就不怎么安分,动辄勾引调笑上差,极近谄媚,她每晚给信王送去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吃食,就是些下了药的迷魂汤,所以王爷越来越离不开这妖女。

      长史原本只当寻常事应下了信王,可后来这些闲话竟然也被他听到了些许,只能委托洛慜,等叶儿一现身就即刻带来见自己,必要将此事一查到底,将疯言疯语彻底遏制住。

      洛慜一个人等在院外,始终不停地来回踱步。他的神情也十分凝重。信王交待的话匪夷所思,府里各人的反应匪夷所思,而叶儿彻夜留在王爷院里更是匪夷所思!他已经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心里聚起来越来越多的疑问和困惑,可偏偏王爷书房的大门依旧紧紧关闭着,而且丝毫没有开启的迹象和动静。

      日正高悬,冬天的暖阳已经透过窗户纸照进房里头。和煦明亮的光线把整间屋子都照得透亮温暖。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下最后的一丁点儿火焰,搁在砚台上的笔墨已干,空碗空碟都被整整齐齐地收在食盒里,案头上放着一个茶壶和一个茶碗,茶碗里斟满了煮好的茶汤,只是时间有些久,热气不再。

      叶儿依旧枕着自己的胳膊,伏在案桌上沉睡,浑然不知道府外的动静。

      大约是睡梦中遇上什么,她忽而动了动胳膊,一时不慎把放在一边的茶碗盖给碰落掉地。碗盖应声而碎的响动终于把叶儿给惊醒。

      她猛然间坐了起来,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厚重的裘衣迅速滑落。她显然很不适应刺目的明亮,以手扶额挡住些光线。然后慢慢睁开双眼,朦朦胧胧之间,看见地上散落着不知什么东西。她继而又揉了揉眼,定睛再看,才觉得那衣服甚是眼熟,瞬时站立起身,环顾四周,脸上露出既失望又不可思议的神情,顿时明白过来自己究竟置身于何处。

      此时,脑子里汪文言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彻底消失,她才完全从梦境中醒悟过来。原本只想小憩片刻,哪知道竟然直接睡到了大天亮。叶儿急忙俯身捡起裘衣,清扫干净碎片。她谨小慎微地走到里间,本想向信王请罪,可连人影都不见。

      食盒放在桌案中间最显眼的地方,并被收拾地干干净净;笔札却被随意地放在桌案一角,混在一堆卷宗里。叶儿不敢擅自妄动,生怕打乱了王爷自己的章法。刚准备离开时,转身的刹那却刚巧扫到了笔札上熟悉的字眼。

      她识字并不多,却偏偏这个字烂熟于胸。

      她走过去,小心翼翼拿起来确认一遍,果真写着“汪文言府邸”五个字。

      这是何意!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叶儿脑中闪过,她陡然清醒,眼中满是惊恐不安。

      叶儿怎么都没想到只短短几日,信王居然已经追查至如此境地。杨沫的提点不仅仅帮他找对了方向,甚至几乎触及到真相。想必信王现在一定已经带着整队的锦衣卫进入汪府。汪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仓促的时间里,叶儿只着重翻找了几处地方,也不知那群人有没有也在别的地方留下线索。而且离开的时候又太过匆忙,现场处理得干不干净,是否有所遗漏,她都不敢确定。

      再加上那个做了很长很长的梦,真实得跟汪文言重新回到了身边似的,实在令她无法彻底从激动亢奋中抽身出来。

      此刻,叶儿的脑子里乱作一团,郁结之息堵在胸口,呼吸都极为不顺畅。

      人是肯定找不到了,可如果被他找到其他紧要的、致命的东西呢?

      还有那伙人。自己的毒针对付寻常人轻而易举,可从昨夜旁观他们的身手来看,这些个暗器对他们来说不至于构成致命的威胁。万一他们回来,撞见信王,恐怕又是另一场祸事的开端。

      根据汪文言曾经告诉叶儿的,十三行盟势力盘根错节,几乎覆盖了半壁江山。十三位首领如非受命是绝不会擅自聚众一齐出现,而唯一能调得动他们的就只有盟主的白月玉令,或者集齐南北两京使者的青翠玉令。虽然自己手上有汪文言所赠的南使青玉令,和从叶向高处抢得的盟主白月玉令,但是一个下狱一个毙命,此时若轻易动用这两枚玉令,无异于自投罗网。十三行主倘若继续留在京城,要找的人便只有可能是北使。可北使又是谁呢?

      汪文言藏了太多的秘密,他自始至终都没告诉叶儿知道北使的下落。

      会不会是杨沫?

      叶儿心中莫名越来越担心,可又一想,杨沫倘若真的有这令牌,绝不可能耐得住性子藏到今时今日才使用。当初她疯了似的满京城招人搭救她哥哥,都不曾见她去过或者靠靠近或者留意过五湖八仙居。而且那些东林人向来不喜汪文言结交的江湖人士,他们应该不可能会有令牌。

      那个内应!叶儿心中乍起涟漪,叶向高赋闲在家不知怎的就成了十三行盟的盟主。能让他以性命相托,伙同十三行主布下这泼天大局,只可能是极其信任之人。南使失了踪影,唯有北使可托。那个内应一定是北使!北使也一定是朝廷里的人!虽说行盟有规矩,在京者四品以上皆不可任行盟要职。然而偌大的京城,四品以下官员多如牛毛......

      叶儿越想越复杂,以致额头不断地冒出冷汗,眼中血丝满布,两颊涨得通红。苦思不得结果,无奈之下,她又重新把目光聚回到笔札上,循着往前翻。原来信王已经找过好几处东林大臣的旧宅,只不过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被虚应故事。所以一旦信王真的在汪府找出至关重要的线索,到时候恐怕皇上一道圣旨降下,这些人都得乖乖地遵照执行。

      再不能拖延下去,一定要尽快与公公取得联系!

      叶儿终于艰难地理出了个头绪,她立刻把书案恢复原状,拿起食盒就往外跑。

      可当她一打开门,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庭院之中白茫茫一片,仿佛把所有的真相与谎言都完美地掩盖在积雪之下。

      简直老天都在帮她!

      她杀人是在下雪之前,就算当真留有纰漏,等到这么厚的雪融化之后,应该也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一场亟待应对的劫难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迎刃而解。叶儿从来不曾有像此刻般的侥幸之喜,明明都以为拐进了死胡同,哪知眼前意外地豁然开朗。她呆呆地站在台阶上出神,站了好久。

      可站在院外的洛慜一见房门打开,即刻怒气冲冲而入。

      “你终于肯现身了吗!”洛慜等得火气都已经积攒到嗓子眼儿了,“你要是再不出来,我都以为你死在里面了!”

      叶儿遽然回神,只见一张凶神恶煞的黑脸就快要吞了自己似的。她本能地退了几步躲开,“什么?”她根本没听见洛慜说的话。

      这更把洛慜气得火全都蹿了出来,“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什么?”叶儿像似完全没感受到洛慜的怒气,依旧是寻常的疑惑,半点没有惧怕的样子。

      “你还真是好样的!要不是看你个女儿身,老子早就一拳打过来了!”说着,洛慜还真扬了扬手臂,只是不能打下去。

      “你莫名其妙冲我吼什么吼!哪个傻大夫给你开火药吃了吗!”叶儿毫不示弱,看洛慜高扬起的手臂,竟然生生往前走上一步,就像自己在讨打。

      “你!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跟我耍起横来!你真是以为自己长出翅膀,嗷嗷可劲地想飞啊你!你吃了豹子胆了!”

      “我是没吃豹子胆,你肯定吃火药了你!疯了吧,一大清早地,跑到我这儿来吼什么吼,谁给你气受了?跑到我这来撒气!”

      “你这?!”洛慜几乎都快要被气炸了,五官张大到极致,嘴巴大得都能吞下三两个拳头,“你好好睁开眼看看,这是谁这儿!”

      “不就是王爷的书房吗!我说错了还不行吗!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啊你!”叶儿本来就头疼,现在更是被洛慜喊得脑仁嗡嗡作响,震得晕眩神迷,眼前都快出现幻觉。她也索性牟足了劲儿,全力嘶吼出来。

      这两家伙,正事一句不讲,净在那儿比谁说话大声了,一句高过一句,一言盖过一言,明明听着嗓子都嘶哑冒火星,可谁也不让谁,牟足了劲大声嚷嚷。

      少时,几个府内小厮扫雪刚巧经过,闻听王爷院里传出巨大的争吵声,此起彼伏、片刻不停,仿佛都快要动手打起架来。急急忙忙跑来查看情况,只见空荡荡的院子里,却仅有两人——洛护卫和一个侍婢打扮的丫头站在书房外。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动作也越来越大,小厮们只是这么旁观看着都心生恐惧,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劝架。其中一个机灵些的,见情况不对,跑着说要去告诉长史大人,其余几个还在围观。
      大概只要洛护卫不出手打人,他们也是不会站出来替那小丫头挡煞——并且,那丫头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处于下风,每每居然还能噎得洛护卫反驳不出话来。

      放眼整个王府,即便是职衔官位唯一高过洛慜的长史,都不曾如此明目张胆地和他发生冲突,这个小小侍婢究竟是什么来头?

      洛慜和叶儿两人的争吵一直持续到长史又派了人来才停下,也直到此时洛慜终于记起自己所为何来。

      仆役带着他俩去见长史。一路上,洛慜想方设法提醒叶儿,准备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先跟她交待清楚,也好让她有个准备。
      可是莫名其妙地被劈头盖脸教训一通,换了谁都不可能短时间里全部消化掉。还在气头上的叶儿完全不想搭理洛慜,不是故意比他走得更快,就是故意绕开他很远,导致洛慜想“将功补过”都逮不到机会。

      “长史大人,叶儿带到。”仆役先走进屋内禀报,洛慜也跟了进去。

      这让叶儿好生奇怪,她原以为是因为和洛慜的争吵,惊动了长史,以致两个人都要受罚。可从现在来看,似乎另有原因。她被拦在屋外,只能垫着脚查看里头的情况:五六个人分列在正厅两旁,个个低眉顺眼,好像都在等着挨训。叶儿刚想上前看看清楚,就被拦着她的护卫大声喝止。

      “看什么看!规矩等着!”

      叶儿不知道自己今天是不是犯太岁,怎么谁见了都要吼上一吼?不过叶儿此时不能还嘴驳回去,乖乖地低着头退了好几步。

      长史先准备从洛慜那儿了解些情况,可一问才知道他除了亲眼看见叶儿是从王爷的书房里走出来,别的也是一概不知。不过长史还是挺庆幸,比起府里闲言所传,叶儿日日在王爷卧榻上过夜的说法,眼下情况就没那么严重。他冲外边扬了扬手,示意让叶儿进屋回话。

      一旦到了长史面前,叶儿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别说飞扬跋扈的咄咄逼人状,就连直视上差的越规之行都没有,由始至终都微微颔首,施完礼就安静退到一边,陪在末位。

      短短一月之内,高门大院尤其是王府大院里女侍应有的礼数、应懂的规矩、应知的道理,叶儿的长进和变化长史都看在眼里。有今天目前这番表现,他还是颇感欣慰。至于和洛慜的所谓“争吵”,人情练达如长史,自然不会小题大做。“叶儿,不必退,站到中间来。”

      叶儿轻声答应,上前几步,还是选择站到了洛慜边上。这阵仗,好似对簿公堂,她不敢怠慢。

      “可知为何唤你前来?”

      叶儿想了想刚才过来所见,经过之处的积雪几乎都清扫干净,好像就剩信王的那个大院落。莫不是找了这个借口来惩罚?于是开口答道:“小婢睡过了头,误了时辰,请长史责罚。”她对长史的印象不算特别好,一个月来勤奋刻苦地死记硬背各种规矩,只是为了少听一点长史的当面说教。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老长史故意找茬,看自己不顺眼,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和刘端的这层关系。

      “只是误了时辰?再没别的吗?”

      “未尽应尽之责。”

      “什么应尽之责?”

      “没照顾好王爷。”

      连续的发问,叶儿皆对答如流,想来她的确不像在刻意隐瞒“品行不端”的事实。“今日王爷何时离府的,你可知道?”

      “回长史,小婢不知。”从昨夜入睡,到方才初醒,整一段时间里叶儿脑子里所有的记忆全是那个逼真得让人害怕的梦境。

      “王爷离府的时候,交待老夫不许任何人打扰你。老夫本不以为然,可一两个时辰里,不好听的闲话就传开了。老夫这才意识到,忽略了一些绝不应该忽略的事情。故而请了洛慜去等你出来。又过了半个时辰......老夫自入王府以来,还从未碰上过半天的时间里,疯言疯语都快传到府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如今,府里近百人,除了王爷、洛护卫,还有老夫,再顺排下来,就数你的名声最响了。他们或许都认不出你这张脸,却绝对听过你的名字。”长史端坐其上,一股脑把前因都交待清楚,直入主题,末了还补上一句,“叶儿,你应尽之责并非未尽,恐怕是做得太过了。”

      长史说话向来不怒自威,这最后一句更是听得叶儿心中隐隐不安。“小婢愚钝,请大人明示。”

      “闲话老夫就不赘述了,毕竟如今看来也不全是真的。然而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自今往后,你还应更严格地检束自身,不得有片刻的松懈放纵,更不能恃宠而骄。信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而你......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在王府当过一天的婢女,此生此世则永远都只是婢女罢了。”长史依旧正襟危坐,相比于冷冰冰的训斥,这番话倒流露出他不多见的劝诫与宽仁。

      但是对叶儿来说,这话实在太过刺耳,甚至使得她眼前竟然浮现出客巧玉可恶的嘴脸,耳边响起昔日她嘲讽之言:

      “当过一天妓女,这一辈子都脱不了那副婊子的低贱样。”

      叶儿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客巧玉说话时,带着轻蔑张狂、高人一等的倨傲之态,大笑不止的嘴巴活想要把人生吞了似的。

      终于听出头绪来的叶儿,此刻已经被气得火冒三丈,“为何是我要检束自身,偏不是那些个嚼舌根的烂种要检束自身呢!”她向来最恨这种说法,更恨说话者说话的时候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即便长史表现得非常平和,怒火攻心的叶儿暂时分辨不出幻境和现实的区别。

      低沉愠怍的质问自丹田向上喷薄而出,震得屋里屋外、在场所有人都惊讶咋舌。

      之前刚和洛护卫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又要招惹王府长史吗?仗着王爷的宠信,如此为所欲为,简直......太让人嫉妒了!

      叶儿毫无先兆的怒火把洛慜也吓得不轻,“不得无礼!”他一把将其拉至身后,并小声地嘱咐:“好好说话!不要胡闹!”

      结果叶儿仍旧不领情,不仅立刻甩开洛慜,更疾步上前继续质问,“洛护卫、长史大人,二位刚坐上今日这个位置的时候,想必也为小人所嫉妒过吧?倘若彼时有人信口开河,污蔑你们是靠阿谀奉承晋升,半点没有真本事,二位难道甘心受此侮辱,不替自己辩白一句吗!”

      “你就是胡言!”洛慜并没有放弃阻止已经失控的叶儿,“你这才刚醒,也就和我说了几句,你又从何处知道那些个闲言闲语?”

      “洛慜,你不会真以为这些个谣言是从今天、是因为王爷的那一句话才开始有的吧?”叶儿用余光瞄了眼长史,见他不为所动,继而又道:“从我被调去专职侍奉王爷开始,那些个难听的话就已经在府里出现了。只不过恰巧今天又被添油加醋,传到了你们二位的耳朵里,甚至可能传到了王府的各个角落。”

      洛慜显然有些动摇,“你既然早就知道这些谣言的存在,你为何不早早告知于我们?也不至于弄成今日之局面。”

      “我位卑职小,就算不传我的闲话,那也会传别人的闲话。这些我本不在意,时日一久自会淡忘。只是我没想到,王爷出于好心的一句话,却......却在别个有心人那儿成了造谣生事的由头!我一个小小侍婢说几句也就被说几句,试问府里哪一个刚晋升的时候不曾被戳过脊梁骨?可是......可是洛慜,洛护卫,您今天一看见我就没来由地责骂;长史甚至在此摆出公堂审案的阵仗,我一个小小侍婢就算真闯出什么乱子,也犯不着动用如此架势......分明就是那些个造谣生事、乱嚼舌根的人把王爷也拖下了水!他们污蔑我,也就是一逞口舌之快;可是污蔑王爷,那就是大不敬之罪!”

      “你休要胡说!”另一边,稍稍年长的仆妇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说两句闲话罢了,还......还要被治罪吗?”

      “闲话?是闲话家常,还是分明地搬弄是非?”叶儿狠狠瞪了她一眼。

      “话里头是真是假,我的确不能断言;可你若是清清白白,哪会有这么多人来编排、讹传你的故事?你也说了自己就是个不起眼儿的侍婢,谁有闲心管你的闲事?”

      “可不是。话能传出来,你自个儿肯定也有不检点的地方,怎么不见着说别人,偏偏是说你呢?”

      “长史大人,我在大大小小的家宅府院里也做了二十多年的庖厨哩!咱们厨下个个都是安分守己、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可偏偏只有她——”一个满身油腻的胖厨娘也站出来,点指对面的叶儿,“这个小丫头心思全不在庖厨上!逮着机会就往外跑,看见男人就施媚术。我阅人无数,这种人向来一看一个准,没想到居然敢祸害到王爷的头上!”

      “不错!她好端端地看你一眼,看得你心惊肉跳,那眼里全是狐媚邪术!才不是如她自己所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一个男仆也跳了出来,听他言之凿凿,好像还深受“狐媚之术”的毒害。

      “长史大人,你千万不要轻信这个丫头的一面之词。她天生一张利嘴,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我就没见过比她更厉害的!”还是厨房里的一个仆役,这番话似乎都快要用尽毕生所学,虽然是在据理力争,可他满头大汗、四肢止不住哆嗦的样子又显得十分心虚。

      叶儿背在身后的拳头攒得越来越紧,真恨不得在每个人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拳揍得他们满地找牙,从此失声!不过虽然怒气冲天,叶儿却并没有打断他们说得每一句话,中间更是连反驳的声音都没有,在旁人看来这正是在默默承认他们所言俱为事实。
      可当那伙人的声音都降下之际,叶儿冷冷一笑,对刚才那些话更是嗤之以鼻,“二位大人,是非曲直想必二位大人已经心中有数。小婢一人难敌众口,他们若是铁了心要诬告小婢,逼走小婢,小婢就此离开亦绝无二话!只是,有一便有二,他们今番造出如此大的声势来把我赶走,难保他朝不会用同样的方法,裹挟威逼利用其他人!试问长史大人,您难道忍心看着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王府规制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毁掉吗!”

      “叶儿住口!”洛慜急忙阻止。

      “洛慜,难道你也信他们说的那些鬼话吗!”

      “可是叶儿,”一直静观其变的长史,此时缓缓开口,说道:“你所言又何尝不是片面之词?你们同在厨下,你又只是一个区区的灶下婢,他们花费这么大功夫来造谣、毁你清名,又是为了什么?”

      “就是!”

      “长史说得有理!”

      “你个臭丫头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我们所言全都是所见事实,绝无半句假话!”

      厨下那伙人顿时备受鼓舞,群起而攻之,“声讨”的阵势在长史的偏帮之下,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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