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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四章 ...

  •   叶儿带着杨沫给的腌菜回府,果然没费多少唇舌就把洛慜哄得眉开眼笑,一个时辰的忍饥挨饿能换来心仪女子亲手做的“佳肴”已是心满意足。他还一个劲儿地说服叶儿,趁着这几日王爷不常在府里待着,让她多去陪陪杨沫。
      叶儿求之不得,当下欣然应允!

      京城的天已经越来越冷,只是仍未下过一场雪。这几日西北风刮得尤盛,早早就将街市上的人群吹散,他们裹得严严实实,在夜幕还没有降临之前,顶着大风各自回家去了。
      朝廷也把宵禁的时辰相应提前,关闭城门,巡夜的官兵陆续从衙门出发,分片行进。距离上回遇见白衣女鬼似乎已经隔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段异闻也逐渐被其他的怪事所代替。
      官兵之间关系好的只是互相小声嘱咐,毕竟现在活得好好的人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所谓的女鬼。

      大约每半个时辰,官兵们便会交替轮换一次,在这其中一段小空隙里,内城的街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家家户户的灯火也已熄灭,大部分的人此时都已进入梦乡,静谧而香甜,朦胧而美妙。

      操劳了一整天,忙碌了一辈子,只不过都为这一个安稳觉。

      踩着人家的屋顶,贴着人家的墙沿,有时候尚能听得从里头传出来的如雷鼾声,吓得做贼者心虚,偷盗者彷徨。
      不过今日夜风正盛,卷起尘土,卷走枯枝,连光秃秃的老树都被吹都呼呼乍响,大户大院门口挂着的灯笼也被吹灭,似乎一切都在为隐于黑暗的未知掩匿踪迹。

      废弃的汪府门前刚刚巡过一队官兵,随即从荒草堆里闪出数不清的黑影,蝗虫似的,密密麻麻扑向外墙根。
      借着微弱孤冷的寒光,依稀能看清是副人的模样,个个穿着夜行黑衣,脸上蒙着黑布,全身上下唯一看得见的一双双眼睛,在暗夜之中忽闪忽现,显得格外瘆人可怖。
      他们规规矩矩伏在墙根,齐刷刷抬头看向斜对面的屋脊上方,似乎在等着什么——

      冷月之下,青面白衣,鬼影凛凛。

      他背手而立,直挺挺站在上头,双眼目视下方,死死盯着一片漆黑的汪府里的一举一动。面具遮住了他的相貌,白衣掩去了他的身形,他就像从月亮里逃出来的恶鬼,要到这世间讨回一个公道。

      四周只有接连不断的风声,和被风打断的枝桠。

      忽而,汪府里头一处角落,闪现一点火光,极其微弱,却也极其显眼。

      青面人终于挪了挪脚步,探头想确定具体方位。然而那点火光在不停移动,没一会儿就消失在黑夜中。青面人腾身而起,飞似的跳到汪府前一颗枯死的大槐树上。果然,又看见那点火光。

      青面人朝着底下鬼影招了招手,示意一人上前,先去探探门。

      门环一响,里头的火光立时即灭。那人又敲了一次,府里再无动静。

      青面人又向前一跃,直接跳到了汪府墙垣上,蹲身匿行,没入黑暗。他示意出来的人赶紧归队,然后折下几根树杈点燃,照准院内枯叶堆扔去。
      火把一落地,立时烧了起来。火势在乱风的作用下,即刻就蔓延开去,不多时前院已经火光冲天,几乎照亮了小半座宅邸。

      没多一会儿,汪府里好几处屋子都冲出人来,十几个人纷纷奔向前院,一探究竟。

      青面人一看见有人出没,立时起身,等到他们都聚拢一起,抬手展袖,无数飞针如雨而下,直冲府里人去。

      忙于扑灭火势,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任何危险,等到飞针刺入皮肤,只觉一丝轻微冰凉痛感,其他并无异样。

      “何人作祟!”一个触觉敏锐的男子大约判断出了异物所来的方向,回身抬头查看,然而茫茫黑夜,唯有枯枝映月,残叶零落。

      “大哥!看见人了吗!”

      “是外头刮进来的火星苗还是有人故意纵火?”

      “我们被发现了?”

      “大哥!你看我找到何物!”这群男子里唯一的姑娘,手拿两根没有被完全烧尽的枝桠交到大哥手里。

      大哥仔细观察树枝,又抬头看了看高出府墙的槐树,正准备上前一一比较,突然府门大开,自外面涌进黑压压一群,直接向他们扑来。

      “列阵应敌!”大哥大喝一声,十几人围成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四方各位进退皆宜。

      “尔等何人!”

      蝗虫鬼们没有回话,一股脑儿往前冲,张牙舞爪中邪一般。

      十几个人为求自保纷纷拔剑出鞘,十几道银光齐闪,十几颗人头落地。

      蝗虫鬼们并未因此胆寒生怯,同伴们的鲜血反而刺激得他们更加“英勇无畏”,趁其进退间隙,像蝗虫蚕食农田包拢围堵。他们踢飞头颅、踩过尸身,势将敌人围猎于自己的包围圈里。

      眼看兄弟逐渐失去阵脚,彼此之间的空间被压缩得仅有一拳之距,自己的阵型也几近溃散,原本站在最中央指挥的大哥突然腾身飞起,跃出重重围裹,大喝一声:“散!”

      只见十几人先缩成一团,持剑向外,而后移步轮转,直至脚下生风。转速愈疾,圆圈愈大,十几个人组成的庞大“剑轮”迅猛扩展开去,杀伤力也愈发巨大。

      凄厉厉惨叫声,混杂入冽冽寒风之中,并着剑破皮肉、断肢残臂、异物落地,萧条冷寂了一整年的汪府霎那之间变成阴间地狱。
      兄弟姐妹十几个人终于突出重围,却留下身后一片狼籍。

      不过,此时火光已灭,这里重新陷入无边黑暗之中,除了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目之所及,看不出任何异样。

      幸存下来的蝗虫鬼们终于也开始望而却步,他们列作前后两排,有序退后。

      “尔等何人!为何来此!”大哥这时候冲到了兄弟们的最前面,提剑逼问。

      对面没有应声,只是喉间发出一阵阵齐整的动静,如冤鬼嚎鸣,厉鬼索命。

      “是人是鬼?”兄弟中发出了疑问。

      “他们好像并不会武功,更像是中了邪术。”

      “故弄玄虚,抓了再说!”

      大哥一声令下,众人正准备飞身活捉,却听得高处一声长啸,眼前的黑影立刻掉头逃散。他们循声望去,依旧一轮孤月而已。

      “小十一,你去看护好叶大人。八、九、十,你们留在此地清扫干净,其他人跟着我去追人!”大哥部署完毕,率领七个人夺门而出,追影而去。

      听得“叶大人”三字,躲在厚重面具之下,那个不知何时潜入府内,又不知此刻匿迹何处的青面人,发出一声隐隐冷笑。

      小十一姑娘立刻折返内院,执行大哥的命令。

      剩下三个人一边小心翼翼、谨慎地打扫“战场”,一边耐不住心中的重重疑问,交头接耳讨论起来。正说得兴起,一人忽而眼前闪现白影,他十分警觉地让别人噤声,以期判断出影从何来。

      三人围着等了一会儿,并无所获,正要放弃之际,白影乍现。其中一人立刻投出手中长剑,然而仍旧没有补获一物。他们开始有些害怕,互相砥砺,一同朝着剑走去,边走边留意身边风吹草动。

      突然,檐廊之上倒挂下一件白衣,吓得三人汗毛直立,连退几步,“谁!”

      白衣随风而动,似乎并不是人。

      三人亦步亦趋,慢慢靠近,正欲挑剑探查,檐廊上陡然出现一张诡笑青面,尖锐獠牙外露,尖齿之上还沾着淋淋鲜血。

      “啊——”一声惨叫,三人抱头逃窜。

      青面人翻身一跃,直接挡住三人去路。随即拂袖飞针,三支冰针破皮而入,见血封喉。

      三个人连一丝痛楚都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立时倒地身亡。

      青面人懒得理会散落在脚边的残肢和横陈在周围的尸体,只探了探那三人的气息,确认死得非常彻底,而后追随刚才那位姑娘离开的踪迹深入内宅。
      里面破败的程度比起外头好上许多,石阶和墙根边的杂草似乎被人专门清理过,枯枝败叶也都被集中归扫到一处角落。
      青面人似乎对此地很是熟悉,只在每处屋子门前稍作停留,便能立可判断出内中是否有人。他甚至无须落地,一道白影盘在柱上,忽而又飞窜到另一间屋子。

      没一会儿,青面人就飞到了汪府内院正房——以前汪文言住的地方。
      房门与别处一样,牢牢闭着,只是阶前一点积灰也没有,干净得就像每天有人在此出入。
      青面人稳稳当当落在此屋前。他稍稍站了一会儿,仔细打量各处,恐防其中设了机关暗道。而后退了一步,酝酿聚力,将外处的劲风和内里的气运全部聚在手掌之中,遂以掌风破开此门。

      听得“轰隆”一声,大门中开,向里倒去。然而巨响过后,此地变得更为安静,罩在面具后的沉重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青面人移步入内,刚一进去,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儿就扑面而来。虽然他带了厚重的面具,也仍被这股异味呛了鼻,忍不住轻咳一声。他显得十分谨慎小心,即便里屋又黑又暗,没有半丝光亮,他仍然不停地转动脑袋,各处打量。

      冷风自屋外灌进来,吹得幔帐呜咽,卷轴低泣,书页簌簌孤鸣。青面人极力压低自己的呼吸声,希望能探听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微弱异响。
      他站在屋子正中央,像根木头桩子纹丝不动,可等了好一会儿依旧没有察觉任何异样。于是青面人抬步再往里走,来到床榻边上。丝缎帏幔未积一点尘灰,铺盖被褥更是被整齐地叠放在床尾,案几上放置了一个简单的小香炉。
      青面人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尚有一丝余温,想来是刚灭不久。他又低头嗅闻,一股淡雅馨香钻入鼻中,总算冲散了些那股刺鼻的药味。

      青面人确信自己找对了地方,正准备动手翻查衣柜时,一柄细长之剑悄悄搭上他的脖子。他斜眼一瞥那闪着幽寒之光的剑身,慢慢放下双手,端在腹前。

      “你究竟是何人?”小十一姑娘不知何时出现在青面人的身后,趁他不备,持剑威胁。

      青面人没有说话,手掌之中似乎在蓄什么力道,一缕白烟从指缝间透出来。

      小十一姑娘并没有察觉,继续问道:“你为何会找到此处?”

      青面人伸了伸脖子,想慢慢转过身,却被小十一断然拒绝,“别动!”

      青面人立刻停止一切动作,仍旧一言不发。

      “说!你是何人?为何到此......”

      话音未落,小十一只见眼前一道白影掠过,持剑右臂突感麻痹无力,正在惊惶之际,自己的手又被擒住,而后被反手转身,站定之后骤然发现自己的剑竟然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小十一试图强行挣脱,然而右臂的麻木感此刻已经蔓延至全身,要不是被人在身后环抱住,早就已经仰面倒地。

      “姑娘好身手,我还没被谁在背后威胁过。姑娘是第一个。”喑哑之声从青面鬼牙的面具里发出来。

      “你也是女子?”大约挨得太近,小十一在青面人身上闻到了一丝别样的芳香。这让她十分意外,这张可怕面具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彼此彼此。”青面女鬼笑了笑,恢复本来声音:“现在轮到我问你了。叶向高在哪儿?”

      小十一脸上闪过一丝讶异,迅速装出一脸好奇:“谁是叶向高?”

      女鬼很狡猾,特意选在了妆镜之前——她似乎对这屋里摆设的位置了若指掌——小十一的任何面部神情都逃不过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你大哥刚才让你看护好的叶大人,现在人在哪里?”

      “什么大哥?什么叶大人?”

      “别跟我卖傻!你中的这枚毒针,跟你们打倒锦衣卫用的那些可不一样。解药虽然就在我身上,可要是晚了些许用药,你也就没救了。”

      “越来越荒诞,我不过是找个地方歇歇脚,怎么还扯上了锦衣卫?平白无故地,你为什么要加害于我?”

      “你们杀了我这么多人,居然还有脸说我平白无故加害你?真是难以想象,叶向高怎么会落得和你们为伍?”

      被“诬陷”滥杀无辜,小十一立马就急了,“你们深夜私闯民宅,不由分说地围冲上来,我们是为求自保,逼于无奈才出的手!”她像是在对谁辩解自己的所作所为。

      “所以我说了,咱们彼此彼此。都是为求生路,不为求死路。”青面人稍微放松了些对小十一的钳制,“告诉我叶向高在哪儿,我是来救他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叶向高是谁,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你快放了我,否则等我的哥哥们回来,你插翅难飞!”小十一没有显露出一点惧怕之色。

      “哈哈哈——”青面人勃然大笑不止,“你的哥哥们可回不来,别指望了!”

      “你说什么!”

      “你大哥留在前院毁尸灭迹的那三个,我都没使力他们就死了。至于跑出去的那几个,估计不是被我的鬼分而食之,就是自己毒发身亡。你居然还想他们回来救你?”青面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告诉我叶向高在哪儿,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可恶!”小十一试图蓄力运功,然而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

      青面人十分狂妄,她松开手,丢开剑,让出一条路给小十一,“你但凡能自己走出去,我绝不拦你!”

      小十一狠狠瞪了青面人一眼,开始还能勉强撑住案几,没一会儿就直接倒下身,重重摔在地上。“你究竟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的!”

      “别问这些废话。快把叶向高交出来,再拖下去我的解药都救不了你。”青面人后退一步,半俯下身问道。

      “痴......心......妄......想!”小十一已经连说话都很困难。

      青面人见她咬牙切齿的决绝样子,索性放弃了对她的盘问,陡然提高嗓音,盖过一切,“叶向高就在这儿吧!叶大人,莫非你准备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之人,为你枉送性命?”

      “这里......没有......什么叶向高!”小十一虽然瘫倒在地,可依旧想方设法地阻止青面人。

      “叶向高!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把这丫头毒哑了送去锦衣卫,让她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罪名!”青面人一脚踢开底下一直在捣乱小十一,拾起剑,对准她的咽喉。

      “我......死不足......惜!”小十一现在每说一个字,都要牟足全身力气。

      青面人显然特别厌弃这种大义凛然,彻底失去耐性,正准备提剑行凶,却听得从外间传来熟悉而苍老的声音,穿过强劲风力,越过层叠阻碍,直入心扉。

      “叶儿——”

      青面人闻得此声,立时全身僵直,持剑的手悬在空中,微微有些发颤。厚重的面具虽遮住了她一整张面皮,却遮不住她骤然突变的呼吸声,在安静得只有风声的黑暗房间里,她紧张而急促的喘息声变得尤为刺耳。

      “叶儿,住手。”老人移动得很缓慢,步子也十分沉重,“你要找的人是我。放了不相干的人。”

      “你终于肯现身了,叶向高。我为了找你,都快把京城翻了个遍。”叶儿收起长剑,稍稍调整紊乱的心绪,才慢慢转身过去。

      叶向高大概是一整个晚上,唯一没有被青面獠牙面具吓到的。他神情十分镇定,问得十分淡然:“魏忠贤派你来杀我的?”

      “皇上在找你。整个朝廷都在找你。只是没想你居然会躲在这里。”

      “我没有必要躲任何人。倒是你,在躲什么呢?”叶向高抬手,指着那看上去沉重的面具。

      “我是见不了光的。那晚走得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和你说清楚。不过我想客巧玉,一定说了我很多难听的话。”

      叶向高摇摇头,“老夫一个字也不信,只信你亲口相告之言。”

      叶儿鼻喉之间轻出一气,“叶大人最好还是信吧。我只会比客巧玉说得更坏,更无耻,更下作,更歹毒。但没关系,我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些。”

      “你究竟为何......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我跟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你们所认识的叶儿只不过是我伪装出来,意图接近你们的。你们欣赏什么样的,喜欢什么样儿的,我都能装出来。不是我变了,是我本就如此。”
      叶儿说得十分坦然。“这就是为什么汪文言对我言听计从,为什么杨涟对我赞许有加。因为你们太傻太笨,一点儿防范之心都没有。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熊廷弼被你们东林害得丢官卸职,最后甚至传首九边。偏偏他家的人告御状被你们给遇上,你们当初会救我也不过是想赎罪罢了。”

      “你认识......言公子!”小十一姑娘一听见“汪文言”的名号,眼中忽而聚起希望,她使出全力拽动叶儿的衣角,“言公子如今身在何处!”

      叶儿全心专注于眼前的叶向高,差点就把脚边的丫头给忘了,可她这一问却彻底把叶儿惹恼,“当初找你们的时候,一个个像缩头乌龟不肯现身,现在知道来问我了!”她一把揪住十一姑娘的头发,生生把她整个人拉了起来。

      十一姑娘痛得皱眉闭眼,可再没有半分力气挣扎逃脱,“你......你怎么会......知道我们?”

      “你放开她!”叶向高立刻出声阻止叶儿的野蛮行径。

      暴怒的叶儿才没有理会,用了更大的劲把十一姑娘拽到眼前,恶狠狠地说道:“要怪就怪你自己一时心软,给了酒肆里那几个丫头铁令牌。要不然,我怎么都想不到叶向高会和你们这群人联合起来,诓骗整个朝廷,害得公公蒙受不白之冤!”

      “简直一派胡言!”叶向高厉声呵斥,“天底下最不冤枉的就是他魏忠贤!一个阉人,妄图掌控整个朝政,简直是大明之耻!”

      “言公子......在哪里!”十一姑娘毫不畏惧发怒的叶儿,依然固执发问。

      “如今知道找人了——晚了!”叶儿突然提剑,将累积了许久的所有忿恨怨念,全部聚于锋利的剑刃,狠狠刺入十一姑娘柔软的腹部,温热的鲜血伴着一阵低沉的哀泣,沿着冰凉的剑身一点一点滴落到地上。

      “言公子......在......哪儿......”这是年轻的小十一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她到死都没有放弃。

      “叶儿!混账!”叶向高见状,蹒跚上前,推开叶儿,将小十一的尸体夺了回来。“姑娘!姑娘!姑娘醒醒!”他不停摇动着已经断了气的小十一,心中残存的那一丝希冀也随着一声声无力的呼唤,溃散在风中。“为什么!为什么你又要杀人!”

      此时的叶儿居然逐渐冷静下来,即便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她仍旧满不在乎,“是她自己找死。”

      叶向高把小十一轻轻放到地上,小心谨慎地替她合上双眼。这位饱经沧桑、历经沉浮的老人从没见过比眼前的叶儿更为阴毒狠辣之人,即便如客巧玉和魏忠贤尚有一丝恻隐之心,而叶儿就是一只丧心病狂的厉鬼!
      叶向高浑身颤抖着慢慢起身——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接下来,是准备取下老夫的项上人头,去向你魏公公报喜吗?”

      叶儿先是一愣,继而把剑一扔,说道:“我不是来杀你的。公公还等着你给他洗刷冤屈呢。”

      “好!”叶向高艰难地朝叶儿走去,“那请姑娘现在就把老夫带进宫里!还你魏公公一个清白!”

      叶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劝服了叶向高,她不及多想立时收剑,上前搀扶他,“叶大人小心。我这就送你入宫,先去见公公,让他带你面圣。”她满腹心思只想着能缓和双方的矛盾,“你们二人把话说开,误会解除了。”

      叶向高只冷冷看了她一眼,“你把面具摘了吧。”

      四目对视,叶儿不敢看他,低眉一撇却被叶向高腰间一点白光吸引,她悄然上前,莹莹白光逐渐显出全貌。
      一块手掌大小、洁净如雪的白月玉牌正系在老人身上。它好似吸收了月华之光,暗夜之中尤为醒目,寒色熠熠。叶儿愕然不已,“你怎么会有这白月玉令?”

      叶向高抬手遮住白月玉牌,“你既识得此物,看来文言对你当真是推心置腹,你却这么对他......你如何狠得下心?”

      叶儿一时哑然,她自知情理有亏,“十三行盟”这个神秘组织,汪文言对杨涟以及东林众人都是三缄其口。可她转念又一想,既然东林人都不知道那叶向高是从何而知,甚至还拥有这行盟里最至高无上的盟主令牌的?“你是......你是十三行盟的盟主?”叶儿显然无法相信,叶向高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当得了这个遍布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行盟盟主。

      叶向高没有回答,只是推着了叶儿快些走。

      可叶儿却是纹丝不动,脑中思绪翻飞。她遍思此前种种,青衫斗笠、十三剑客、应天府民变、正阳门劫人,桩桩件件若仅凭江湖义士自发的行径绝做不到如此井然规整,不留痕迹。既要通晓內朝议事逐项流程,又要在民间有一呼百应之能,叶向高确实是唯一的人选。十三行盟罗织如此大的一张网,不可能仅凭谣言就能定公公的滔天大罪;如果不是自己今晚找到叶向高,那么十三行盟的人要怎么把他带进宫里?
      “你们朝里还有内应?”叶儿撤下了搀扶的手,侧身一步,“内应是谁?”

      叶向高冷冷道:“如魏忠贤这般,把你派到东林刺探内情的暗探吗?如魏忠贤这般,逼一个好好的良家女子却做鼠窃狗偷、背信弃义的贼子吗?”

      叶儿显然被激怒了,举剑逼问:“内应是谁!”

      叶向高面无惧色,看了眼抵在颈间的长剑,冷哼一声,不再作答。

      叶儿终于醒悟过来,许显纯下狱,魏忠贤禁足,甚至客巧玉失势都只不过是这个阴谋里的冰山一角。老谋深算的叶向高是想趁此契机把已经尘埃落定的东林案子给彻底翻转过来!
      但是根据汪文言之前所说,这个“十三行盟”向来不管庙堂之事,更不可能允许有当朝一品大员能身任要职,否则合内外之力,足可推翻一个王朝——
      想到此,叶儿不敢再往下深思,惊惧之际她颤声问道:“是你和他们勾结一起,假造了这一场戏码,戏耍全天下人?”

      叶向高正色道:“不是勾结,是清君侧,安国危!”

      “公公从来没有想过要你的性命!为什么你们非要把他往绝路上逼!”

      “他不会放过我,当然,我也不会放过他。从老夫现身应天府衙,站在许显纯面前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以命抵命的打算。”叶向高抬起头,满眼悲愕痛惜,“只是怎么都没想到,魏忠贤派来的杀手居然会是你!”

      “你把朝廷内应说出来,把真相说出来,你和魏公公两个都能平安无事。十三行盟这个秘密就永远烂在你我的肚子里,就当是那个内应与反贼内外勾结、趁机掳劫,想讹诈朝廷。”

      叶向高低头看了眼静静躺在地上的十一姑娘,“真相?老夫所想知道的真相,就是十一姑娘想知道的。文言在哪里?大洪又在哪里?我们东林被锦衣卫、东厂恶犬带走的人都在哪里!魏忠贤他一个人掩盖了多少真相,他不把事实说出来,真相又从何来!”

      “从南直隶到北直隶,从应天府到顺天府,从南京到京城,你一介老匹夫随时可能命丧黄泉,你想过没有!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提什么找人!还申什么冤屈!”

      这一连串的发问忽而让叶向高觉得以前那个叶儿又回来了,刚才那副冷血行凶的杀手模样大概只不过是魏忠贤希望叶儿成为的样子,蔑视生灵、蔑视情感、蔑视一切。纵然如此,叶向高依然决绝道:“千难万险,殒身不逊!”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是一套说辞!”叶儿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敬佩之情,那双唯一可见的眼里写满疑惑和不理解,她似乎听见过这番话,这令她异常激动和暴躁,“自己的性命都如此随意糟践,你们又想去救谁的命?又能救谁的命?”

      “那文言和杨涟呢?他们的清白,他们的公道,他们的性命呢!魏忠贤是什么样的渣滓,魏朝、西李、王安,哪一个不是他青云直上的脚下垫石?老夫曾经忝列内阁之首,未能将此等腌臢之人绝于朝堂之外,以致酿成今日祸患,如若再因贪生怕死,而与此贼狼狈为奸,老夫白白活这七十有二!”

      义愤填膺之凛然正气都快要把这屋顶掀翻。

      叶儿未受丝毫感染,只是冷冷地抽出剑,沉沉低吟,“你为何非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叶向高斜睨那柄已经沾满小十一姑娘鲜血的长剑,未露半分惧色,“你又为何要为了一个魏忠贤,葬送自己大好青春年华?”

      “我多活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是公公所赐。他根本不是你们嘴里所说的凶恶奸诈之人,他只不过也是个在朝堂之中挣扎求存的可怜人而已。不是他想要你们的命,是你们先把他逼上了绝路。
      你们自诩饱读圣贤之书,可又何曾在书里的任何一处角落觅得求存二字?我们这样的人能活到今时今日,所受之苦、所历之劫难是你们自小衣食无缺,还有书读的人所难以想象的,你们又凭什么肆意指摘我们的求存活命之道?”叶儿手里的剑已经慢慢抬到叶向高脖子的高度。

      “叶儿,老夫真希望当初救你的是我们。他魏忠贤不配有你此等忠贞义士。”

      “我走出来的地方......你们根本不屑去,甚至连走过都会嫌弃那里肮脏,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叶向高长长叹出一口气,心中隐隐作痛,愈发同情眼前这个可怜女子,似乎全然没把自己有性命之虞这回事放在心上,“叶儿,如果文言此刻能够在这里,我想你心中的怨诉会说得更为彻底。老夫确实枉读这么些年圣贤之书,无能将你们可怜之身救出泥沼淤地,可你知道十三行盟的初衷是什么吗?不是保世绅豪贾的家业财产,也不是保我等朝堂之人,而是像小十一姑娘这样无家可归的人,像你这样误入歧途的人。
      叶儿,回头是岸。老夫一人死不足惜,文言、杨涟也无足挂齿,可一旦被魏忠贤把持朝堂,整个大明都会陷入无边恐怖之中,像你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朝不保夕以致为非作歹,茕茕孑立以致肆意妄为,彼时生灵涂炭、天悲地泣啊!”

      “危言耸听从来是你们东林的拿手好戏,即便你嘴里的大明真变成了这副模样,与我有何干系?”叶儿握紧了剑,平静地逼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跟不跟我走?救不救公公?救不救你自己?”

      叶向高笑着摇了摇头,“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杀的人吗?他长什么模样?说了什么样的话?”

      叶儿真的走神想了一会儿,有些失望地摇摇头,“不记得了,杀得太多,怎么都想不起来。好像根本没有留意,他们就死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想我饶你一命吗?”

      “老夫希望,我是你杀的最后一个。”叶向高低头看了看架在脖子上的剑,却被叶儿手腕上的银链子给吸引了过去,脸上竟绽出欣然之喜,“你还带着?你终究没能忘记文言。”

      叶儿这才发现自己伸手的时候不慎把链子露了出来,她紧张地重新扯袖掩饰,并冷冷说道:“忘了摘。”

      “叶儿,让老夫看看你的脸。”叶向高不顾利刃破皮的疼痛,径直走上前去,伸手要摘下一直戴在叶儿脸上的面具,“好久不见,让老夫死前再看看真正的你。不是那个住在汪府里的丫头,也不是任由魏忠贤摆布的人偶,这个面具背后的你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叶儿慢慢放下了持剑的手,也没有后退,也没有逃避,站在原地,等着叶向高自己揭开谜底。

      面具很重,此刻面色苍白的叶向高已经显得有些吃力,可他依然笑容满面地迎接那个一直躲在面具背后的人。

      澄明清冷的月光从大门外透进来,正好披在女子的身上。她就像月宫里走出来的仙子,孤傲静穆,绝世而立;那串链子忽闪出点点银辉,就像仙子带着前世记忆,遁入红尘问道寻真。
      只是冬天的夜风尤为凛冽,不止吹散幻梦的尘埃,更将肃杀之气逼入身躯。

      寒光乍现,鲜血如注。

      “叶儿......你可知道文言在入狱之前,曾经给老夫写过一封信。”

      “什么信?”

      “傻小子说怕你没有娘家人,进了他汪府家门会被别人欺负。他想让老夫与你结成干亲,将来你归宁还乡也有一个去处哩......”

      漏夜更深风彻骨,乱草萋萋,幽咽杂诉。

      犹记当年暮色雨,一潭相思,春梦花语。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断西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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